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妃受惊,乌泱泱一群太医商量了半宿,也没商量出个什么所以然来,除了“起势凶险,恐成棘疴”八个字之外,便再也没有人能获得更确切的消息。
    唯独太医院院正那里放出的第一手资料就是——吓坏了。
    听听,宸妃被吓坏了。传的再邪乎点儿,那岂不是差点就要被吓死了!
    结果,被吓死的不是宸妃,而是其他人——慕容家和江家的人听到这个信儿,纷纷好悬一口气上不来,直直厥过去大半。
    把宸妃给惊成这样,慕容尚河跟江烨挨一顿板子是逃不了的。慕容家和江家的人手忙脚乱,只能先想办法把人的性命先保下来再说。
    慕容尚河年纪大、而江烨被皇帝一脚踹出了内血,两人都是经不得打的身体。为了应付杖刑,两家人给慕容尚河和江烨预备了鹿血和参汤,晚上灌下去,这样白天挨板子时能吊住一口气,保住性命。
    可是,皇上的御旨偏偏拖了几个晚上还不颁。这到底要怎么罚,没个定数。
    悬在头顶的宝剑还没落下来的时候,最可怕,两家人心里头是又慌又急……这两个人又是鹿血又是参汤的夜夜喝,白天的板子却始终不落下来。再这么喝下去,只怕轮不上皇上下旨惩罚,他们都要被这补药给透支了!
    就在估计着鹿血再喝下去,慕容尚河和江烨就可以直接去见阎王的时候,皇帝御旨终于姗姗来迟。
    皇帐里,沉络避开江采衣,召来范行止。
    刑部提刑官一身洗的发白的蓝色细棉袍,脸颊像是刀剑削出来的阴冷弧度,苍白的肌肤,眼珠子黑的发沉,嘴唇像是血抹过一样鲜红,隔着三尺之外都能闻到死人味儿。
    范行止这名字北周人听到耳朵里,都能激灵灵打个寒蝉。这位二品提刑官是刑部最令人闻风色变的人物。他下手精准,因此也就特别的吓人。皇上让他凌迟谁,他绝不会多剐一刀,但也不会留一块好肉;让他剥皮,他就能好端端的将整张肉皮从骨头架子上撸下来,不沾血皮不带肉丝儿;据说他为了彻查一起投毒案,将死人的头颅整个儿连骨带脸皮拆卸开,把口鼻、眼珠都取出来看,研究完了再重新拼回去,竟然还和活生生的一样整齐……由他料理过的犯人,基本上都是吓死的。
    范行止亲手行刑!还没动手呢,慕容尚河和江烨就已经吓得魂飞魄散。
    范行止在沉络面前跪下,言简意赅,“陛下,要死还是要残?”
    沉络一身石青葛纱,倚在紫的发乌的檀香木椅上,晨光从帷幕外扑进来,将足底微微发红的樱桃木地板映的金鳞鳞一片。
    美艳天子双手交叠,压在袖口,微微侧头,长发就被轻轻撩动,露出一截雪白颈子,笑起来的时候比范行止还让人发毛,“慕容尚河,打折。气儿给他留一口,让他躺个十天半月。那老东西活到这把年纪最怕死,他心有畏惧,做事势必缩手缩脚。与其除掉他,换个人做慕容家家主,和朕对着干,还不如就这么朽着吧。慕容尚河没到死的时候呢。”
    “至于江烨……”沉络扯了扯唇,很是悠闲的仔细品鉴手里的墨宝,“不必要命。降一级爵、往残了打。”
    范行止领命。
    皇帝陛下随后微微扬手召来个小太监,“打完了给江烨送药过去,好好问诊,那可是朕的老丈人。”
    ……真当成老丈人您把人家打残?小太监心里抖得攥成一团,赶忙捡了几个御医往江家的帐子赶。
    ******
    范行止行刑很快,亲自执仗,在皇帝的观猎台前一炷香的功夫就把板子给打完了。
    慕容尚河年纪大,风中残烛一样,人都是脆的,轻轻几下腿骨就成粉了。
    江烨稍微复杂一点,皇上的意思是要打残,但又碍于女婿和岳丈的情分,打的血糊糊的不好看相。于是范行止用上了内劲,伤的都是江烨里头的筋骨,皮肉上的伤看上去倒是不重。范行止下手是最有准头的,让他把人打成重伤,他就绝不会要命,但净挑疼的穴位下手,那苦处足够受刑的人喝一壶的。
    大清早的,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打板子,全猎场的朝臣、军官、贵族们都看在眼睛里,慕容尚河和江烨身上受伤不说,脸上也丢人丢大发了。
    打完了还要谢恩,慕容云烈扶着祖父,颤抖着的对宣旨太监跪拜。慕容尚河浑浊的老眼泛灰,两条腿的骨头尽断,站也站不住,腿虚的瞅着像是两条空布袋子,看向江烨的眼神仿佛毒蛇。
    江烨咬牙,强忍着内里不断翻涌的血腥气,想要给慕容尚河道歉,却被狠狠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慕容尚河颤着双腿冷笑,“喂不熟的狼崽子!老夫当年白扶持了你!嫁个女儿进宫,就变成了皇上的走狗!”
