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
    汴梁是南楚旧都城,街道不如北周皇都阔达,却别具风情,是不少诗人才子向往的圣地。
    街道不宽,一半是堤岸、一半是河,岸上铺着大块大块鸦青色的石板,雨水一冲能照出人影。空气湿漉漉的,短短的青苔和绿蕨填满了石板的缝隙,花纹一样在远处绵延如画。
    河里点缀着大大小小的小扁舟,是楚人的主要交通工具,零零散散的在河上浮着。连许多生意人都直接在乌篷船上招揽生意,做买卖的时候用长长的竿子挑起来货物递上岸,买家则将铜钱装在布囊里挂上竿子递回去。
    早先,北周扣边,硬是撬开了汴梁结实的青铜天门。北周军刚刚攻进来的时候,汴梁也经过一场浩劫。天子刚刚入京,就下手杀了南楚高门八十五家,所有和宇文皇族沾亲带故的无一幸免。伏尸上万,流血漂橹,连汴梁城正中的淮河都染红了。整整一个月,河面上只能看到一层厚厚的血油,数月不散。
    那时候,南楚人只要听到北周皇帝、丞相的名字都要栗栗然。
    国破山河碎,无数南楚士子投水殉国。更有人披麻戴孝,跪在从皇宫到城西铡龙台的主干道——咸阳路两旁,哭着目送那些曾经的天潢贵胄,南楚皇族们上刑场。大大小小的旧南楚皇族身穿囚衣,戴着枷板,排队被送上铡刀。
    天子不留任何后患,除了太子宇文靖一个,其他全部送上刑场。铡龙台有二十丈高,杀的太狠太多,连生铁刃都卷了起来。铡龙台下一把黄土都能攥的出血,周围杏花全数开成了红色,几年过去,不减鲜艳。
    这鲜血染过的江山,抹掉了乌蒙之后,几年后便是一番盛世繁华的惊人气象。
    天子将北周与南楚合二为一,合称大周。才不过几年时间,南楚人便已经纷纷以周人自居了。改朝换代和老百姓没有关系,不过就是江山跟谁姓而已,自己日子过得好才是真的。山河还是那片山河,姓宇文还是姓沉,根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以前的南楚皇族,穷急了,只会榨吸平民骨头里的二两油。藩王们割据一方,南楚人连过个城门都要收钱;渔民们出海打渔,一不留神就要被海盗扣下,海疆一片荒芜,渔民们一边要给朝廷交税,一边还要给海盗纳贡,人活的一点也没有安全感。
    现在,海禁开了,商路水路都通透阔达,完全不是那副靡靡的气象。大周天子来钱的手段多,不打老百姓腰包的主意。人们家底儿一天天殷实起来,吃食也越发丰富,谁还惦记当初做南楚的苦哈哈日子?
    吃谁的饭,服谁的管。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人家宇文太子都降了,我一平民百姓难道还跟自己过不去?
    ……哦,不过,自然还是有骨头硬的。比如南楚书香门第,傅家。
    傅家老爷子是天下闻名的鸿儒,七老八十的,也不知道还能再活几天。但傅老爷子就敢给新皇帝下脸子。自打周天子破了汴梁城,他便关起门来一步也不踏出府。只吃家里小院种植的米粮,号称不食周粟。
    就连皇帝亲笔下旨请他担任文书院的院正,傅老爷子也高调称病抗旨。皇帝不想杀读书人,更不至于和手无寸铁的老人家过不去,只采用劝和的手段。可惜,吏部尚书三次上门,都被傅老爷子拒之门外。
    江山已定,眼看着大周第一次秋闱就要开始了,沉络有意请傅老爷子出山担任主考官,好让原南楚的士子们安心,不过,傅老爷子依然巍然不动。
    南楚的降臣被称为“楚派”,和被称为“北派”的北周臣子们在朝堂上党争不断,傅老爷子也就被当成了个活靶子。
    楚派属于败国旧贵族,比不得北派们腰杆硬,心里总是觉得低人一头,于是显得十分色厉内荏。这次秋闱,楚派咬死了一定要傅老爷子来担任主考,好给楚派长脸。而北派是陪皇帝马背上打下江山的,本就不把软柿子一样的楚派放在眼里,乐得看那傅老爷子抗旨,自找死路。
    眼看着秋闱近了,大周疆域是原先北周的两倍,考生也多了两倍。另外全部的国史、大典都要重新修纂。北周和南楚文化不同,考学和书籍需要重新统一,这项工作冗余浩繁,不是鸿儒,还真接不下来这么重的担子。
    文书院里,北周鸿儒们都齐备了,可南楚这方面还缺个打头的。皇帝本来属意傅老爷子,然而最近,他似乎又对这件事闭口不谈了。楚派官员们咂摸不准皇帝的意思,更摸不准新皇帝的脾性,只能在下头暗暗着急。
    南楚人本来就擅文,在朝堂上一站班……武将铁定拼不过人家北派。那么他们就一定要在文臣上长势。如果连文书院的院正都让北派的人坐了……那楚派还有丁点面子吗?!要被打压成什么样子了?
