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候府。
    宋依颜的肚子已经有些明显了,她穿著略略宽大的衣衫,端坐在黄花木椅上,手指轻轻停在腹间,眼皮微垂,看著脚底从窗棂洒落进来的,金片一般的阳光。
    她的脸色还算红润,却和从前那副嫋娜若仙的形态很不一样,仔细分辨,应该是更庄重端方,也更接近老态。宝蓝色罗裙绣著暗绿锦花儿,都是沈甸甸的颜色,从浑身上下蔓延开去,搭在褐色素纹的鞋面上,整个人仿佛沈静在空气里的一个佛像。
    她的头发整齐梳在脑後,规规矩矩挽成一个暮气沈沈的圆髻,别无其他装饰。帘子半卷,已近秋色,露出外头天空中被浓云遮挡的秋阳,那秋阳一根一根从云端的缝隙落下稀落金丝,将白云染得仿佛裹著火焰的香灰。
    宋依颜现在住的屋子大不如以前的豪奢,只是平凡的一座二进小院儿,抬脚两步就能从正屋走到院门口。院子里只摆了两只青瓷大水缸做装饰,水缸许久无人打理,上篇飘著旧春落下的一层灰积和柳絮,柳絮早就呈黄黑色,肮脏的飘在水上。一株桂花树杂枝乱展,挤在小院里更显得局促。
    江采茗看了鼻酸,将手指插入母亲的发丝,缓缓的将她错乱的灰白色发丝理整齐,嗓子干干的轻柔呼唤,“娘……”
    娘亲被莺儿作践了这麽久,许多丰润和美丽,就像流云一样早不知道散去了哪里。
    ******
    江烨落衙回来,在宋依颜的小院门前踌躇了许久,终於还是推开门走了进来。
    屋子里头比外面阴凉许多,这是晋候府最偏僻的一处院落,虽然有些破败失修,但是比起宋依颜前几日居住的马厩柴房好得多了。而这一切,都是看在宋依颜肚子的份儿上。
    见到宋依颜,江烨并没有什麽特别的表情,眼波却有著淡淡的涟漪。
    这个面带老态,发丝带著灰白,腰腹臃肿的女人,不久前还是他身边鹣鲽情深的妻子。经历过许多事之後他再看她,心底竟有著陌生的寒凉。
    江烨还记得二十年前,旭阳院落里大柳树下,有著漫天落雪。而她在柳树下洒洒雪中折腰抛袖、盈盈一舞,曾惊豔了满院月光。
    那大雪中的单薄身影让他惊叹倾慕,在回忆中,她融化了世间所有的温柔美好。来到京城之後,江烨见多了清歌妙舞,自然知道宋依颜的舞跳得大约只是尚可而已,然而,什麽也比不上年青时的美好记忆。
    只是今日,往日的眷恋只剩一场烟水茫茫,两人之间,只剩下了比叹息还更冰冷的疏淡。
    “身体如何。”江烨进门後并不坐下,似乎没有看到江采茗哀求的目光,只是靠在门边淡淡问道。
    宋依颜略一点头,“侯爷,很好。”
    现在,两人之间生疏嫌隙如此,再做什麽寒暄之事,只显得虚伪和违心。
    如果不是因为身孕,江烨绝对不可能将宋依颜从马厩中放出来。本来休妻的文书都已经要下了,可是他自己也没想到,这种时候,宋依颜居然再次有孕。
    宋依颜肚子里的,有可能是个儿子。这是个希望,江烨需要儿子,十分需要。
    他头上的爵位是从老晋候手里过继过来的,老晋候没有子嗣,能把爵位传给他这样一个外姓的嗣子,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当初慕容尚河的大力活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当初皇上还太年轻,没把朝政拿稳,才让老晋候钻了空。
    而如今,如果他没有亲生儿孙,这个爵位日後就会彻底被收回去。如今的皇帝,绝对不会再允许他仿照老晋候过继别人儿子的。
    所以,江烨非但不能休妻,反倒要好好保护宋依颜这一胎。
    府里的罗大夫给宋依颜诊了脉,微笑著禀告江烨,“恭喜侯爷,夫人的脉往来流利,如盘走珠,按之流利,圆滑如按滚珠,正是喜脉。”
    其实也不用诊,单看宋依颜隆起的肚腹,再推算时间,宋依颜怀孕已经数月有余。
    现在晋候府管家的是莺儿,江烨召来她,吩咐她好生照顾宋依颜这一胎。
    莺儿来了。不但来了,还带著府里的所有厨娘、大夫以及宋依颜先前亲近的贴身奴婢,将他们统统交给了宋依颜。
    宋依颜抬起暮沈沈的眼皮,冷冷的盯著莺儿,等闲人看到她的目光都会被冷的起一身鸡皮疙瘩,莺儿却笑嘻嘻的,半点儿害怕都没有。
    “夫人真是好运气,”莺儿银铃似的声音咯咯轻笑,“夫人毒设巫蛊计、又害死侯爷的宝马赤豪,若是搁到妾身,哪里还敢死皮赖脸的活著碍人眼?啧啧……夫人的肚皮就是争气,这喜来的不偏不倚,赶趟儿的很,真巧真巧哟。”
    江采茗冷冷的看著莺儿,“姨娘少在爹爹跟前儿皮里阳秋的挑唆,我娘亲的喜脉,是罗大夫诊出来的,万无一失!”