    江烨青着脸苦不堪言,只是绝望叹息,“慕容大人,这件事真是意外。我对大人的忠心一直没有变过……”
    慕容尚河咬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嘶叫,“闭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寻摸着,要和仁嘉郡王府联姻?你那小女儿眼皮高,不愿意嫁进慕容家,是要另寻高枝!好,好,好!从此,北周世家和你江烨再无干系,你自去做你的承恩公,当你的好国丈!看看你那皇帝女婿会怎么好好孝顺你!”
    沉络派来的小太监适时领着太医窜出来,“晋候大人,皇上担心您的伤势,专门派了御医来给您治伤……宸妃娘娘这次吓得不轻,皇上一时气着了,下手有些重,可心里还是很疼大人的。”
    慕容尚河更是气得浑身发抖,紧紧攥住慕容云烈的手腕,被四五个人抬上前来接人的大车,干瘪的身子疼的蜷成一团,头也不回的回到慕容家的营地去了。
    江烨也早就不能行走,被人架着扶上大车,一路行过去头昏欲裂,扶着大车的帮子不停吐血。
    这一顿板子打坏了腿,爵位也降了一级,从晋侯降成晋伯。江烨一路上不敢抬头,也不敢去看那些世家贵族,帝都豪门们意味深长、或是同情、或是鄙夷的目光。
    偏偏,皇帝又摆出一副对他圣眷隆重,情深意重的模样,又是送医又是问药的……还不是为了江采衣!
    皇上这面子是给江采衣留的,他是在告诉所有人——江烨虽然被降爵,但皇帝依然承认他是未来的国丈,江采衣未来皇后的地位谁也动摇不了!
    挨罚的是他,江采衣却是一点亏也没吃。
    江烨心里酸的发苦,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女儿受宠,别人看来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好事,却将他逼入了死穴!
    内侍们一路洋洋洒洒的把江烨抬进了江家的大帐,江采茗看到父亲凄惨的样子,登时跳起来就要过来迎,却被宋依颜伸出手给拦住。
    “娘亲……?”江采茗不解的看着母亲。爹爹的眼白都发灰了,腰下用一种诡异的姿势扭曲着,显然是伤着了内脏,为什么母亲要拦着她去照顾爹爹?
    宋依颜的表情很冷静,冷静的近乎于刻薄,她淡淡摇了摇头,“茗儿,你爹爹身上沾了血腥气,你一个女孩子家碰到不好。”
    这个时候,谁还在意这种问题?江采茗哪里顾得上,却被宋依颜二话不说给拽出了血腥气弥漫的帐子。
    “娘亲!爹爹还在里头诊治,我总得去搭把手……”江采茗发急,宋依颜却魔怔似的,用手掠了掠江采茗鬓边的碎发。
    “茗儿,这猎场上有火石山,据说里头的温泉甚好,女孩儿洗了肤白如玉,容光焕发。茗儿,你得空也去洗洗吧。”宋依颜幽幽的说。
    江采茗不可思议,“娘亲!这什么时候了,您居然跟我说这个!”