    楚派官员们最近愁眉苦脸的叹气,个个轮番上傅家当说客,结果都被傅老爷子骂了出来。傅老爷子呀傅老爷子,你哏什么呀!宇文皇族都被杀干净了,你难道还以为南楚还能复辟吗?怎么就不懂得出山来孝敬孝敬新皇帝,大家一起好好过日子混饭吃呢?!……无数楚派官员恨得牙根痒痒,可是谁拿那个老家伙也没办法。
    至于秋闱主考官,多肥的包子,简直是人人争着咬。若是让傅老爷子当主考,那么楚派的腰杆好歹也能挺上几分,别的不说,多提拔些个楚人入朝,壮大一下楚派的人数也成啊!傅老爷子你怎么就那么不识时务呢!
    其实,北派也很烦。他们面对楚派的残兵败将们,那是打心眼里的看不起。大周建国之初,北派打压楚派的事件屡见不鲜。可是皇帝太损,合并江山后,就直接给北派和楚派的高官们指了婚、联了姻。这下子一上朝,两派面对面想当斗眼鸡,还要掂量掂量姻亲关系,简直憋屈坏了!
    两派人就这么彼此磨合着,互相咬一咬,偶尔又好一好。谁想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搞点什么小动作,都要防着四面八方的插刀。
    小小抱个团可以,想结党?脖子缝漏风了吧?!北周和南楚可不一样,没有藩王。军权直接握在皇帝的手里,受皇室供养。战袍、兵器、饷银都是直接由军部派发,皇帝想收拾谁,只消动动手指头。今晚谁敢动歪脑筋,明早太阳没出来前就管教你人头落地。
    想起当初周天子一手压灭北周世家时的暴戾血腥,楚派的胆子都快吓破了。大周刚刚开国的时候,还曾有几个不长眼的藩王们不服管,四处放火闹事。皇帝正找茬呢,哪里会放过这种好机会?立刻发兵。百万玄甲卫动一动如同江河汇川,将所有藩王和藩帅包卷起来剿杀,完全就是剿匪的架势。造反的杀,没造反的一样杀,几座城屠过去,所有人都乖了。
    大周新建国,都城仍然是原先的北周皇城。皇帝将汴梁改成了副都,每年花三个月来巡幸。新的帝都选在北周和南楚的中间地带,还没有建好。等到新都建成,就会举族迁都。
    今年七月初七,恰逢皇帝在汴梁,于是整个汴梁都分外透着热闹繁华。
    南楚多雨,雨轻的像是牛毛一样,贴在脸上几乎没有感觉。傍晚街头正是热闹的时候,街边什么摊子都有,连河里的船都在做小吃。尽管已经月上梢头,但是丝毫不影响汴梁坊间夜市的热闹。
    南楚多柳,丝绦如烟,翠绿枝条垂下水面,乌篷船行过的时候擦着船顶,街道和河中都有小食烘烤的香味。楼阙上,姑娘们用乌木椽子顶开麻黄蓑草编的窗户,从里头透出五光十色的灯火来,把临水的石基都映红了。
    南楚当真和北周不一样,处处透着精致。打眼望去烟柳满城,据说南楚有一百八十寺,寺院佛塔的宝顶春笋一样林立在楼阙中。到了时辰,整个汴梁城都悠悠回荡着黄铜钟声,玉笛暗飞,仿佛整个城市都在歌唱。
    暗暗灯火里头,修长身形的青年撑着伞,挽着身侧姑娘的手。伞上泼墨般一段风流转折的梅花,薄薄雨雾顺着桐油伞面挂下来,微微看去,一眼望不尽的惊世容光。
    雨滴打在肩上凉凉的,灯火虚暗的地方,衣袖上的银色纹路在暗暗泛光。水边长着茉莉丛,洁白的小小花朵连成了片,开完了就落在地上,积得白白厚厚的一层,连空气都熏得幽香阵阵。