    宋依颜既然还未下堂就依然是正室,江采茗也是嫡女,莺儿只是个姨娘,才懒得跟这母女俩打嘴仗,她只是转向江烨。
    “侯爷恕罪,妾身不能照顾夫人这一胎。”
    江烨面色一寒,冷声问莺儿,“你什麽意思?”
    莺儿半点不恼,对著江烨浅腰一福,“夫人有喜,自然是咱们侯府的大喜事儿。奴家也盼著夫人能给侯爷添个胖小子,省的人家说咱们府中子嗣断绝……”瞟了一眼旁边阴影中静坐的宋依颜,莺儿抬高漆黑眉角,声音陡然拔高,似利剑一般穿透凉水般的空气,“但是侯爷,奴家不敢接这个事!”
    “巫蛊的事,赤豪的事,全都是夫人针对奴家而设计,奴家不得不防!如果让奴家照顾夫人的胎,万一胎儿出了什麽事儿,奴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吧……”她微微展颜,放肆的看向江烨,“夫人如果想要用这个胎儿谋害奴家,妾身如何防得?”
    宋依颜脸色铁青,嘴唇翕动著,五指恨恨抓住腹部的布料,几乎要将手里的布料攥出血。
    莺儿继续诛心,“这一胎还是夫人您自己多费心吧。厨房、药房、奴婢婆子们……奴家就都交还给夫人了。您的吃食、汤药都由您自个儿负责,万一在府里摔了、磕了、碰了,吃了什麽不对劲的东西滑胎了,可都跟奴家没半点关系。”
    说罢,昂头带著白竹走人。
    江采茗气的恨不得用目光将莺儿戳死个千百刀,却也毫无办法。人家不但把权交还给你,还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这胎出了什麽事都别想往我头上赖!
    宋依颜有前科在身,莺儿这话说的虽然狠毒,却宋依颜毫无反驳余地,只能眼睁睁的看著莺儿扔下话转身离去,连江烨也没有多斥责莺儿一句。
    出了院门,白竹跟在莺儿身後,十万个不开心,恨不得将眼前的石头用脚揣烂。
    “莺儿夫人,”白竹转转眼珠子,“大夫人这一胎……”
    “是假的。”莺儿淡淡的瞄了白竹一眼,摆头一个嗤笑,“宸妃娘娘给我送了消息,宋依颜这一胎,肯定是假的!她不过是想用这假胎害我罢了。”
    白竹身上一冷,“假的?莺儿夫人你肯定麽?大夫可是诊出了喜脉啊,那宋依颜的肚子眼看著也大了……”
    “喜脉不过就是滑脉而已,世上类似於滑脉的症候多了去了,痰饮症的脉就和喜脉一样,滚珠状,滑而有力。宋依颜若是吃点药,给自己弄出滑脉来,也不是怪事。”莺儿冷哼,“至於肚子,就更好作假了,衣服底下垫些棉布,或者吃些胀气的药物,看起来还不是和怀孕一样!”
