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鸾温声:“民怨一起,各样议论便不仅是道理,更是一股按不住的情绪。这样的情绪借着怨愤常能传得沸沸扬扬, 人尽皆知。可若事有变数,到了洗清嫌隙之时, 怨愤淡去,结果便也未必还能传得这样广,未必还能人尽皆知。如此一来,不知情者总归还是要心存不满的,皇上总也不可能四处跟人说理去。”
    “几位既是读书人,便是国之栋梁。如今皇上行事不端,几位肯为百姓抱不平,是应当的。但若来日真相大白于天下,也请几位记得也要为皇上抱一声不平,平一平私下里的议论。”
    她说完,那人就笑了,摇着头道:“夫人这样向着皇上,倒真是忠心。”
    “我只为个理儿罢了。”顾鸾抿笑,“不能总任由着坏事传千里,好事却无人知,对不对?俗话说家和万事兴,放在国中也是一样的道理。若天子真有过错,天下人骂也骂得,可若没有,一些子虚乌有的议论总还是免了的好。”
    那书生想想,思索着点头:“倒也是个道理。我们既读圣贤书,就当黑白分明。”
    “正是。”顾鸾颔首,继而又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他们便各自走了。
    傍晚回到行馆,她与楚稷说起此事,楚稷听完就笑:“哈哈哈哈哈你是要他们来日写文章夸我?”
    “是啊。”她点点头,“我瞧那些读书人也不是只会斗嘴皮子的主儿。今日能让我听着几句骂,背地里就不知有多少对你不利的文章流传四方。我知你无心管这些闲事,但若他们肯留个意,来日见事出有因便为你鸣几句不平,咱们为何不要?”
    “嗯,那就让他们写。”楚稷含着笑。
    她坐到他身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但何时能知晓结果?”
    他心下一算:“再有十来日吧。”
    “再有十来日”,这答案算是给得很细了。顾鸾只道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朝中斗争让他在暗中摸到了线索,十余日后便能将事情了结,却怎么也没料到竟等来了一场台风。
    顾巍是在七月三十傍晚赶到的苏州,这日台风尚未现身,但已下起了大雨。他一路策马而来,赶至苏州行馆时已淋透了,楚稷正与旁人议事,闻讯就让宫人先侍奉他去更了衣,再让他和顾鸾一起用膳去。
    又见到了父亲,顾鸾自然开心,用过膳后便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直至楚稷从前宅过来,进门就问顾巍:“堤坝如何了?”
    顾巍刚要见礼,被他一把拎住,滞了滞,拱手道:“时日太短,臣只得尽力将薄弱处加以修整,河道也依皇上吩咐,清了许多泥沙出来。”
    楚稷松气,又问:“几处的百姓可都迁走了?”
    “早已迁干净了。”顾巍道,“臣来苏州前奉旨去看了看,大多迁去了皇上所点的几处乡镇,也有些去了山上,亦是皇上指明可用的。”
    “好。”楚稷衔笑,“此行辛苦了。朕会等此事了结再回京,到时经过河南,你接上夫人一并进宫,看看永昕和永昀。”
    顾巍怔了一瞬,赶忙揖道:“谢皇上。”
    言毕他便告了退。楚稷命人直接在行宫中为他安排了住处,以便他们父女相见。
    八月初十,疾风裹挟骤雨席卷江浙。
    苏州一地受灾并不严重,雨水却也断断续续地下了整整两日,纵横城中的上百条河道都涨了水,低矮些的宅院、桥梁也难免会被淹没。
    楚稷自此好生忙碌了几日,顾鸾见他忙,便也无心闷在房里躲雨,多数时候都在前宅的书房里陪着他。到了八月十三,陆续有附近各处的官员赶至苏州,禀奏受灾情形。
    楚稷看着他们,心底舒畅。
    天灾不遂人愿,但他已救下很多人。
    迫于他的“淫威”被迫迁空的几处地方,正是上一世受灾最严重的之处。短短几日之内几万人殒命,不知多少人家被灭了满门。
    而后便是饥荒。
    在朝廷的赈灾钱粮运抵之前,不知已有多少人饿死。
    但这回,借着修建行宫的名义,早已有大批钱粮陆续运抵苏杭两地,随时都可调运出去。