    “照顾病人很累,容易憔悴。茗儿,你这么轻灵漂亮,可不能累坏了容貌。”宋依颜微微一笑,“娘亲的柜子里头还有清凉丸,虽然在赤豪身上栽了,但清凉丸依旧是女人美容养颜的好东西。你去吃吧,这几天,务必要养的漂漂亮亮的。”
    江采茗重重叹一口气,眼眶发红,觉得娘亲简直是疯魔了,“……娘亲,女儿已经没必要打扮了。”
    前有小郡主搅合,帝都豪门把她的狼狈都看在眼睛里,哪儿还有好人家愿意娶她?后有江采衣陷害,直接导致江家和慕容家决裂,她现在连嫁给慕容云鹤都是不可能的了。
    更别说,皇上……
    江采茗眼睛一酸,只觉得扑天灭地的绝望充斥了四肢百骸。草原上有海东青在头顶盘旋,梨花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她看着,这三分秋色二分愁,一堤冷雨,满城飞絮,没有尽头。
    宋依颜摇摇头,从袖口取出一支新鲜丁香花编成的额饰,花朵很小,有白的,有紫色的,鲜灵灵怒放,用心用清水洗过,湿漉漉的带着沁心微香。
    宋依颜伸出手去,轻轻簪在女儿头顶的望仙髻上,然后将她的发丝拍松,勾下来几缕。小小花朵勾在将乱不乱的发丝间,瞬间就咂出几分清新妩媚的风味。
    “茗儿,你瞧着鲜花儿多好,比什么珠啊玉啊都得人意。簪上它,素净又鲜艳,娘就喜欢你这样打扮。花朝美人头上开,淡扫蛾眉朝至尊。”宋依颜淡淡的替江采茗打扮,“以后,你到了御前,娘不在跟前,你要自己疼自己……”
    江采茗含着泪,“娘,你傻了么?姐姐宠擅专房,又是宸妃,她对我……恨之入骨,怎么还会容我去皇上身边?我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到御前?”
    “等你爹爹伤好了,他必须要去宸妃面前谢罪。到时候我们母女正好一起去拜见江采衣,”宋依颜定定的看着女儿,“茗儿,你告诉娘,你是不是一心只爱皇上,只想跟着皇上?”
    江采茗柔嫩的小手绞在一起,含泪重重点头,“娘!你还不知道女儿的心意吗?打小我就没想嫁给别人,只有皇上,我心里只有他一个,我本来就应该是皇上的人……”
    宋依颜点头,“皇上那样的人,的确配得上我女儿。什么仁嘉郡王府、什么左都御史,他们不要你,是他们有眼无珠,咱们也不稀罕!皇上,尊贵无匹,你合该做他的皇妃,那是江采衣欠你的,她必须要还给你!”
    江采茗哽咽,“娘亲,这怎么可能?姐姐根本就不会放我进宫,咱们捉个白象,她都能泼出命去挡我的恩典。更别提现在爹爹获罪,这板子一打,咱家还有什么脸面。女儿现在都没脸出门见那些贵女们,女儿,女儿连小门小户里头的姑娘都不如了,哪儿还谈得上进宫……”
    “你可以,”宋依颜淡淡的说,“娘说你可以,你就一定可以。”
    灯火青丝丝的,在厚厚透明的牛油中寂静燃烧。
    帐子里头有凉苦的药味,灯芯子在风里头左右细细摇摆,江家帐子内顶上绣着青叶菩提,从帐顶投下影子在地面上,网一般张牙舞爪。
    宋依颜坐在江烨床边,看着丈夫。
    江烨阖目歇着,头顶的银勾上串着一串儿佳楠木佛珠,红樱络子一摇一摇,他伤得重,眼底挂着一圈青黑,发里夹杂的银丝越发多了,像是花斑灰鼠的皮毛,刺手而短密。
    宋依颜将那串佛珠拿下来,握在手心儿里头一颗一颗的拨。木珠子一颗一颗喀拉喀拉挤着摩挲,将她的手心都硌除了紫色的血印。
    “那江采衣,是个祸胎。”宋依颜在灯火中盯着江烨的睡颜,微微瘪起的薄唇扭出一个怪异的弧度,“她恨我,可茗儿是无辜的。”
    “茗儿那么好。我生她的时候,又快又轻省。她是个不让娘操心的孩子,从小长在富贵锦绣里头,被我捧在心窝子里宝贝大,无暇无垢的一个人儿……宸妃位、皇后位本来都该是她的,是江采衣夺了她的。江采衣毁了我不够,还要毁我女儿一辈子。”
    “你这个当爹的保护不了女儿也就罢了,这一次我拼尽所有,也要让茗儿得偿所愿!江采衣占了不属于她的东西,我要让她自己给吐出来!”