    汴梁人习惯出门带伞,这会儿雨势绵弱,街上有人打伞,也有人仰头享受的漫步于这一场灯花中的微雨。江采衣从来没有游过汴梁,只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
    楚人很会吃,花样也多。身边的小孩子们挨着脚一溜跑过去,几乎人手一个糖人儿,更有其他不知道什么七七八八的串串,闻着什么味道都有。
    还有摊子上铺着厚厚的米粉,香甜的糯米卷在米粉上滚动,闻起来让人食指大动,江采衣目不错珠的盯着,就差没流口水了。
    灯花暗,他们打着伞,热闹的街市上,人们看不到伞下风光,更猜不到伞下相携相行的居然就是周天子和他的皇后。人间烟火,笑声嘈杂,那样热闹那样温暖。
    “来一块驴打滚,两块,不要多。”今天出来就是给她解馋的,沉络捏起软乎乎的甜点放进江采衣高高捧起的手掌心。
    那软软糯糯的东西烫呼呼的,捧在手里想要化了一样。黄、白、红三色分明煞是好看。是大黄米面、黄豆面、澄沙、白糖揉起来的,中间还加了枣泥。还没咬进嘴里,就香浓的快要熏醉人啦。
    “好吃!皇上……比宫里的好吃……”她嘴边都是糖粉,满眼都是陶醉。
    “出来了,就不要叫皇上。”沉络笑着弯下身去,手指慢吞吞的擦着她被白糖沾了甜味的面颊,“御书房用的都是北周厨子,自然做不出南楚味道。这东西胀人,不许吃多。”
    不叫皇上,那么叫……“官人。”她故意学南楚人对夫君的叫法,看他似乎很受用,更加放甜了声音,软着腰撞他一下,“官人,还有什么好吃的?我可是从早晨一直饿到现在,等着呢。”
    昨个儿沉岚来她宫里,加油添醋的描述了一番汴梁小吃,闹得她心慌。结果,就寝的时候,就忍不住在皇帝夫君跟前狠狠转述了一番。
    本意是想把沉络说的流口水、和自己一起痛苦的。哪知道被沉络反将一军,绘声绘色的把汴梁小吃更添彩的给她细细分说了一番,比沉岚说的精彩多了,害她差点儿失眠。
    “瞧你那点出息。”沉络将她拢在臂弯里,“这一条街,全是吃玩,今晚就让你从街头吃到街尾。我陪你。”
    下巴微微扬了扬,示意她开始。
    江采衣傻眼,打眼看去,一整条街灯火直通天际,连边都看不到。每个摊都不重样儿,撑破肚皮也吃不完啊!不过她向来眼大肚子小,豪气千云的站在街头,一副挽袖子要吃个底儿掉的架势。
    这里的糖葫芦不比北周,是用山楂和柑橘串起来的,裹着一层红糖糖稀,外面还撒一层芝麻,红果果的诱人至极。
    金色的炸奶糕。雪色江米滚过羊奶皮,揉匀揪成小球儿,摁扁,包上用红糖、桂花、面干,拌匀制成馅儿,用温油迅速滚过一圈。捞起来黄嫩嫩的,轻轻咬上一口,桂花浆从舌尖滚过,连呼吸都是香的。
    还有河上用竹签子签的小红蟹,外头裹了面烤熟撒上椒盐,连壳都是酥脆的。沉络召来河上的小船,买了三串子给她,“这种味宫里做不出来。这街上脏,做的人也不讲究,越是这种地方,越地道。同样的人送进御膳房洗干净手,做出来的就不是这个风味。”
    街上有卖冰酪的,街头的冰酪没有宫里精致,做的很简易,但是胜在料足个儿大。用蜂蜜和各种莓果葡萄冻在一起,想吃了,就用小锤子砸下一块来,用江米做的碗盛了,舔一口凉津津的。连碗都可以吃,又薄又脆。