    莺儿转头冷冷转头,看看宋依颜衰败的小院儿,“假的就是假的,想靠滑胎这一招谋害我,没门儿!白竹,跟咱们院子里的人说清楚了,这几个月不许接近厨房、药房,不许靠近宋依颜的院子!免得她栽赃嫁祸……我就不信,等月份到了,她能生个孩子出来!”
    ******
    宋依颜屋里,江烨、江采茗、宋依颜三人,却在商量别的事情。
    本来,此次大猎,赤豪已死,江烨是不打算上场的。然而前几日碧桃奉江采茗的命,去骡马市场找来了一匹和赤豪几乎一模一样的枣红色汗血宝马!
    江采茗欣喜异常,将马儿抚摸了又抚摸,以宋依颜的名义送去给父亲。一方面,算是替母亲将功折罪,另一方面,有了这匹马,她就能跟著江烨前去猎场,想法子接近君王。
    宋依颜还未下堂,对外依旧是晋候府的正房夫人,头上还有二品诰命,无论是皇祭还是大猎,她都是必须出席的。
    自然,江采茗作为嫡女,也会一同前去大猎。江烨是晋候,又是户部尚书,位次绝对不算低,将来江家子弟在猎场上扎营落寨,也可以扎在距离皇帐比较近的地方,江采茗见到皇帝的机会非常大。
    这几日,江采茗喜气洋洋的忙著置办头面和首饰,光是养护头发的玫瑰油就添了十来斤,每日不厌其烦的用珍珠粉养护肌肤,新裁的衣裙更是如同花堆雪树,挂了整整一件院子,丝绸豔豔光色恍若浮云,将她的闺房映的如同浮在霞光中。
    江烨并不是看不透江采茗的小心思,他的黑眸定定看著站在宋依颜身侧的女儿,淡淡开口,“茗儿,你是不是还没有对皇上死心?”
    江采茗的嘴唇骤然发白,期期艾艾的看著父亲,眼眶骤然一红,猛然就有委屈的水光浮现。
    换做从前,江烨会十分心疼女儿楚楚可怜的模样,换做现在却有几分不耐烦。
    这个女儿他疼了这麽多年,心里却只有自己的那点小儿女情爱,没有半分替他分忧的心。明知道他在慕容家的强压挤兑下步履艰难,却还是不死心的打算削尖脑袋进宫去服侍皇帝。
    “爹爹……”江采茗小小的声音低喃,手指头死死卷著袖口渐染成桃粉的粼粼绣纹,“爹爹,宸妃的位子本来是女儿的,皇上他……本来也该是女儿的夫君……”
    “爹爹知道,你姐姐抢了你的。可是现在她抢来了,就是她的。”江烨淡淡的说,“如果皇上想要你,你早就进宫去了。”
    倒不是江烨维护江采衣,而是江烨很清楚,凭江采茗的本事根本就争不过江采衣。江采衣胆敢在册封昭仪的当晚李代桃僵,顶著掉脑袋的风险上龙床,进宫几个月就灭了叶子衿,挤兑走了慕容千凤当上宸妃,绝不是一般的能耐,小女儿和她根本就没得拼。
    “不是爹爹不支持你,”江烨叹息,“你若能进宫得宠,对爹爹而言是好事,比你姐姐得宠好上一百倍。大猎上,你可以打扮的花枝招展去吸引皇上注意,但是爹爹劝你一句,你不是这块料。你在侯府闺阁中,对後宫和前朝的事情不了解,皇上对你姐姐宠爱到了什麽程度,你知道麽?每日同起同卧,为了她修宫苑、册封号。甚至为了封这个宸妃,皇上连军权都分出去了!你和你姐姐情分太差,别说你进不了宫,就算进去了,你岂不是正往她枪口上撞麽?”