    除此之外,他还借修建行宫跟户部要了一大笔钱,这笔钱现下拿来安置灾民正合适。
    楚稷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事情,有他坐镇在这里,贪官污吏也不敢造次。
    他一忙就忙到很晚,到了子时,顾鸾觉得困了,便先离了书房,回去就寝。
    走进后院的住处,红稀绿暗两个正在兴致勃勃的议论。
    红稀说:“真是神了……也不知皇上如何事先料到的台风要来,竟做下这么多准备。”
    “可能是钦天监算的吧。”绿暗道,“我听说就连让百姓们搬迁的地点都很有讲究。台风一来雨也大,好些地方都有泥石流,皇上让他们搬去的那几座山倒都没见出事,安安稳稳的。”
    顾鸾脚下顿了顿,没惊扰她们,径直走进卧房,脑海里却乱成一团。
    她想起父亲那日禀奏的事,又是修堤坝又是挖河道,分明就是为应对这场水患。
    可他召见父亲是五月末的事,那时候江浙一带风和日丽,最多只有梅雨惹人烦。
    他如何知道台风要来的?
    久违的一股猜测再度涌上心头,她回忆起之前察觉的一些细微怪事,心跳乱了起来,惹得她呼吸都慌。
    又过约莫一个时辰,楚稷终于忙完了手头的事务,回到房中,神清气爽地躺下。
    他刚闭上眼,忽觉身边的人翻过身来。
    楚稷睁眼:“没睡?”
    “睡不着。”顾鸾坐起身望着他,“我问你个事,行吗?”
    他笑一声:“问啊。”
    顾鸾:“你怎么提前知道台风要来的?”
    楚稷眉心微跳,含笑如常:“钦天监算的。”
    “真的?”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真的啊,不然呢?”他啧声,“总不能是我自己掐指算的吧。”
    万一你活过一辈子呢?
    顾鸾这般想着,目不转睛地又盯了他良久,可他的神色太过坦然。
    她皱皱眉,迟疑着躺回去,他伸手揽住她,嬉皮笑脸地问她:“怎么了?怕我是龙王降世啊?”
    “……没有。”顾鸾只得姑且信了他的说法。
    但心底深处,那份猜测却散不开了。
    从前种种俱是小事,一些改变虽来得看似没道理,但若说是因她而起,好似也说得通。
    可这回,是提前预知台风的大事。
    顾鸾虽不记得上一世的这一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眼下台风袭来,她隐约想起自己二十岁左右的时候,江浙一地好似确有过一场台风。那时她的家乡受灾不算严重,但她的父亲也提心吊胆了数日,还在写给她的家书中提起了此事。
    顾鸾一言不发地盯着幔帐上绣龙纹的顶子,脑海中胡思乱想着,上演了好一出惊心动魄的故事。
    .
    不知不觉,冬日已近。
    台风摧毁的农田宅院尚不及修整,许多灾民仍只得暂时住在各地官员临时搭建的院子里。但好在钱粮还算充裕,更要紧的是没怎么死人。
    ――那样大的一场台风过去,各地报上来的死伤总共只有三百多。若非先前皇帝要修行宫勒令百姓搬离的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这样的数字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
    于是在一阵阵寒风里,原本饱含民怨的骂声一转,就成了感激涕零的歌功颂德。
    顾鸾在行馆里听说,民间已有百姓将楚稷传成了“天神下凡,无事不通”,学子们也很是写了几篇文章对他大加称颂。
    她一时兴起,差宫人去先前经过的那处书院打听,那几位学子果然没让人失望,如约写了文章诗歌赞颂天子贤明。
    顾鸾心情舒畅,着人誊抄了数份,又花重金命人稍作修改,编成了易于在街头坊间流传的歌谣,短短十数日之内就传便了苏州城。
    她平日并不太掺和与朝政有关的事,歌谣流传开来,无人知晓与她有关,连楚稷都是过了许久才偶然听说原来是她干的好事,心情复杂地看了她半天:“大可不必吧……”
    “让人夸一夸有什么不好的。”顾鸾道,“宫中有什么风吹草动,民间向来都要大做文章。你这回救了这么多人,凭什么不让万民称颂?”