    更别提不重样儿的鸭血粉丝汤、桂花鸭、老汤生煎包、金春锅贴、黄桥烧饼、米糕、皂角银耳粥、杏仁豆腐、芸豆糕、茯苓饼、爆肚、银丝卷儿、粉蒸牛羊肉、腊牛羊肉、炒粉鱼、炒凉粉、辣子蒜羊血、羊血垎咯、葫芦头泡馍、水盆大肉、石子馍、菜豆腐、菜疙瘩、酱辣子、豆腐脑、生氽丸子、贵妃饼、太后饼、玫瑰甑糕、姜丝拌汤、炒烩麻食、煎饼、咸馓子、荠菜春卷、豆黄糕、饺子宴、凉皮、黄桂柿子饼、蜂蜜粽子、泡泡油糕、金线油塔、胡麻饼、千层油酥饼、洋芋擦擦、荞面饸饹、灌汤包子、柿面糊塌、合儿饼、肉夹馍、锅盔牙子、老汉喜、搅团、酸梅汤、黄桂稠酒、酥油饼、栗糕、鲜肉棕子、虾爆鳝面、、醉豆花、双麻豆花、紫米八宝饭、豆皮饭、蛎饼、三鲜豆皮、炒鱼面、热干面、东坡饼、酸辣豆花、五香捆蹄、鼎边糊、白蜂糕、荷叶蒸肉、蒸蒸糕、藕丝糕、水晶凉糕、双色米糕、艾馍馍、三鲜蒸饼、猪油发糕、三大炮、蛋烘糕、珍珠圆子、叶儿耙、干八宝饭、双味蛋烘糕、红枣油花、苕饼、小方酥锅魁、酥饺、鲜花饼、鸡汁锅贴、锅魁夹卤肉、酿藕、蜜汁红枣、肥肠粉、过桥米线、醪糟汤圆、冰糖蛤蚂羹、八宝稀饭、郭汤圆、豆沙银肺、陈皮兔、玻璃鱼肚、五香胗干、太白豆腐、如意凉卷……
    楚人爱吃面,光面的种类都数不清,红油燃面、鸡丝凉面、素面、海味煨面、宋嫂面、砂锅面、青菠面、甜水面、谭豆花面、武功旗花面、宽带蘸水面、羊肉臊子垎络面、拨刀面、扯面、着头面、涎水面、梆梆面、马虎面、浆水面、菠菜面……有的面食一人份就能摆出十来碗,每只碗里的面品种都不同,有的宽如裤带,有的细如发丝,一碗就一筷子的量,各种风味跳变。
    还有现场用面捏花馍馍的表演,摊子跟前围了不少孩子。江采衣不以为耻,跟着小孩子们一起围上去看摊主做花馍馍。
    摊主用揉筋道的面捏成孔雀、燕子、猴子、寿桃等等,各式各样,色彩缤纷,活灵活现。看客还可以自己捏着玩。江采衣拿了一团彩面,捏把捏把,好容易团成了一条鱼的形状,结果蒸出来整个都脱了型。而沉络伸过两根指头,几下就给她捏出一个兔子头来,出了锅白白胖胖,别提多鲜活,她都舍不得咬。
    街上有人拉着条麻绳,绳子内侧摆着大大小小的铜镜、簪子、胰子等东西,叫做扔圈圈。可以站在麻绳外头用竹圈去套,套中了就是你的,一个大钱玩一次。江采衣买空了竹圈,最后只套了一个小胭脂盒子,却依旧开心的不行,欢天喜地的觉得自己赚了。
    小街上还有古宝斋,卖些珠宝、古董和字画,人头攒动。虽然这种街头的小古宝斋里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可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也不少。汴梁接近海口,总会有海上的黑货在这里出售。
    以前,南楚锁着海疆,海盗总是骚扰个没完,每年光是治海就要花掉一大笔开支。现在海禁开了,海军常驻外岛,外海的小国都来朝贡,街上就多了许多发色发黄,眼睛蓝绿的异族人,叫做“客籍人”,用别扭的官话叫卖手里的海货。
    那些客籍人块头大,身前摆着大口大口的箱子,东西堆栈在一起闪闪发亮。有水银镜子,有切割完美的珠宝,还有木桶装起来的酒。沉络眼睛微微一扫,低声在江采衣耳边说,“瞧着,这些人定是海盗。”
    海盗!江采衣咂舌,回头又看了看。那些客籍人穿着苎麻黑背心,腰上缠着各种色泽的宝石,赤裸裸的露着两条碗口粗的手臂,手臂上刺着密密麻麻狰狞的刺青,胸前还露着褐色卷毛。“既然是海盗,难道不抓起来么?”