    江烨闭了一下眼睛,撇过头去。夏天过去,秋天已经来了。院子里的桂花,在树上开了一圈金黄,阳光照在绸缎一样的小小花瓣上,仿佛树叶间燃烧了一簇簇细小的火焰。
    两个女儿对彼此视若仇鹜,一瞬间让江烨觉得悲凉。
    不仅如此,江采衣一样仇视他,仇视著江家一家。
    或许是年纪大了,总会想起来以前的事情,曾经,江采衣对他也并非没有亲近过,那时候,翠秀在。
    那个时候江采衣还叫做囡囡,被翠秀抱在怀里,从遥远的旭阳前来京都。
    江烨闭上眼,眼帘前是一片漆黑,然後似乎有光线从黑暗处挣开,铺开了一卷记忆深处的画面。
    那时候他还是都司,他还年轻,府邸也没有现在这样大,翠秀和爹娘他们从旭阳过来团聚,风尘仆仆的。他们来的狼狈,连马车轮子都缺了一块,在石板地上歪歪斜斜,哢腾哢腾的摇摆。
    马车前头遮著油布毡,藏青色,厚厚的还犹带雪迹,被冬季的雪水冻得发硬,硬的像铁一样。
    那年冬天,他领著宋依颜等在都司院儿前头,房檐上的冰凌子一根根坠下来,滴滴答答的落著水。
    他那时又期待又矛盾,一边期待著父母妻儿的到来,一边又矛盾著如何和他们解释依颜和茗儿的事……
    马车藏青色的油毡布掀开的时候,他心跳加速,先出来的是老迈的父母,然後是翠秀。
    翠秀一张素小花的布巾包了满头鸦青的头发,裙子很干净,脸蛋也很干净,虽然说不上多麽美,可是,她那双熟悉的目光带著期待、带著思念和狂喜。那目光让他心口被愧疚的刀刃钻透,生生冒著血,痛的彻骨入髓。
    然後翠秀从马车里蹭出来,怀抱里露出了一个白净的仿佛雪一般的小女孩。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江采衣。
    当时有一骤然的恍惚。
    他没有陪伴翠秀生产,也没有陪伴大女儿成长,那个漂亮的,白嫩的,笑起来仿佛月牙儿的小孩子,就是翠秀为他生的女儿麽?
    那个孩子,在他的记忆里,真的很漂亮。
    她被雪白的羊羔皮裹著,红色的衣袖,红色的鞋袜,绒滑的兔毛领子仿佛水波一般,随著她的呼吸水滑颤动,她双手支著,在马车里仰头向他看过来,咧开红嫩嫩的小嘴,对他喊,爹爹。
    爹爹。
    她的声音,曾经仿佛春风一样荡进心里头去。
    他怎麽会忘了?忘了自己曾经是喜爱过这个女儿的,这个孩子,多麽漂亮多麽懂事啊,才见他第一面,就很乖很乖的喊爹爹。
    她那麽高兴看见娘亲嘴里英俊伟大的爹爹,她手脚并用从马车里爬下来,江烨当时怕摔了她,连忙伸手将她接下马车,小娃娃噗通一下顺势扑在他怀里,两只小手一左一右捧著他的脸,笑眯眯的弯著大眼睛,说,“真好,囡囡也有爹爹啦。”
    真好,囡囡也有爹爹啦。
    她打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爹爹。她在镇子上,总是被那些有爹爹的孩子们欺负嘲笑,总是一个人悄悄哭。现在她也有爹爹啦!腰杆挺直啦!真好。
    回忆起来,酸楚的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女儿,曾经在他大雪天晚上落衙回家的时候,蜷著身子抱著一蛊热粥蹲在门口,像个小猫儿一样团的紧紧的,短短的小胳膊紧紧护著那蛊粥。
    那时候他轻轻走过去,将女儿的头顶摸了摸,“怎麽不吃饭?”
    囡囡看见是他,连忙从雪地上蹦起来,将手里的粥递过来,“爹爹饿了,喝囡囡的粥。”
    那天雪很大,夜很黑,星子!亮!亮的,将整个天幕都坠的仿佛镶满宝石的绒毯。
    “囡囡的粥要给爹爹,那囡囡喝什麽?”他笑著问。
    女儿歪了一下头,摸摸肚子,“囡囡就……就喝草包吧。”
    这话是她从戏文里听来的,什麽“一肚子草包”之类的,在她的理解里,草包大概就是能吃饱的东西吧。
    囡囡很认真的看著他,“爹爹不能饿著,囡囡再也不能没有爹爹了。”
    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没有爹爹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所以,这个爹爹需要她好好宠爱养护,这样她就能永远拥有爹爹这个神气威武的东西。
    就算饿著自己,也不能饿著爹爹啊。
    那天的粥熬的很糯很甜,他带著女儿坐在门儿外,一面看著灯火下洋洋洒洒的大雪,一面一人一口的吃粥。
    ……什麽时候、什麽时候、从什麽时候起?那个漂亮的孩子模糊了记忆中的模样,生疏而冷漠的看著他?
