哈萨图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咬了咬牙,道?:“别动她。”
    郭逊笑道?:“真想不到,您还是个情种。得,不废话了,走?吧!”
    哈萨图朝后?退了一步,郭逊懒洋洋抻了个懒腰,“您省省,外头?埋伏的二十多个弓箭手为了您老人家?安心风流快活,可熬着夜候一晚上了,您当投桃报李,少折腾折腾大?伙,行不?”
    哈萨图眼?底的戒备散尽,他垂眼?苦笑一声,知道?郭逊说的都是实情,对方追踪他非一两日,今日既落到他们手里,定?然不可能再给他机会逃离,偷得这些日子,他也没什么好遗憾了,只是……没能帮她达成心愿,毁了那?姓明的女人,她终究不能如愿快活……以后?她因那?人而头?疼之时,想到他的无能,她会气得流泪么?
    朝阳升起,光线透过窗格照在地?上,映下斑驳的光点。平素并不经常使用的正厅今日坐了两人,隔着茶香四?溢的水雾,明思海打量着对面的人。
    他还活跃在朝堂上那?些年,对方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纵有好的出身,也未引起太多的关注。
    十年前?入伍从军,他走?上陆家?大?多数男人都选了的那?条路,守卫西疆,抵抗实力最?彪悍的西夷铁骑。
    九年前?他祖父虢国公和二叔威远将军战死,执掌陆家?军的权力落到他手,从那?一年起,朝堂上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这个青涩热血、打起仗来不要命的少年,自此后?,也有越来越多关于他的传说在世上流传开来。
    行伍出身之人大?多粗鄙,明思海是儒林领袖般的人物,过往并不如何与武官往来。但他对陆筠的印象还不错,对方斯文儒雅,样貌也俊逸清和……想到这里,陆筠抬眼?望了过来。
    旋即明思海就在心内轻叹了一声——到底是手染鲜血杀人如麻的武将,那?双眼?底掩不住的冷寂肃杀,若他是个寻常文官,在这样绝对的威压之下,怕是连话也说不分明。
    “明大?人。”陆筠咳了声。他不大?适应这种场合,过往与官员相处,对方自会想尽办法找话题和他寒暄,自然也有话不投机半句多之辈,疏远就是,他绝不会主动凑上。可如今他有求于人,对方是他心上人的父亲,只得矮下几□□段,“本侯今日前?来,是想与明大?人谈一谈令媛明筝。”
    明思海眉头?拧得极紧,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方要与自己说的竟是这个。决定?见面之前?,他想过许多,或是谈论朝中?大?局,或是商议军事大?计,堂堂嘉远侯回京后?初次求见他,说的是什么?明筝?女儿的闺名,那?是他能直呼的?
    陆筠耐着对方疑惑中?带着愤怒不满的凝视,他握紧了手中?的茶盏,淡然道?:“明大?人的心情本侯明白,按理?,该求了皇太后?慈谕,邀明夫人等?进宫询问意见,抑或求了圣旨,请皇上出面赐婚,但事关明筝,本侯不愿强令其应允,本侯想亲自上门,求请您、求请明夫人、求请明筝本人的意见。若当前?拿不定?主意,本侯可以等?,只是……还望大?人莫要因防备本侯,而匆匆为其另指婚事。”
    他指尖敲了敲桌案,波澜不惊的面上不见半点尴尬,而耳尖实则早已爬上了几点可疑的粉色。
    “未知明大?人可否应承……”
    明筝走?入上院的百景阁,已有几名来客等?候在那?,明太太见是她,含笑招了招手,“三丫头?过来,这是你?周伯母,从东洲刚回京,特意给咱们送土产来。”
    这周伯母明筝知道?,是母亲闺中?时的手帕交,出嫁后?多年没回过京城,这次上京,是陪独子科考,顺便……明筝抿抿唇,上前?见礼,察觉到对方热烈不加掩饰的打量,她心底微叹。
    “筝儿生得真俊,跟小时候没两样。你?可还记着你?诚怀阿弟?小时候你?们一块在这院子里玩,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呢。”
    明筝点点头?,温笑道?:“伯母说得是,一转眼?,我们都这么大?了。不过无论时间怎么久远,咱们两家?的情分还是一样深厚未变,我当诚怀是亲弟弟一般,这些年也不时跟我娘问起他的事呢,将来成婚弄瓦,可记着叫人来报喜,好叫我也跟着乐呵。”
    她亲捧了茶,递到周夫人手里,“周伯母喝茶。”
    周夫人听?她强调“亲弟弟”几个字,心里就已凉了半截,待听?到后?面,越发明白她的意思。周夫人勉强一笑,“可不是,诚怀也念着你?们几个儿时伙伴呢……”
    明筝陪坐了一会儿就借口告辞,出得上院,迎面遇上匆匆走?来的明轸,“三姐,爹喊你?去呢。嘉远侯在前?院刚走?,爹好像很生气,脸色很差,你?是闯什么祸了?难不成嘉远侯来告状的?”