    “我要让她亲手把我女儿迎进宫,亲手把茗儿送去皇帝的面前!江烨,你瞧着吧……”宋依颜微微抿出一抹笑,在乌沉沉的灯火中,菩提叶子刺绣在她脸上映上一块块斑纹似的阴影,“这一次,我必叫她把心碎在肚子里,和着血吞!”
    帐外一轮明亮月色,冷的让人又爱又怕。
    ******
    江采衣是被香醒的。
    猎场里面牛羊多,每日早晨都有人送来新鲜牛乳和羊乳蒸的乳酪膏,撒上蜜饯和杏干核桃,再用白糖粉一浇,好吃的能让人连勺子都吞下去。
    因为在猎场,政务不算多,所以沉络尽可以好好陪她睡个长点的觉,然而皇家讲究养生,用膳、起床都掐着时辰点,所以不管两人有没有起身,御膳都早早备好放在了外帐。
    今日的晨光分外明媚,江采衣眼睛还没睁开就率先向身边伸出手去探人,就听到好听的微笑戏谑。
    某种被人注视的感觉从背脊爬上来,江采衣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
    沉络长发披散,侧身坐在她的床头,垂头微笑。他穿着正式黑色十八曳撒宫装,双层的丹朱菡绸,下摆和袖口金银交织着密密的九爪正龙,每片鳞每根羽都纤毫毕现。鲜红的里衣在玄金色外袍的吞噬下露出一道细细的沿,像是有人用蔻丹尖描了一笔,细细一线荡人心魂的妖娆。
    他微微侧过头去,清晨的光带着梨花白,轻轻贴着那对挺直优美的锁骨。
    她的手挂在他的袖口上,而就在床沿十米外,站着两溜伺候梳洗的宫女,人人低着头不敢抬眼,周福全则堆着笑脸站在一旁。
    ……她是应该假装淡定呢还是假装淡定呢还是假装淡定呢?
    皇帝衣饰整齐,而她还四仰八叉的趴在龙床上,被一众宫女和太监给看了个齐全……
    江采衣的脸皮哪里禁得住这个,蹭蹭发红,连忙从床上滚起来下地……呃,这个时候再端贤德的架子,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信?
    周福全在旁边直往肚子里叹气。嫔妃合该是要伺候皇帝的,哪有皇帝起床,嫔妃还睡得迷迷糊糊的道理?这也就是宸妃,换了其他人,早自动去暴室领板子了。
    依着传统,九白之猎结束后,皇帝也该下场活动活动筋骨,今儿个,陛下就要和宗室们一同去狩猎。
    大清早的,一众宗室的王爷、郡王、世子们五更不到就齐齐跪在皇帐外面等。哪儿知道一直等天儿亮到大白,也不见皇帝出来。
    皇帝本来不想打搅宸妃睡觉,自己越过她轻轻下床,唤来宫人伺候。谁知道连衣服都换好了,宸妃突然打梦里头伸过来一只手,抓住他的袖口……这下子,皇帝连动也不动了。
    皇帝不仅自己不动,还不许宫女太监们出声,整个皇帐里头掉下一根针都听得清清楚楚。
    翠被含鸳色,雕床镂象牙。这样一个静谧的清晨,铜鎏金兽口无声喷着淡淡沉水香白烟,连窗前弧腿合欢枝架上养着莲花的清水都静静的。皇帐里,只能听到宸妃那蝶翼一般轻巧的呼吸。皇帝坐在床边任宸妃拉着袖子,悠闲的看着她的睡脸。宸妃不睁眼睛,皇帝就不挪身子。
    周福全咂咂嘴……明明每天都能见到,怎么还看不够?