    是从翠秀逝去的那一天起?还是从玉儿过世的那一天起?
    或者更早更早,哪一天开始的……他记不清了。
    那个记忆中温暖的,可爱的,漂亮的孩子,化成了霜雪中的铜墙铁壁,她看向他的眼神,仿佛淬了毒的刀刃,一刀一刀都是刻骨铭心的恨。
    或许随著翠秀和玉儿一同死去的,还有那个叫做囡囡的可爱孩子。现在剩下的,只有权倾六宫的宸妃江采衣,她没有任何善待江采茗的可能性。
    “你姐姐,她是宸妃。”江烨的声音比砂质还要干哑,酸涩的感觉莫名针一样扎著他的眼眶,“茗儿,如果你进宫,就是进入她的地盘。慕容家的嫡女慕容千凤,比你高贵,比你美丽,比你有才名,可是和你姐姐对上,她是什麽结果?幽闭参商殿,在後宫守活寡!叶子衿,叶家嫡女,和你姐姐争斗的结果就是被赐死……你只要进宫,她一个指头就能弄死你!爹爹不知道她使了什麽手段,可皇上就是喜欢她。茗儿,从她手心里夺皇宠,你怎麽可能有一星半点的希望!?”
    一番话说得江采茗血色尽失,她睁大黑亮柔美的眸子,退後一步小口喘息著,不可置信的盯著江烨,“难道爹爹的意思,是非要女儿嫁去慕容家做妾麽?”
    慕容家的慕容云鹤,京城有命的纨!子弟,色中饿鬼,给他做妾,又能有什麽好下场!
    “侯爷……”宋依颜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话语权,她坐在椅子中,浑身轻轻颤抖著,手指紧紧握著女儿的手腕,哀求的看著江烨。
    “我又何尝愿意?”江烨冷冷的,“把你嫁给慕容云鹤,全帝都都会嘲笑我对慕容家做小伏低!我何尝愿意变成别人的笑话!”
    宋依颜抖抖颤颤的开口,“侯爷,不止有慕容家……仁嘉郡王、左都御史……都愿意和咱家议亲。仁嘉郡王府这麽高的门第……这几家这都是帝都一流豪门,把茗儿嫁过去……女儿也能过好日子,不委屈了女儿……”
    她打听过,仁嘉郡王府有爵位有产业,实在是富贵非常。仁嘉郡王的三儿子沈兴,面若冠玉,长得十分俊秀,如果女儿能嫁给他,也许就能淡忘皇帝罢?毕竟日子是小夫妻两个过,茗儿温柔甜美,不愁沈兴不厚待她。
    再想得长远一点,日後分家沈兴搬出郡王府独立,自然也可以接她这个岳母同住,到时候她就能摆脱晋候府的破旧院落,说不定,还能老封君……
    “这几家来议亲了不假。”江烨淡淡看著宋依颜,“但是,如果把茗儿嫁给别人,我没法跟慕容大人交代!”
    江采茗迅速涌起两泡泪水,退後一步,“爹爹,若是把女儿嫁给慕容云鹤为妾,女儿就立刻去死!”
    哪怕是死,她也绝对不愿意给那种人做妾室!
    宋依颜苍白的嘴唇翕动了一下,“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麽?”
    “办法倒也不是没有,”江烨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心痛的看了小女儿一眼,“茗儿,你进宫是没有可能的。倒不如……趁著大猎和皇祭,你,你去求求你姐姐吧。”
    江采茗倒吸一口气,“爹爹!你在胡说什麽!?”
    去求江采衣?她的脸面该往哪里搁?
    江烨叹气,“不是胡说。采衣她现在执掌六宫和内务府的总权,只有她说话给你赐婚,你才有出路。”
    “有宸妃赐婚,你不仅仅可以嫁入郡王府,还能抬高不少身份,是你最好的选择。如果她点头,赐婚的旨意下来,慕容尚河自然不能强求你嫁给慕容云鹤,更不会怪罪江家。”
    皇家赐婚,虽然事先都会询问两家的意愿,但如果下了旨,就是强制性的,一旦反抗就是抗旨,连慕容家也不能反抗。这样,江采茗的婚事一旦被宸妃强制做主,她嫁给郡王府就是遵旨行事,慕容尚河自然怪不到江烨头上来。
    “可是……可是……我怎麽去……”江采茗蠕喏。她自然知道这件事有多难!别说江采衣那对她那冷到了极点的态度,还有许多年前,玉儿的事……江采衣怎麽可能会替她说话!