    明筝微怔了怔,陆筠上门?
    他不会是……什么都说了吧?
    明筝没心情再与明轸多说,快步去了前?院。
    进了正堂,一盏茶从里头?飞出来,瓷片碎裂一地?,传出明思海冷冷的声音。“孽障!”
    明筝抿唇,瞬间窘得无地?自容。虽然她根本什么出格的事都没做,但她自知,她早就丢尽了父亲的脸。
    世人瞧来,一个没了夫家?的女人,就该安心守在故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她还想光鲜磊落的活着,还想有滋有味的过日子,……跟礼教里写满的那?些规条比起来,终究是太出格。
    明思海凝眉望着她,想到陆筠用平淡缓慢的语调复述的十年,“你?可知道?嘉远侯的心意?”
    明筝没吭声,她觉得窘迫难言,儿女私情之事,要怎么跟父亲解释。
    “你?可是明知道?他有心,还多次与他独处?明筝,过往我教你?的,你?可是全都忘了?礼义?廉耻,你?还懂吗?为妇为女的本分,可还记得?”
    这话说的极重,被父亲当面指责德行有亏,明筝满腹委屈,可又辩无可辩,她双膝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头?,微微仰头?,望着神色愤懑的父亲,摇头?道?:“女儿没有忘,女儿一生规行矩步,谨记着父亲教诲。与嘉远侯清清白白,并无龌龊往来。但女儿并非全无瑕疵,昔年为护名声,隐瞒了受他相助脱困一事;前?月事故突发,险些受辱,嘉远侯救了女儿,也……也有所相触……女儿承认,并非事事遵从父亲所望,若女儿更贞烈些,当一死全节,可是……父亲,女儿生于世上,并不是为了活在别人制订的标尺里,女儿是活生生的人,女儿也会怕死,也会怕痛,父亲……女儿做不到您要求的……女儿终究不是圣人。”
    明思海沉默着,他目光沉沉的望着明筝,透过她妍丽的面容,仿佛望到二十多年前?,还年幼的她。
    明太太那?时还很年轻,前?头?生养了明辙和两个闺女,明筝是第三个女儿,落地?时身体虚弱,他们倾注了许多怜爱给她。有一回她发高热,明太太在佛前?边祷祝边哭,他站在角落里,也偷偷向佛祖许了愿。
    “只求三女阿筝平安和乐,愿用思海性命前?程换取……”
    光阴流转,她在他严厉的教养下长成今天这个端庄娴淑的女人。
    她总是懂事沉稳的模样,她在他面前?总是恭敬服从,有多久她没有对他说过心里话。
    此刻她用平静的语调与他争论名声和性命哪个更要紧。其实不必争,他又怎么舍得她为了些莫须有的罪名丧了命去?短暂的恼恨和震惊过后?,他已经逐渐平静下来。
    过往又有哪回,他不是一边板着脸说教,一边为她铺平了前?路?