    床上的女子枕在蜿蜒的长发上,猫一样蜷着柔软的身体,又懒又纤弱,像是个极为依赖的孩子。明明只是寻常姿色,和皇帝的绝世美貌差了十万八千里,可陛下就是爱看。
    沉络的手放在江采衣侧躺的额头上,轻轻摩挲着她额角细细的绒毛,凤眸溢出春水连潮一般无边的温柔。
    江采衣醒来就慌了,抱着被子差点跌下床,沉络伸出手臂一扶,她跌在他怀里,手指摸到一片寒凉冷硬的细鳞。江采衣这才注意到他穿了软甲,软金丝织成的金龙在日光下细密刺目。
    “朕今日要和宗室们行猎,大约傍晚回来,”沉络牵着她的手下床,“来,朕陪你用早膳。”
    周福全闻言吞吞口水,在旁边干笑,“陛下,王爷们已经在外头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凤眸浅浅一掠,沉络侧头淡淡扬眉,“谁抱怨了,叫进来,和朕一起用早膳。”
    周福全赶紧闭嘴。王爷们就算委屈也不敢当面抱怨啊!再差成色,也不会白目到把皇帝的话当真,真的跑进来和皇帝一同用早膳的好吧!
    宫女们不用说、太监不是齐全人,剁了命根子才能进皇帐来伺候。若是真让哪个傻王爷进来了,瞅见宸妃衣冠不整的样……回头这眼珠子和命根子哪样能保得住?
    江采衣又羞又恼,小小拽了两下沉络的袖子,“皇上既然有事,做什么还等我,忙正事要紧……”她这一睡不知道睡到了什么时候,耽误了他的行猎可怎么办?
    “说得好听。朕要真没声没息走了,有人还不得把帐子哭倒?”沉络戏谑,红唇在她的耳朵边低吻似的轻笑,牙齿轻轻合起咬她一下,舌尖像烫人似的触过。
    采衣羞得跳了一下,“皇上!”
    被他半抱半拉的坐在桌前,闻着香气扑鼻的奶酪,江采衣浑身精神都来了,把眼前的米粥、小菜都拨开,她伸爪子就去够那蛊羊乳膏。
    ……就知道她是这个德性。沉络微微眯起眼,筷子伸过来顶开江采衣的手。
    “那东西顶胃,空腹吃了能烧死你,又一整天都用不好膳。”皇帝一个眼神过去,周福全赶紧把被江采衣刨开的粥菜给她重新堆了回去。
    沉络自打管着江采衣吃饭以后,才发现她毛病大。喜欢吃的,哪怕是根草,她也能乐滋滋的去啃地皮;不喜欢吃的,就是凤凰肉摆在眼前,她也不蘸汤……明明不是被娇宠着养大的,怎么就长了这么一身歪骨头!
    服侍过江采衣的人都说她好伺候,那是没人知道她的习性。她是典型宁肯挨饿也要挑食的毛病,没有喜欢吃的东西就干脆饿着肚子,不吭声也不埋怨,自己瞎扛。
    为着这事,他不知道训斥了她多少次,可她永远都当耳旁风,拧巴起来别提多讨人厌。
    沉络抿起嘴,从桌子另一头绕过来,直接把她强行箍在怀里,一口粥一口饭的喂。
    周福全看着这样子,心里直叹气……苍天老子唉,真不得了了。
    以前皇上用膳时,都是江采衣站着给布菜,现在倒好,换过来变成皇帝伺候她。
    周福全在御前呆了十几年,哪儿见过这么温柔的皇帝?瞧瞧啊,把宸妃抱在膝盖上一口一口的喂,不许挑食不许贪嘴,喂一口饭还要哄上两句,比给雏鸟喂食还精心。
    皇帝手臂箍着宸妃的腰,面前摆了一溜小菜小汤,不吃完不许她下地。明明一炷香就能用完的早膳,这么折腾着,怎么也得拖够两柱香,别人家头胎里养的金孙也没见这么惯着。
    宸妃娘娘入宫也好久了,瞧着皇上的新鲜劲非但没过去,反倒越发喜爱,像眼珠子一样宝贝个没够……敢情皇帝这是着上魔了!