    “抓什么?”沉络微笑,“他们只要不抢周人的船,我管他们做什么营生?这些海盗在外海截了别国的商船,抢了珠宝不好销赃,只能来大周卖掉。他们只求快速脱手,卖的便宜。周人识货,只要付一点银子就能买到好东西。我们一本万利,何乐而不为?横竖是我们占便宜,又不流血。”
    ……喂喂喂,要是给被打劫商船的国主听到这话,大概即刻要吐血吧?
    沉络真正吃人不吐骨头,收了周边小国的保护费,却还允许海盗在自己国土上销赃。现在客籍渔民和商船,只有挂上大周的棋子,领到大周朝廷颁发的黄铜文牒,才能在海上畅通无阻,光这一项,大周朝廷就又收的一把好税。
    文宝斋里头买东西的人很多,路过门口的时候,江采衣听到伙计热情洋溢的给客人介绍着,“瞧瞧这个戒子,是外海的黑货,真正的绿水头猫眼睛!听说,外海的猫,毛有一尺长,雪白雪白的,眼睛蓝绿色,像这戒子一样!比咱们的土猫漂亮去了!……这也就是咱们皇上开了海禁,才能有这么好的东西。做周人日子过得好,如果是以前宇文皇爷当家,咱们哪里来的闲钱买这些个玩意?!”
    那伙计眉飞色舞的说着,眉宇间都是作为周人的骄傲。江采衣听了那话,心里头为了身侧的这个人而高兴,不禁就抓紧了他的衣袖。
    终于,皇上他终于被楚人敞开心扉接纳。虽然朝堂上两派党争还在继续,可是就如同他说过的一样,再过几年后,周人和楚人就将不再分彼此,互相磨合容纳,终成一体。
    沉络握紧了她,领她来到一个摊子。老板卖的汤绿糊糊的,叫做豆汁,绿豆沤成的,据说汴梁人都爱喝这个。
    江采衣刚要张口喝,眼角余光却看到沉络的表情十分意味深长。她还没来得及警戒,就被他握住碗底一仰,被迫一大口豆汁就灌下口去……
    “如何,汴梁最著名的小食,据说越喝越香。”他袖子掩着红唇,眉目都弯了起来,笑意悠然。(没喝过的童鞋绝对不了解!!)
    “……陛下,我跟你没仇吧!!!!!!!”这味道简直能杀人,江采衣刚要发飙,骤然一颗红通通,裹着冰糖的山楂就塞进了嘴里。酸甜的口感化开,登时觉得美味如天堂。周天子托腮歪着头,含笑看她的模样,那种丝丝害羞又甜蜜的感觉一直从喉咙渗到心里头去。
    手指微微偏,他将伞倾泻下来,挡住所有人的目光,轻轻吮住她的嘴唇,“这样,有没有越喝越香的感觉,嗯?”