    明思海垂眼?拨弄着茶沫子,悠悠道?:“嘉远侯向我提了亲,官媒不日便至,届时满城风雨,要如何面对,你?心里该有个章程。”
    说完这句,他拂袖而去。明筝垂下头?,眼?望聊下沉青色的石砖,陆筠他要提亲……他认真的……他喜欢她,想娶她,都是真的……
    **
    两日后?的傍晚,陆筠从卫指挥使司衙门走?出来,迎面看见一辆熟悉的青色穗子马车停在道?边。
    赵嬷嬷上前?打了个千,恭敬道?:“侯爷,烦请您随车走?两步,我们家?姑奶奶有话,想与您说。”
    陆筠眉头?扬起,有些意外她会主动来找他。
    凑近车厢,他低声道?:“明筝,前?头?有家?茶楼,要坐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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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车中, 明筝窘得脸上一红。
    “侯爷。”她顿了顿,声音听起来不太?愉悦,“就这么说吧。”
    陆筠抿唇笑了下, “依你。”
    他这话?说得极坦然平淡,像是说“今天吃饭了吗”那般自?然。可是听在明筝耳中, 意味就不一样了,好像她是个撒娇耍赖的孩子, 跟他提了什么无礼要求, 他好脾气好气度地容让着她。
    侧旁赵嬷嬷听着二人对话?, 原本严肃的面容浮上隐隐的担忧。
    这嘉远侯她并不熟悉, 听外头的传言, 似乎是个打仗杀人的狠角色, 但见了本人又觉着温润十足,待姑奶奶的态度也?和缓, 她摸不清对方脾性, 怕又是梁霄那种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人品。
    姑奶奶才从上段婚姻里头逃脱出来, 依她的意思, 是不愿姑奶奶立刻又投入下一段婚姻的, 总得长?久考验着, 确信对方的为人品行, 慢慢掂量着, 才好再下决心?。
    就听车里头传出明筝清冷的嗓音, “侯爷昨日行事,我不赞成?。家中不会答允, 我亦不会答允,如今我才出樊笼,不愿自?缚如前, 盼侯爷体?察我的心?情,尊重我的选择。这些?话?说来未免自?私自?大,诚如世人所见,侯爷位高权重,尊贵不凡,原该是我这种身份,想攀也?攀不上的人物。可我信侯爷并非俗庸之辈,更不会强人所难,所以才斗胆有今日所请。”
    一顶高帽子扣上,若他执意求娶,便是俗庸了么?陆筠抿唇笑了笑,这种局面他料想过,她不是寻常女人,不是一个只要他招招手示示好,就会不顾一切扑上来的人。
    他做好了被回绝的准备,也?打算拉长?战线,努力争取。求亲只是他作出的一种姿态,他希望她相信,自?己是认真的。
    马车缓缓而行,街上喧闹如故,陆筠身穿三品卫指挥使金鳞鱼纹服制,玄色妆花锦地,在日光下照射出隐隐的光辉。身边不带随侍,行在心?上人车马旁,他没觉得自?降身份,被拒绝后也?没有觉得窘迫,那是他心?头的明月,本就是遥不可及不能擅触的人物。他侧过头,目视飘摇不定的帘幕,偶然一丝风拂来,她侧颜便在涌动的边角处透出。“不必担心?。”他声音轻缓,一字一顿的对她说,“我没打算强来。我尊重你,也?愿意等?待。”
    明筝摇头:“侯爷,感谢您抬爱,可我真的没有那种心?情。您不要等?,请您一定不要等?,这世间值得您眷顾的人还有很多?很多?,我不想每每看到您,就想起我欠了您,就想起您如今孑然一身,令太?后娘娘牵肠挂肚放心?不下,是为了……是为了我。我承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侯爷,您到底要我怎么说……”
    她有些?急切,这份喜欢实在太?沉重了,沉重到她没办法负担。她要怎么说服自?己去忘记,曾有个人为了她苦苦守候了十年?,她要怎么说服自?己去坦然面对他?