    宋依颜闻言二话不说,抱著肚子站起身,狠狠攥住女儿的手腕,“娘去!”
    江采茗瞪大眼睛,泫然欲泣,“娘……”
    宋依颜抖著苍白的嘴唇,定定然看向江烨,眸子里干干淌下泪来,“侯爷,我去,我去求宸妃娘娘。”
    “宸妃娘娘这麽多年,在江家过得不快活,”宋依颜苍凉轻笑,“我知道,她怪我,她恨我。我都认了,她要罚我,我也认。我去求她,我去向她道歉,我去认错……只要她不为难茗儿,只要她肯放茗儿一条生路。”
    “嫁人,是女孩儿的一辈子的事。多少女孩儿嫁错了人,这辈子就苦死了……茗儿是我唯一的宝贝,如果宸妃娘娘有什麽怒什麽怨就冲我发吧,我只求她,对茗儿高抬贵手。”
    “哪怕是跪死在她面前,我也要试一试。”天下母亲,为儿女死。
    江采茗呜咽出声,将头埋入母亲膝间,泪水将宋依颜的罗裙濡湿了一片。
    宋依颜抱著女儿软软的身子,泪水沿著松弛的面颊留下,她的手指很凉,凉的如同初冬的雪。
    ******
    如果有个人曾经深深伤害过你,你会原谅麽?
    如果那个人已经苍老,如果那个人已经再也没有伤害你的能力,如果那个人已经在你面前深深忏悔,其言也善?
    ******
    所有人都离去之後,宋依颜瘫坐在椅子里。嬷嬷端来一碗安胎的汤药,她看也不看就倒入窗边的花盆里。
    “胎是个假的,喝什麽安胎药呢。”她淡淡的摸著肚子。嬷嬷颜色一凛,连忙扶著宋依颜坐下。
    “夫人,快小声些,”嬷嬷舔舔唇,跟著夫人一起遮掩这事儿,让她实在有点後怕,“要不然咱们找个由头假装落胎吧?眼看著莺儿夫人躲得那麽远,就算想要用孩子谋算她,也够不著啊。”
    这麽一日一日挺著,月份到了却没孩子,那该怎麽办啊?
    “皇祭和大猎时,我就会看到江采衣,”宋依颜淡淡的说,“我知道,她恨我。她恨我和茗儿夺走了侯爷的爱,恨自己的母亲妹妹早早去世……她委屈,可是,她也不无辜啊。”
    “……”
    “十几年了,我一直未能有孕,就是因为江采衣在我的饭食里掺了红花。”宋依颜淡淡看著窗外,被阳光照的如同红褐色香灰一般的云朵,局促的小院里,桂花刮擦出柔和的沙沙声。
    “我再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茗儿被她顶了恩宠,夺走了丈夫。是,我对不起她,可她又何尝对得起我?她已经拿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她报复了我,又要害我女儿一辈子!”
    “活著,就是一场赌注。我用生命赌来的,可能是幸福,也可能是厄运。我赌输了,我认了。可是,我不能让我的女儿过这样的日子。”
    宋依颜伸张五指,狠狠抓著身侧的木椅把手,紧的似乎能在坚硬的木头上刻下指痕。
    “这个胎如果没了,我就只能回到马厩里面去。府里被莺儿管著,茗儿就连一点後盾都没了!有这个胎,我就还是晋候夫人,我还能为茗儿做些事。”
    嬷嬷犹豫,“可是夫人,到了月份,总得有个孩子出来啊……莺儿夫人又防的滴水不漏的……”
    宋依颜慢慢合上眼睛,“防的再紧,寻找机会总能插进缝去,莺儿……”她冷然一笑,“嬷嬷,孩子的事不用担心,等时机到了,你就去郊外的庄子或者妓院里去,找个被流掉的男婴,五六个月大的最好。到时候弄盆血来把孩子泡进去,那就是我流掉的孩子!”
