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斗结束,桑洲满目疮痍,不论是这片土地,还是土地上的人。
    即使霍坚身强力壮,又正当壮年,能下床走动也已是两三日之后了。大量失血和其他零零碎碎或深或浅的伤口让他结结实实发了一场烧,意识模糊朦胧时都是小余在照顾他。
    辛秘也来过。
    不同于上次的梦中试探,这次她以实躯来到了他的病床前。
    他流着滚烫的汗水,呼吸灼热,眉心肌肉紧绷成虬结磐石,艰难而粗重地苦熬着病痛。平日里他身姿挺拔,即使沉默寡言地站在角落里,也是岿然如山的模样,饱含的力量从每一寸筋骨、皮肤、伤疤里透出。
    你看着他,会觉得你看到了蛰伏的恶兽,隐现暗焰的火山,他沉默只是因为还未爆发,而绝非他做不到。
    然而这样伟岸健壮的男子,病倒之后躺在床上,即使还是肩宽背厚的模样,那些慑人的力量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他像只虚弱的、燃尽的野兽,恹恹喘息,皮肤滚烫。
    辛秘垂着眼睛看他。
    她这些日子很忙,太忙了。即使神明不用休息,她不眠不休地处理一些事务,终究还是有更多的麻烦堆积成山,不光是眼下急需解决的各种问题,后续的纠葛烦扰都排着队在等待她来解决。
    辛梓已经不在了,辛枝重伤未愈,尚未醒来,逃离桑洲和被俘受伤的辛氏族人正在一批批回归,她身边竟无人可用。
    倒并不是以她的能力无法面对,只是……
    她不想一个人。
    曾经簇拥着围绕着她的追随者,凭什么丢下她呢?
    神明绮丽的眉眼冰冷多情,细细地看着霍坚因为病痛染上暗红的脸颊,她微微勾起一边唇角,嗤笑出声。
    “向你师父还债时倒是干脆,此时又不记得你欠我的那些债了?”
    霍坚那条断臂还包裹着雪白布料,污红的印子透过绷带渗出血来,裸露出的上臂肌肉紧绷结实,小臂却突兀地消失不见。她死死地看着那里,眸中有了恼怒。
    她一向不遮掩自己的心绪,怨恨便是怨恨,耍性子也是坦荡荡的,一个人生闷气只会越来越生气,她不爱做。
    她若是生气痛苦,便一定要别人与她一起痛苦。
    于是狐神缓慢伸手,玉白的指尖玲珑秀气,只是戳在伤口上时,还是一样痛的。
    即使她已经收了力道,霍坚还是浑身一震。
    “呃……”他闷哼着,从大汗淋漓中醒来。
    模糊朦胧的眼珠滚动着,重若千斤的眼皮艰难撑展开,在视线还未捕捉到面前的人影时,他就嗅到了熟悉的冷然香气,像是被雪片打湿的花朵,又倦又懒,还带着些疏离似的,安然地开放在他枕边。
    霍坚吐出一口气,方才绷紧的身体又缓慢放松下来。
    他疲惫地转过头,模模糊糊地看清坐在身边的人,“……您来了。”他沙哑出声,嗓子里粗粝得好像燃过一把野火,干涩嘴唇扯得发痛。
    小余虽然一直在照顾他换药饮食,但到底是个粗糙的愣头小子,许多小细节注意不到,也不曾在他昏迷时给他润喉,十分粗手大脚。
    现在的霍坚,看起来像潦倒瘦弱的杂毛野狗。
    ……还是断了腿的。
    辛秘阴郁审视着他,说话十分辛辣:“你不想活了?”
