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这些都是食为天独有的东西,还当是自己孤陋寡闻,颇有些局促。
    葛珠儿就轻声细气地解释道:“夫人头一回来,我就多嘴介绍一番。这菜单上的多数甜点是我们东家做的,其他地方没得卖。好些个客人头一回来都不知道怎么点。您看这个焦糖布丁,用的就是糖和鸡蛋做的,口感嫩滑香甜……”
    葛珠儿的温柔气质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之感,周皇后很快就从尴尬中缓解过来。
    “那就照你说的每样来一份。”周皇后笑着道。
    葛珠儿应下一声,先喊来堂倌去下单,又解释道:“其他的都好说,我和店里的厨子都能做,就是这焦糖布丁,是东家新研究出来的,对火候的要求十分严格,如今店内只我们东家会做,还得请您稍等片刻。”
    周皇后理解地点点头,又询问起来:“我听着你的意思,好像是这些甜品都是你们东家研究出来,然后教你们做的?”
    葛珠儿笑着点点头,“是这样的。”
    后头没多会儿葛珠儿和堂倌一起把周皇后点的几份甜品端了上来。
    都是葛珠儿介绍的,虽然品种不少,但每份的数量都不多,加起来刚好是一个成年女子可以吃得下的分量。并没有因为是新客,就发生胡乱推荐宰人的那种情况。
    这自然让周皇后对雅舍的观感更上一层楼。
    周皇后挨个尝过甜品,味道确实都很不错。
    邻桌旁边突然爆发出一片笑声,热闹却又不至于喧闹。
    周皇后循声望去,只见几个年轻妇人正坐在一处,手里拿着一些她没见过的烫银纸片,最中间的那个妇人被贴了一脸的纸条,正拱手和其他妇人求饶,说认输了。
    她们没比周皇后年轻多少,但个个都神采飞扬,鲜活无比。周皇后见了忍不住弯了弯唇,多看了两眼。
    食为天这里小桌游颇多,但还是经久不衰的各种纸牌游戏最受欢迎。女客们虽用筹码,但不赌钱,输最多的得买单,还得往脸上贴条。
    看到周皇后面生又是一个人过来的,那输的最多的陆夫人就邀请她一道过来玩。
    周皇后连连摆手,说自己不会。
    陆夫人道:“这个很简单,叫炸金花,我给你说过一遍就是了。”
    周皇后不是玩心很重的人,但是已经不由自主地认真听下去了。
    陆夫人说完又邀请周皇后在旁边看一看,若真的没兴趣,她们自然也不会勉强她。
    因为两边挨得近,所以桌子一拼,众人便能在一处玩了。
    周皇后听过陆夫人解释玩法,又看了两轮,已经是会了。
    她下场之前,陆夫人还对其他人道:“这位夫人是新手,你们可别欺负人。她若输了,就记在我账上。”
    时常在雅舍待着的女客都不缺银钱,谁结账都无所谓,但这在脸上贴条,可是走之前都不许摘下来的!
    旁人促狭笑道:“陆夫人怎么记账?你这脸上可没空余的地儿了!”
    其他人听了都忍不住捧腹大笑,周皇后也跟着轻笑,说:“不用,我若输了,贴我就好。”
    陆夫人小声道:“你可小心些,这些人奸猾着呢!我自身难保,脸上实在贴不下了。”
    虽是告小状,用的却是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把大伙儿又逗笑了一阵。
    周皇后虽是第一次玩,但炸金花这游戏与其说是博手气,其实更像是心理战役。
    她有一点厉害,就是不管拿到什么牌,脸色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而且众人和她不熟悉,摸不清楚她的性格,只是看她面容觉得是个实在人,却没想到她拿着几张散盘就敢“偷鸡”!