    ……
    谁在声泪俱下的对嘴,那麽逼真那麽动人的忏悔。
    是发自肺腑的体会,还是虚伪。
    ******
    亲蚕大典自古就与亲耕之礼并重,所谓“天子亲耕以供粢盛,後亲蚕以供祭服”。帝王率众臣祭祀先农诸神,在先农坛亲耕,皇後则要在先蚕坛“亲桑”,以此为天下的黎民百姓做出表率。
    选好了吉日,大猎猎场已经是秋初肥美的离离如同绒毯一样的绿草,钦天监监正走在最前头,龙蟠凤帜,北周禁宫朱雀门大开,先後涌出了以黑金两色为主的帝王仪仗和朱紫二色的宸妃仪仗。
    君王率领众臣往东,宸妃率仪仗往西。
    先蚕礼,历代由皇後主持,有祭先蚕、躬桑、献茧缫丝三个部分。江采衣虽然不是皇後,但是宸妃的身份主持祭蚕,也足够了。
    顺天府已经先准备好蚕母送到猎场西郊的先蚕坛,进呈蚕种并将其送至蚕室。
    江采衣身侧有文四品、武三品以上均各侍女一名进行陪祀,江采衣事先已经斋戒三天,其他嫔妃只需要斋戒一天,所有的东西太常寺已经提前收拾好。
    嫋嫋青烟,直上青天,仿佛展翼!翔的凤鸟,於清晨的先蚕坛上空展开清渺的羽翼,映的周围花树堆雪,酒旆闪闪,一族烟村,数行霜树,断鸿声远长天暮。
    玉鉴琼田三万顷,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江采衣穿著常服踏入先蚕坛玉阶,兵卫仪仗和女乐在前导引,在在具服殿换上礼服,登上亲蚕坛,行六拜、三跪、三叩礼,迎神、初献、亚献、终献、撤馔、送神,视瘗。
    蚕母已生,躬桑日巳时初刻,江采衣站在先蚕坛前,被女官服侍著,穿上了皇帝的龙袍。
    江采衣的身量当然比沈络小得多,龙袍也是依著她的身材缝制的,鲜红绸缎上有金龙隐形,伴著桑叶形状的青绿色花纹,从脚底四面铺开去,仿佛被巨大牡丹花瓣供在中间,别有一种庄严肃穆的美豔。
    蚕为龙精,月值大火,则浴其种,是蚕与马同气。只有祭祀先蚕时,江采衣才能穿龙袍,代表皇帝对先蚕进行祭祀。
    女官们也弃了儒裙,穿上蟒袍,一群男装丽人整齐排成一队,看起来流霞一般璀璨,脂粉胭脂的香味和光华浮在女官们的脸上。
    来到先蚕坛的大桑树前,郁郁葱葱的阴凉从烈阳下洒落,紫衣的引导女官引江采衣至采桑处,早有典仪女官等在树下,躬身福身奏请宸妃采桑。
    相仪女官一人奉钩,跪於右旁,一人奉筐,跪於左旁,箜篌乐声响起,女乐们唱起了柔美的采桑歌。江采衣仰头右手持钩,左手持筐,在东畦第一棵桑树上采桑一条,又走去西畦第一棵桑前采桑二条,然後将钩筐交还给女官,转身走上观桑台的御座,观看其他妃嫔命妇采桑。
    北周後宫嫔妃很少,只有几个小仪、小媛和选侍,画兰也在,只是男子选侍没有采桑的资格,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白发静静搭在肩上。
    嫔妃各采五条桑,命妇们则各采九条,然後纷纷交给蚕母、蚕妇。所有的桑叶都被送到蚕室切成细丝,撒开喂给小小的蚕儿。无数白花花的小生物在特制的餐盘上蚕食鲜嫩的桑树叶,发出微妙的声音,让人听出春意盎然。
    大猎前的祭祀一直持续了六日,蚕室关闭,等著蚕儿结茧後再举行献茧缫丝礼,而现阶段的祭祀,就已经结束了。
    先蚕神殿供奉的育蚕之神体壮而貌美,慈俭而无华,是位宝相庄严的女神,足足有十丈高,江采衣在巨大的神像前转过身来,换回了常服,下召命所有嫔妃和命妇聚宴於猎场中的宸妃大帐。
    江采茗和宋依颜,亦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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