    楚稷嘴角轻扯,不再争辩,把她拉进怀里:“花了多少钱?”
    “你别管。”
    “我不管,我给你补上。”他摸摸她的额头,顾鸾抿着笑:“不要你补。总共花了五百两黄金,你依这价寻块上好的翡翠,打两个平安扣给我吧。”
    楚稷面露惑色:“怎么突然想要这个?”
    还指明要两个?
    顾鸾笑一声,在他怀里蹭了蹭,靠成一个舒服的姿势:“怀永昕永昀那会儿,咱们备了那么多好东西,却没料到最后竟是两个孩子,只好谁都不给。这回我想好了,就要这平安扣,但直接备下两个来,多一个不怕,比少了好。”
    “行。”楚稷满口答应,顿了一瞬,忽觉有意。
    他低头看她,对上她的一双笑眼,心弦一紧:“什么意思?”
    顾鸾垂眸,风轻云淡:“就这个意思呗。”
    “有了啊?!?!”
    皇帝突然震声大吼,立在书房外的一众宫人都吓了一跳。
    .
    腊月,圣驾回銮,原就为年关将至而添了一重热闹的皇宫为此更忙了数日。圣驾入京当日,皇后率众妃迎至宫门口。寒风阵阵,众人就这么等着,拢在袖中的手炉换了数次,终于遥遥见到了天子御驾的轮廓。
    又过约莫一刻,御驾终于在几丈外停了下来。
    皇帝下了车,皇后抿起一贯得体的微笑正要率众人见礼,却见皇帝并未直接前行,而是向后折去。
    楚稷走到顾鸾车前的时候时间刚好。车帘才刚揭开,燕歌先一步下了车,正要回身搀扶顾鸾。
    楚稷上前伸手,燕歌就识趣地退开了。顾鸾将手递给他,他索性双臂一身,半扶半抱地让她稳稳下了车。
    “难不难受?”他轻声问。
    她道:“还好。”
    言毕二人一并行向宫门,见皇后在,顾鸾守礼地往后退了半步,众人行礼间亦侧过了身。
    待得礼罢,皇后笑吟吟地立直身子,朝她颔了颔首:“恭喜贵妃。”
    “谢娘娘。”顾鸾施了万福,皇后又道:“册礼的事,礼部已挑了几个吉日,皇上看……”
    “册礼不急。”楚稷笑笑,“朕还要给贵妃再添一字封号,容朕想想。”
    皇后的神情难以察觉的一滞,旋即道:“应当的。此番顾大人有功,贵妃又有身孕,一应事宜自当准备得万全才好,不能委屈了贵妃。”
    说罢她转头瞧了瞧,温柔轻唤:“永昕永昀,来。”
    两个早已按捺不住的孩子立时拉着乳母的手上了前,永昕先一步朝楚稷伸手:“抱!”
    楚稷低笑出声,俯身抱起他,见永昀二话不说就要往顾鸾身上爬,胳膊一伸将他也抱起来。
    永昀愣了一下,朝顾鸾伸手:“母妃!”
    “母妃现下不方便抱你!”楚稷道,永昀皱皱眉头,倒也不闹。
    一行人这便进了宫门,顾鸾与楚稷一道回了紫宸殿,皇后与旁的嫔妃便都散了。
    紫宸殿中,永昌正在侧殿等着,他原也该去宫门口等父亲回来,只是这两日有些发烧,不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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