    几轮下来,周皇后面前的筹码越来越多,而其他人的脸上则或多或少地贴上了纸条。
    陆夫人笑得不成,说现在谁也别嘲笑谁了。
    打牌的间隙,众人自然肯定得聊聊天。
    虽聊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比如谁家里的小妾最近抖起来了,或者谁家里的孩子这几天犯淘气,谁家的婆婆又发难了……
    周皇后没说自家的事,只安静听着。
    听着听着,她忍不住想到了一些旧事。
    正元帝纳冯贵妃的那阵,是他们夫妻感情最差的时候。
    她被诊出第二次有孕后,就立刻将当时还是义王的正元帝拒之门外。就差直接告诉正元帝,她那会儿还和他亲近,只是为了再要一个孩子。
    正元帝并不是傻子,为此颇为消沉。
    那会儿义军已经胜券在握,好些心里活络的人家都瞅准这个机会,想把自家女孩送到正元帝身边。
    正元帝来问过她,说她若是不肯,他就去回绝那些人。
    是她自己不当回事,让他爱纳谁纳谁,这才有了后来的冯贵妃。
    冯贵妃就比她晚了两个月有孕,宫中便多了两个同岁的皇子。
    其实现在想想,谁家也不是一帆风顺,多多少少都有些烦心事的。
    可眼前这些妇人,她们抱怨归抱怨,却并没有意志消沉,颇有一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洒脱之感。
    如陆夫人说的:“这日子嘛,怎么都是过,高高兴兴是一天,悲悲戚戚是一天,一辈子只一遭,何苦因为一点烦心事就坏了自己过日子的心情?这世道女子境况本就艰难,自己再不知道疼惜自己,那才真叫没有活路了!”
    周皇后颇受启发。也幸亏大儿子找回来了,她心境改变后,再想之前的事,只觉得陌生,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似的,并不觉得恼怒。
    等顾茵忙完手头的事,做好焦糖补丁过来,周皇后已经和陆夫人他们玩了快两刻钟了。
    过来见到她,顾茵忍不住吃惊道:“皇……黄夫人,您怎么过来了?”
    周皇后也笑起来,“有事来寻你,钱三思听阿烈说你平常都在此处,我果然没有来错。”
    说着周皇后也有些赧然,她真是有事来的,但刚玩得太尽兴,差点就把正事都抛诸脑后。
    既知道她是来寻顾茵的,陆夫人她们便很有眼力见儿地把自己的桌子挪开,回到了旁边的位置,不再打扰。
    周皇后指了面前的位置,邀请顾茵坐下。
    “这就是那位娘子说的布丁?”周皇后拿起银制小勺,尝了一口,又点头道:“她推荐的不错,确实又香又滑。”
    她说话的时候,顾茵也在悄悄打量她。
    周皇后今日穿一件丁香色十样锦妆花褙子,不像在从前宫里那样上了郑重的妆,只轻覆了脂粉。头发也没梳高髻,而是简单的妇人发髻。虽不如郑重打扮时那么年轻,显出了一些年岁,但看着平易近人了不少。
    当然最大的改变,是周皇后精气神完全不一样了,说是判若两人也不为过。让人不用如从前那般小心翼翼地和她相处了。
    周皇后尝完了布丁,就开诚布公道:“我来是想请教夫人一下阿烈的喜好,下个月就是他的生辰,我想为这孩子做点什么,给他一个惊喜。”
    原是为了这个来的,顾茵笑着道:“不敢担您一声‘请教’。烈王殿下好像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一是喜欢炖肘子,二是更小一些的时候,许过一个愿,想当穿一身白的大侠……”
    这两样还都有个小故事,一是那会儿顾野跟野猫崽似的警醒机灵,全靠一碗炖肘子,才让顾茵和王氏把他给逮到了。二就更有趣了,只因为那个小愿望,顾野把宋石榴“拐”回家了。
    顾茵想着周皇后肯定会对顾野从前的事感兴趣,所以不等她接着发问,顾茵就把两件事都娓娓道来。
    果然周皇后全神贯注,听得十分认真。
    顾野是年后回到皇宫的,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从他嘴里,周皇后已经知道了许多过去的事。
    但小孩子的记忆到底有限,且他叙说起来,也不如顾茵这般有趣。
    周皇后早就想和顾茵好好聊聊了,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她设身处地地为顾茵想过,若是她自己收养了一个孩子,如亲子般照顾了好几年,最后孩子被家人认回去了,成了人家的孩子,怕就算对方是皇家,当母亲的,心里多少会有些不乐意。