    河边的地上有人斗促织,江采衣也去凑热闹。沉络捏了一根草,在蟋蟀笼子里稍微拨了拨,“采衣,别瞎挑个大的。要紫头,腿粗、须长。喏,这个。白银斗线贯顶,头色红中泛蓼,翅金项蓝,脸黑,爪翅足白,肉紫,脑袋绛红——这是酱紫凤头将军,虽然不是最好的,也将将算是名品。”
    他说着,一边用草头的毛边将那凤头将军逗急了,再放进罐子里,立刻就将其他促织杀的溃不成军。
    江采衣简直不敢置信,“陛下,你怎么什么都懂!”让她这个从小旭阳野地里头玩大的人情何以堪!他是天之骄子,从小长于宫廷,怎么条条道儿都精通,简直不给别人留活路!
    他轻笑,摇了摇头,“我少时也淘气过。刚出萧华宫的时候才六岁,丞相曾经带我把皇都游了个遍,什么也没有落下,包括斗促织。丞相于我……亦如友亦如父。”
    江采衣完全想象不来那个清冷如雪的苏倾容会带着沉络玩促织这种野玩意。就像她想不到,这个人会为了蒹葭扭转乾坤,逆了天下。
    蒹葭是龙,最喜欢在孩子们面前卖弄那手腾云驾雾的本事,几个小皇子简直爱她爱的要死。而她偏偏就只在苏倾容面前,那样乖巧,那样羞涩。她曾经看着蒹葭卷着尾巴,遮着一半妃红的脸,轻轻的舔着苏倾容的手心。
    他们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直到天人五衰的那一天。而那也不知是多久的以后了。江采衣沉沉的想着,那么,她和沉络呢?他们,有没有那么长的永远?
    街上有人卖七夕红线,沉络抽了一把,捏了捏,挑一根在手里打起一个蝴蝶型的盘结,在她小指上绕了两圈,再和自己的连在一起。
    “据说这样,能系住姻缘。”他微微笑了笑,“这是楚人的习惯。我们试试,灵不灵?”
    月下穿针拜九霄,在天愿做比翼鸟,家家穿进红丝千万条,只求姻缘满圆。
    细细的一条红线,由千万条细丝绞成,箍在指头上结结实实。一个人的指头动一动,立刻就能引动另一个人的手。
    这便是牵绊吧?细微处,连着指尖,勾在心头。
    天际一抹微微的灰金,裹在云里,仿佛香灰一样的沉没下去,只余留清泊一样的月光在瓦梁上披着银霜。淮河里头有人坐在画舫上头吹箫,一朵朵睡莲被船头抵开,顺着水流从船两侧划开去。星光倒映在淮河里,是苍天倒影在人间的像,水上的人像是在银河上行船。
    灯花微凉,空气温润,她低垂着头抿嘴笑弯弯的,倚在他的身边,喜悦的看着两人红线系着的手。
    沉络垂眼瞧着她,她额角细碎的绒发在薄光中柔的发出金褐色,汴梁的燕子多,尾巴像剪刀一样,在眼前一掠而过,燕尾微风带起她脸畔的一缕长发,轻灵鲜活,那样惹人心动。
    她悄悄勾着手指头,这边一动,他的手指也跟着轻颤。一条红线钩挂着两个人,似是牵起了前世今生,千年万年。一抬头,就看到他眉目含春,望过去尽是温柔。
    即使面对面,也填不尽那么多的喜爱,那么多的相思。江采衣突然眼角微红,将头靠过去,轻轻抵在他的肩膀处。他那个地方留了伤,总让她微微的疼,微微的怕。
    他举着油纸伞,紫竹骨被磨得透润光滑,紫的发乌,一手举着伞,两人仿佛就在一个缩小的世界里,岁月和灯火在身侧流淌。
    “一根红绳就是一辈子,”她有点哽咽,紧紧蜷着小指头不舍得放开。勾勾手,小孩子一样拉着他的指头,“这辈子,我和陛下都不分开。”
    他微微回过头来,淡红色大襟衣上一截洁白如玉的优美颈子,青丝松松挽个髻,绿色的天眼石坠角儿在袖口上发着沉沉的水亮。
    “下辈子呢?”良久,他才慢慢的问,“采衣……下辈子,你还要不要嫁给我?”