    “……”霍坚眼巴巴地看着她,虚弱咳嗽出声:“我想。”
    辛秘俯下身子,玉白面孔离他不过一拳之隔,他浑浊的视线能清晰看到她根根羽睫,她轻启朱唇时半露的舌尖……霍坚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他移开了视线,有些闪躲。
    他怕自己身上有什么不精彩的气味……神明越是美丽盛开,他便越是自惭形秽。
    辛秘单手捏住他的下颌,冰冷的指尖按在他发烧灼热的皮肤上好像一滴沁凉的水掉入火海,霍坚感到一瞬间的舒舒适凉意,他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皮肤上腾起的“哧”的一声。
    不过他来不及细想这些旖旎,辛秘高挺鼻尖已经对上了他的,她黑得发乌的眼珠定定地锁着他。
    “这种问题,我只会问你一次。”她一字一顿地,咬字清晰。
    “你这条手臂,需要我做什么吗?”
    回到了自己主掌的庭院,辛秘又取回了这片土地的讯息。她的眼睛看到了这里的人们,她的耳朵自然也能听到他们口中所议论的东西。
    分发药材的管事,来来回回端水送药的婢女,他们嘀嘀咕咕地,交流着心里的烦恼和听来的闲话。
    “听说了吗?那个霍坚,对,就是前院养伤的那个……”
    “他原来就挺有名气的,看来现在更厉害了……好像把他师父,就是那个战神赵将军都斩于马下了呢……”
    “哇……”
    “但是再厉害又有什么用啊?他不是变成废人了吗?……”
    “什么啊?”
    “……好像是断了右手,那他还怎么使刀使剑呢。”
    “……哇,不是要赖在我们辛氏了吧……”
    她听着这些风言风语,脚步不停地赶到了他的身边,想要问清楚的,也不过就是一个答案。
    废人什么的,她不在乎。
    但她身边留下的,一定是最美好的东西。霍坚是她欣赏的野兽,是她想要搂在怀里揉他头发的乖乖小狗,如果他不能用最坚定地模样追随她,将他那颗心脏完全地献给她,那她宁可不要。
    所以,她只问他最后一遍。
    这只手,对他来说到底象征着什么?仅仅只是一只手?或是他未来半生的歉疚牵挂?
    霍坚看着她的眼睛。
    他还发着烧,视线有些朦胧,屋里也没有点灯,关着窗,昏昏黑黑的,然而她星子一样美丽的眼睛还是那样明晰。
    他想起了自己与她的初见。
    那时,他怀着敬畏和探究打量着衣袂翩翩的神明,心中揣测着她的计谋和她的家族,盘算着将来要行的事,然那些算盘计量最终无一实现,时局走向不以任何一个凡人的心机而转移,他拉着她入了局,两人一齐在滚滚洪流中辗转挣扎。
    那时,他又怎么想得到,这个高傲冰冷的神明,竟会与他有这样深的纠葛?
    她最终变成了他的主君,又逐渐不再是主君。
    ——你这条手臂,需要我做什么吗?
    霍坚笑了笑,鼻息间是灼热的温度。
    他忽而伸出残存的左臂,握上了那只冰凉的手,手腕纤细,他单手便结结实实地掌住了。
    辛秘一愣,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接触到他滚热粗糙的掌心,那里还留着之前的伤痕,裹着绷带,她一碰,那手便僵硬一下,她咬了咬唇,不动了,将手乖顺地蜷在他掌心。
    “不用您做什么。”
    他话一出,辛秘又变了脸色,刚刚有些软和的神色又结了冰,就要收回手去。
    霍坚握着,不让她走。
    他温热的手都有些发烫了,好像什么被晒得灼热的岩石禁锢着她,坚硬不讲道理。
    “那只手臂……是我的前半生。”他语速很快地说,一双茶色眸子急急地看着辛秘,“砍下它,恩师救命之恩和周氏的发遇之情……也还清了。”
    “若您不嫌弃残缺的我……如今的霍坚,剩下的一切都是您的。”
    辛秘眨了眨眼睛。
    她细细地打量着他,从他疲惫滚烫的面孔,看到他渗血的断口。
    行吧,虽然断了腿的杂毛小狗不是很好看,但抱在怀里抚摸起来应该还是一样软和的。
    她咻地抽回了手,敲了敲他的头。
    “我去忙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下绵绕不去的冷香。
    霍坚嗅着那丝丝缕缕的气味,用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闷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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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结前会有正文肉的,毕竟霍坚要证明自己一只手也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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