    所以之前周皇后虽然有心和英国公府示好,却也只是三不五时让人送些东西过去,并没有其他特别举动。
    但顾茵坦荡荡的,没有半点不乐意,让周皇后觉得是自己想的太狭隘了。
    “我前头还在想,怎么有这么机灵的小崽子呢?后头才知道……”顾茵笑着压低声音道:“原他是您和陛下的孩子,那自然是人中龙凤,和寻常孩子不同的。像您方才和陆夫人玩的炸金花,烈王殿下玩的就比谁都好。”
    周皇后听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是你把他教养的好。”
    现在的顾野既聪明又懂事,并且并没有因为自己比旁人优秀,或者身份比别人高贵,就盛气凌人,不可一世,而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温暖着身边每一个人。
    扪心自问,即便大儿子没有走丢,周皇后也不觉得能把他养的比现在更好。
    能教养出这样孩子的人家,自然也是言传身教的好人家。
    顾茵忍不住笑起来,“我说是您生的好,您又说是我教的好。这话可不能让烈王殿下听到。殿下什么都好,就是不禁夸,知道咱们背后这样夸他,尾巴该翘到天上去了。”
    周皇后也笑起来,边笑边拿眼睛看她:“那这可不随我,别是……”
    周皇后主动开起了玩笑,顾茵自然得接茬,她佯装正经道:“可也不是我教的,您可不能这样。好的是随了您,坏的就是我教的。”
    说着说着顾茵也装不住了,又笑道:“还真有一点,是我教的不好。”
    周皇后询问地看向她,顾茵压低声音,像说不得了的秘密一般,“殿下和我一样是个财迷,喜欢赚银钱。”
    周皇后又忍不住一阵笑,“银钱可是好东西,咱们都是俗人,从前都是穷苦过来的,衣食住行哪样不要银钱?我也是喜欢的。”
    两人的距离顿时拉近了不少。
    两人都是当农女出身,一开始还在聊顾野,后头聊着聊着就聊到村里的事情去了。
    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好半晌。
    顾茵前头吃过周皇后送过来的上好燕窝,存着想回礼的心思,光陪着闲聊显然是不够的,她还招待周皇后去楼下按摩部。
    怕周皇后第一次来不自在,顾茵亲自作陪,两人一起洗了头,做了按摩,再彼此参详,让学了京城时兴妆容的丫鬟重新给两人画了个美美的妆。
    傍晚时分,周皇后该回宫了,她现在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这酒楼的女客那么多了,这里真的是太舒服了!
    摆设和装潢那只是最其次的,主要还是这里的东西好吃,服务到位,而且从顾茵这东家,到掌柜、堂倌、按摩部的丫鬟,甚至在这里常驻的如陆夫人那样的客人,都十分的和善,让这里整体的氛围都呈现一种罕见的融洽轻松。
    “可惜您来的不巧,今日五楼话剧的票都卖完了,连加座的地儿都没有了。”顾茵亲自送了周皇后出去,“招待不周,实在抱歉。”
    周皇后说不会,她这下午真是最惬意不过了。
    知道周皇后还要回去照顾陆照,顾茵没再耽误她的工夫,就把她送到路口。
    钱三思拱手示意,然后带着一行人回宫去了。
    回宫换乘轿撵的时候,周皇后还客客气气地和钱三思道了一声谢,说劳烦他跟着跑一场,还在楼下等候了那么久。
    钱三思其实并没有觉得劳烦,他虽然确实等了许久,但也不是干等。
    顾茵见到周皇后来了,询问的时候得知钱三思陪着她一道来的。
    前一天顾野提过想要个擅做淮扬菜的厨子,今儿个也是赶巧,招聘的时候来了个淮阳的厨子。
    顾茵让人给周掌柜传了话,周掌柜就把那厨子引荐给了钱三思。
    周掌柜做事也妥帖,他不提那厨子是特地为钱三思寻的,只说是店里新招了个厨子,不知深浅,请钱三思帮着品鉴一番。
    地道的淮扬菜送到桌上,钱三思尝到了家乡的味道,也就明白过来了——
    食为天这样的大酒楼,能品鉴不了一个厨子的深浅?
    而且做的还正好是他家乡风味,也不大可能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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