    偏宸妃还不服管,挠心挠肺的就想去扒拉那碗梅子羊奶酥酪膏。宫里御厨做的早膳其实是很不错的,可是有更好吃的东西杵在眼前,其他的都变得不入眼了,再多吃一口都嫌。
    沉络垂眸看江采衣一眼,瞧她脸皱成一团,饭嚼在嘴里就是不肯咽,冷冷撇唇,“去把那碗羊奶酥酪撤了!”
    说罢乌金筷子往江采衣手背上狠狠一拍,“手缩回去!”
    江采衣急着想要抢救她的酪碗,抽冷子来这么一下,顿时动也不敢动,乖乖任他又喂了几口,还喝了满满一碗谷粥,这才消停。
    吃完饭,江采衣眼睛亮晶晶的瞅着沉络,皇帝这才扯了扯唇,不做声。
    周福全会意,忙把梅子羊奶酪碗给重新奉上来。江采衣喜孜孜的刚想去接,沉络就先动手给倒掉了大半,“只许吃一半。酥酪里头羊油大,你克化不动。”
    ……暴君!!!
    江采衣给心疼了个半死,委屈的把酥酪抱进怀里小勺小勺挖着吃。
    虽然陛下一向不赞同她吃这些小食,可他未免看的也太严了……江采衣的眼睛滴溜溜往桌上一瞧,突然看到还有满满一盘没动过的羊乳酥饼,她顿时就像耗子看见油一样,给惦记上了。
    江采衣想了想,跳下沉络的膝头,屈膝行礼,“皇上耽搁了这么久,臣妾惶恐。陛下朝务繁忙,就不用陪臣妾了……周福全,快来服侍陛下漱口。”
    大清早的跟他耍心眼抖机灵?皇帝陛下冷笑着交叠双臂……她这是变着法子赶人呢,嫌有人管着不自由!信不信,他前脚出了帐子,她后脚就能扑在桌上吃个痛快。
    到底还是个孩子呢……沉络不声不响垂眸,掩下眼里浓浓的笑意。江采衣这姑娘,等真的好好养起来时,才知道并不省心。然而,可他还真就不愿意省这份心。替她操心着惦记着,这个人才是实实在在属于他的。
    瞧瞧桌子边,她多像个偷不着腥的馋猫,眼巴巴的直盼他走。江采衣越焦急,沉络手上的动作就越慢,一直吊到她急坏了,他才不慌不忙的放下青盐和檀香水,眼睛扫了桌子一眼。
    周福全是十几年修炼下来的人精,一眨眼就能领会到皇帝的意思,即刻就招呼帐外的司膳宫女们来撤盘子。!!!!……江采衣一直眼睁睁的看着盘子撤光,包括她心爱的羊乳酥饼,皇帝才洗漱完毕。
    “耽搁许久,朕先走了,外头还有宗室的人等着。”江采衣方才喝了热粥,鼻头粉嫩嫩的泛红,沉络把她拢在臂弯里捏了捏、摸了摸,确定没有出汗才点头,“别闷在帐子里,得空了出去转转。”
    零食被收缴,江采衣恨恨的瞪着他,沉络不以为意,轻笑着在她头顶心吻了吻。
    ******
    等在帐外的,不仅有宗室王爷们,还有江烨一家。
    江烨是来向宸妃谢罪的。
    这几日御医又是扎针、又是大补,好容易才止住了江烨内脏的污血。然而,江烨的腿脚还是不能随意挪动,腰以下毫无知觉,瘫在轮椅里面由两个侍从推着,身后跟着宋依颜和江采茗。
    江采茗今日特地梳了京城里最流行的堕马髻,繁复的细细发辫坠下来一圈。乌墨一样的青丝上只缀着紫色和白色两种丁香花,花瓣带着水汽,清晨的雾在她面上似敷了一层牛乳,看上去比寻常时候更多了几分白净。
    若不是江采茗现今儿的名声实在是不好,帐外的几个王爷们还真乐意多看她两眼。
    啧,可惜了,是个妾养的祸水。江烨这顿板子挨的,和这个闺女儿有脱不开的干系。这闺女看起来长得轻灵脱俗,干的事儿怎么就那么像个丧门星!