    “明筝,你别急。”他的声音和缓依旧,平静沉稳低回的声线,说着安抚的话?,熨贴她的心?,“令你烦扰,我很抱歉。”
    他将手掌覆在车壁之上,轻轻扣了扣,“请原宥我如此自?私,为一己私心?,置你于此境地。”
    “明筝,人生苦短,又如何预知,我还有没有另一个十年?。过去一切是我甘愿,如今亦是。”
    他的声音很近,近到似乎就在耳畔。隔着一重车壁,她恍如能感受到他浅而温暖的呼吸。
    那日在水边,她向他伸出手去,被他带入怀中,她犹还能记起,他的温度,他的力道……
    闹市的喧嚣被隔绝摒弃,她恍然听到自?己的心?脏,在不受控的跃动。坚冰下逐渐融化露出头来的是什么,她不敢去想。大概是寂寞坚强了太?久,面对着一份这样深沉不求回报的情感,她也?俗不可耐无法避免的软弱了起来。
    她没有说话?,闭目隐在车帘围挡住的幽闭空间,隔帘那个影子,坚毅的下巴轮廓硬朗,他说着缠绵且教人心?悸的语句,“只请你不要退却,试着往前走,前面也?许是悬崖,也?许有美景,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去看看。”
    明筝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赵嬷嬷的声音,“姑奶奶,侯爷去了。”
    明筝点点头,说“知道了”。
    抬手掀开车帘,她侧过头来,想了想,又抽回了指头。
    **
    转眼夏日流去,便到仲秋,这一个多?月发生了许多?事,陆筠审讯哈萨图,对方是个十足的狠角色,诸般刑罚加诸在身,绝口不提任何有用情报。不过陆筠自?有别的法子,放出活捉了哈萨图的消息去,随即便有人自?乱阵脚,顺势铲除了几股通敌的势力。惠文太?后病势沉重,中途曾两次传召明筝入宫。明筝再三考量,狠下心?没有应允,称病避嫌在家,一直没有出门。后宫妃嫔自?发茹素诵经?,沁和公?主前往迦兰寺暂居,带发修行为皇室积福。故而明菀这个伴读,实则毫无用武之地,明家商议过后,决定代明菀请辞。
    仲秋当夜,太?后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竟好上许多?,还勉强参与了宫中的团圆宴,各地藩王携家小?入宫,热热闹闹吃酒瞧戏。
    许是到底天冷着了风,转眼慈宁宫就传了太?医。
    与此同?时,被接回梁府的安如雪忐忑坐在厅中,在诸多?人的盯视之下,被大夫诊出了喜脉。
    明家后园,姑娘们聚在水榭中饮酒。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今晚无拘无束,连一贯不敢贪杯的明筝也?多?饮了几盏。
    飞鼓传花,投壶射覆,翻绳斗草,小?时候喜欢玩的游戏今儿全都重温了一回,明筝瞧着明菀等?人的笑颜也?觉艳羡。
    年?轻的时候,日子总是甜的,虽也?难免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到底是无忧无虑的时候多?。
    这一个多?月她深居简出,可陆筠却不曾离开过她的生活。或是邀她兄长?外出说话?,或是央那虢国公?府的二夫人四夫人出面,偶然会在通好之家的宴上与她母亲明太?太?遇上,偶然又通过中人来私下邀约瞧戏办堂会。她不知道虢国公?府的夫人们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所有人都支持他的选择?以他的条件,她绝非最佳婚配人选,可那些?人好像都被他灌了迷汤似的,纵容着他对一个和离妇人百般追求。
    圣旨来到时,约莫是亥时三刻。
    明思海夫妇在上院接了旨意,商议片刻,命人去请明筝。
    上院东暖阁,明筝一面换衣裳一面听母亲嘱咐。
    “约略情形凶险,怕是不好……万一有个什么,太?后娘娘待你总是不错的,若真错过了,怕你要后悔一辈子。”
    “你爹跟我的意思,只要你乐意,便都由着你。陆侯爷那人我冷眼瞧着,是个不错的,为人稳重,妥帖,不像梁霄那么轻浮。我们没意见,端看你自?个儿,心?里头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明筝沉默地听着,她明白?母亲的意思,太?后最放心?不下这桩婚事,重病之际宫里头传她进去,多?半是怕娘娘有所托付……
    乘上宫中来迎的马车,大道两侧是摩肩接踵在街上庆贺佳节的人群。越过热闹的长?街,转过几个弯,前头就是宫城。
    这处沉静肃穆,跟适才街上的氛围明显是两个世界。下了车朝内走,一行宫嬷没人出言,寂静的宫墙之间,唯能听见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各宫娘娘都侯在慈宁门外头,翘首等?待着里头的消息。明筝本怕自?己来到太?过打眼,到了近前才发觉,平时多?往宫里头走动的外命妇也?来了不少。
    “阿筝,你也?来了?太?医在里头好些?时候了,这会子还没消息。”相熟的一个夫人低声跟她介绍里头的情形。
    明筝挽着对方的手,沉默立在不起眼的角落。
    片刻,大殿内终于有了动静,皇帝身后跟着四名太?医,在众人注视下走了出来。
    皇帝面容之上带了些?许倦色,众人伏跪下去见礼,他只略略摆了摆手。他没说话?,径直越过人群走了出去。
    太?医向以皇后为首的妃嫔们简单复述了太?后的病情,“娘娘刚醒转,不适宜说太?多?话?,命小?人转达一声,娘娘说了,请娘娘们各回宫去,不必守在这儿,如今已然脱险,只是气力不济,过几日大好些?,再请娘娘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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