    下辈子?
    下辈子,他也许不是皇帝,没有坐拥这万里江山。或许,他是书院里悠然的先生,或许是山水间纵横的侠客,或许是沙漠里苦行的商旅,也或许只是山明水净的江南桥上,执着二十八骨油伞看烟雨蒙蒙,靡靡苍生的青衣路人。
    可是那是他啊。百折千回也镌刻在骨子里,记得那样清楚。过了千年万年,千代万代都不会忘记的,最重要的人。就是上了奈何桥,也要找个地儿留下他的名字。就算转生轮回,也能在人潮中一眼认出。眉间心头,永生不忘。
    她点了头,温柔的说,好。
    虽然知道她一定会答应,可是她真的答应了,他心里头还是止不住觉得喜悦。人心总是贪的,有了一就有二,有了三还要四,沉络抓出十根红绳,用了一点劲道,将她的手腕捉下来摊平。
    一根指头系上了,嫌不够,再系上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有了这辈子不够,还要再来几个轮回。她静静仰面站着,见他索性扔掉了伞,蒙蒙的细雨雾在他睫毛上结了细小的水珠,遮住一片春光。
    他的气息贴着耳畔,手指玉一样骨节修长漂亮,灵活的勾来绕去,将整整彼此的十个指头都缠上了红线。缠完后,两个人手握着手,十指连心,死死纠缠。
    江采衣晕晕的,头顶传来温柔的触感,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心。衣服上沾着的沉水香仿佛迷障一样,将她整个人都陷在温柔之中。
    她有点哽咽,“陛下,红线缠了十个指头,就要十辈子都在一起,对吗?”
    “对。”
    “那你不许食言!你是皇帝,金口玉牙,一言九鼎,以后的十辈子,你都要找到我,”她爱娇的靠上去,脸颊贴着他襟口的银线秋菱纹,“这样,我们十个轮回就可以在一起了,对吧?”
    “不止。等十辈子子都过完了,我就从头再系一遍。”他笑,低头,欲吻她。
    细雨洒在背上,凉凉的,有马车和嬉笑的青年们从身侧走过,灯笼的火光从他的身形和眉目间流过,绽开惊人的风华。
    “砰!”有灯笼掉落在地上的响声。
    一盏气死风灯在青石板上滚了几圈,滚来江采衣脚下。她一惊,连忙酡红着脸推开沉络。沉络不悦,微微侧头,反手将她半护在身后,然后悠悠抬眼,看向前方。
    摔掉灯笼的是个高个儿青年,那青年一身酒气,腰上别着金袋子和许多五颜六色的玉,看着沉络的目光止不住的惊艳,连带身后的人们纷纷鸦雀无声,呆滞一样的看着他的脸。
    沉络早就习惯了别人对自己容貌的反应,只是淡淡扫了他们一眼,便搂着江采衣转身。哪知,那高个儿青年居然闪身一拦,直愣愣挡在两人身前死盯着沉络,差点没直接流口水出来。
    他目不错珠的看着这绝世美人的容貌,差点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那黑发映衬下一抹额头白得透了明,从肌肤里往外透着凉薄,令人望而惊艳。艳到了极致,反透着几分凌厉。便是月下牡丹盛放,也没有如此妩媚肃杀的风情。
    这还只是暗灯阴庇处,就已美绝天光!若是光线明亮处细细欣赏……青年色眯眯的挤开笑,整张脸的肉都拥在一起。他自认风流的用扇子柄尖儿,抵住沉络优美的下颌,微微托起,标准的流氓恶霸姿势——
    “好个美人儿……不知家住何方?芳龄几何?可有婚配呢?”
    ……
    江采衣狠狠吞了一口口水。
    被调戏了。
    皇上被调戏了。
    皇上被个男人调戏了。
    泪目啊!!!!人家连她这个女人看都不看啊!!!!直奔沉络而去啊!!!!还问沉络可曾婚配啊!把她这个活生生杵着的配偶当空气啊!!!!
    ……良久,风流青年的扇柄托的手都酸了,沉络长而妩媚的眸子才缓缓眯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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