    宋依颜挺直了脖子,似乎对于周遭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眼神不以为意,她直勾勾的盯着密闭的皇帐,脸上凸起的颧骨有种近乎于扎手的尖锐弧度。
    仁嘉郡王只看了宋依颜一眼,就撇过头去……这宋夫人不像养尊处优的贵妇,倒像是街市上屠户的媳妇,眼睛下头横肉一丝儿一丝儿的往出冒,看着就不像善茬!幸好没让沉兴娶她的丧门星闺女!人都说闺女像娘,江采茗现在看着白净,指不定十几年过去也是一样德性,那还不把兴儿给亏死!
    皇帐的帘子掀开的刹那,江采茗一抬头,就看到了朝思夜想的帝王和……他怀里的江采衣。
    江采衣靠在帐内的一层菡萏纱内侧,青丝未束,随意一件晨起的云锦披帛搭在肩头,露出的肌肤像窑口刚刚烧出来的细瓷,仔细看白的发腻,丁点瑕疵都没有。那句话怎么说?珍珠皮里头包了一层水,托在阳光下温润透光,细致到透骨。
    江采衣低头玩着皇帝袖口一个小小的红玛瑙扣子,那扣子红的发乌,像鸽子血凝成了玉。她白皙的手指绕在上面显得益发温润,色泽像是新鲜牛乳做成的脂膏儿。
    霎时间,一种黄连似的苦涩从舌底一直探到了胃。江采茗觉得眼前天光一黑,连自己头上的丁香都萎黄了。
    江采衣……那样容光焕发,一种被宠爱,被滋润的美。果然是备受皇宠的人,素衣薄裳,简简单单,却细腻柔婉到骨缝里。
    江采茗苦着心咽下委屈,她和江采衣,看上去是两姐妹,可内里却天差地别。
    江采衣,养的这样好。跟紫檀木架子上头红丝绒里供着的蜜蜡玉盏一样,整个人透着白润。而她虽然是同父的姊妹,甚至还更青春几个月,可内里却糙的像瓦房工匠吃饭用的粗瓷大海碗。面儿上虽然瞧不出来,可眼皮子毒的男人,一眼就能分辨谁是珍珠、谁是鱼目。
    自己这样精心的打扮着,又算什么?皇上连一眼都不往自己这里瞧!
    猎场上宫女们规矩不如宫里严,可以四处逛逛。江采茗听过一个服侍宸妃沐浴的宫女私下里和小姐妹们的笑语,话里话外都是羡慕和赞叹——
    “说实话,咱们宸妃娘娘不算绝色,我原先还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得宠呢,结果服侍了一回沐浴,全懂了!那衣服一脱,啧啧,肉皮儿细腻的,能滴出水!背后啊一片雪白,从后颈到腰身,半点的瑕疵也看不着,活脱脱一身凝脂,嫩的像三月打头的桃花瓣儿!听高一等的老嬷嬷说,她活到这把年头了,可还真没见过哪宫娘娘有过宸妃这么好的身子!你们见没见过南通爵爷带来猎场上的小闺女?三岁出头,滴粉搓酥的娃儿。我告诉你们,宸妃娘娘那身皮肉,比那三岁丫头还细嫩呢!早些进宫的时候看着她还青涩,现在大概受皇上雨露滋润的久,该圆润的地方圆润起来,骨肉云亭。哎哟,那味道全出来了!像是白玉上了层蜡油,不知道滑成什么样子。难怪皇上爱极了她呢,据说每日都要临幸,还不止一回呢!你说说,宸妃娘娘位子坐得该有多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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