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夜,一行人分别乘坐直升机飞往香港, 入住尖沙咀的高层酒店。
    叶辞把女孩送到房间门口,松开了女孩依依不舍的手指,还笑了下。是说好聚好散。
    “你明儿回深圳么?”费清晖和叶辞一同下楼吸烟,临时起意去吃宵夜, 在街上慢悠悠晃荡着。
    “不回。”
    费清晖一顿, “你留下来要做什么?”
    “揣着明白装糊涂, ”叶辞转头看费清晖,笑,“这么几年了,小孩都该会背诗了,我还有多少时间陪着浪费?”
    “什么天才三岁背诗!”费清晖乜了叶辞一眼,又叹气,“得了,我也有这种感觉,漂着始终不是那么回事儿。你说出来玩儿,都玩儿,但玩过了人各回各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你呢,就是外卖啤酒电视机。忒没劲。”
    “倒不完全是这种感觉,了无牵挂挺好。没有女儿,没有一堆家事,我就换个玩儿法了,找找别人说的inner peace,什么是禅意。”
    费清晖乐了,“我信了你。”
    叶辞也摇头笑,“你知道冯颂成天往西藏跑做什么吗?他跟我们说什么转山、朝圣、信仰,那天我撬开孟童那金牙,才知道冯颂看上了一个女人,在拉萨做志愿者。他还跟人说拍电影、做女主角……你说这些人,有哪个神经是正常的?”
    “你挤兑自己别让冯颂垫背。”
    “我当面也跟他这么说。一个娱乐公司成天搞出这么多事儿。不是为了管这档子破事儿,我乐意回北京?”
    费清晖说:“敢情你在抱怨我们,行么,你不回就不回,”
    “我要回。”叶辞语气忽然有些严肃,“有的事该了结了。”
    二人寻一间深巷的卤水店坐下,叶辞无端说起向日葵其实并不向阳。
    “这我知道,向日葵其实朝向东南。”
    “我看到有人是这么形容的——‘后来才知道世界并不只有他,于是学会不再追逐,然而却依然向着东南,从东到西,从早到晚,注视他三分之二的路程。’”
    叶辞说,“她不是那种浪漫空想的女孩,这可能才是她喜欢向日葵的理由。我学到了,我以为我可以静默地听闻她的人生,一辈子不要去参与。”
    费清晖听来感伤,喝了一口啤酒,又端起杯子喝一口。
    “事实就是,我他妈没法儿看着她好。”叶辞抬手,又无奈地垂落,“那我比冯颂好笑多了,我健身、戒酒,还戒了那么几天的烟你知道吧,我想保持年轻,等遇到庄理的时候千万不能有什么变化。我就是在等一个契机——我希望她好,又希望她不好,那样她说不定会来找我,我甚至想过制造这个契机,毁掉那谁谁的工作,让他们生活陷入困境,很容易的,我差点就这么做了,站在我的立场上也完全有理由这么做。”
    “但你没有。”
    安静地吃了会儿,叶辞说:“我没有,因为我这么做就成了她最讨厌的人。回过头来你才发现你对一个人有这么深的感情。是,我也搞不清楚怎么对这样一个人——有时候我怀疑这是不是一种自我欺骗。”
    “今天我有多雀跃,八百匹马从心上奔腾而过。但后来听到她跟我道歉,然后说再见。有瞬间是绝望的。”
    费清晖沉默了很久,说:“至少你们不是再没可能。”
    *
    接到电话的时候,庄理正在开会。百叶窗遮得严严实实,幻灯片正随作报告的人的手势翻页,中央空调和投影机的声音让人声听起来有些遥远。
    庄理悄然走了出去,听电话那边的阿英邀请今晚一起吃饭,阿英说上次人太多,这么久没见,要好好聊一聊。
    庄理应了好,回到会议上,感觉不太对劲。于是会议结束后邀请林先生同去,说正好介绍上次派对打过照面的画廊主给他认识。
    傍晚,他们搭的士去和阿英约定的法餐厅。
    庄理还穿着工作那一身,珍珠白的无袖真丝衫、阔腿西装裤和一双露趾高跟鞋长发束低马尾,夜色帮她隐藏了一点棱角,显得很温柔。
    看见庄理和林先生一起由侍应生领过来,阿英起身打招呼,笑眯眯的样子还像以前,“上次没好好问,今天我要八卦够。”
    “好啊!”
    落座后阿英拿起手机发了一条讯息,抬起头笑了下,“本来我也有一个朋友要来,但他临时有事。”
    “william?”庄理正欲举杯,听见这句话问说。
    阿英轻轻摇头,说万允恭移居德国,有一阵子没联络了。而后将话题转移到林先生身上。
    林先生有四分之一欧洲血统,来自外公;父亲是日本人,准确来说林是日本姓氏hayashi;所以他在日本长大,大学时期又在香港念书,工作后更是一个往返于多地的空中飞人。庄理对他的评价是很有趣。
    一餐饭吃得轻松愉快,之后林先生提议去附近酒吧小坐,阿英说好,庄理却忽然说不去了。
    有时就是这样,明明聚会气氛很好,你也不觉得先前是在应和别人,可有一瞬间你想到什么,忽然就丧失了对一切欢欣事情的兴趣。
    他们没有勉强,把庄理送上了车。
    庄理先说去酒店,又改口,仓库的地址脱口而出。记忆会消褪,但有的东西会一直留在人心里。
    庄理在坡道路口下车,温吞地沿狭窄的人行道走着。
    路灯黯淡,四下都很安静。曾经叶辞就坐在路边停泊的车里,花一两个钟头等她,那时候他好会哄人。
    仓库还在,属于怀瑾握瑜基金会,楼上就是办公室。深夜窗户没有亮灯,窗台上一些藤萝植物舒展着。
    时间在流动吗?看到这些变化,回答是肯定的。
    我们都在改变吗?
    是的,我们怕改变,又怕不改变。
    *
    巷子里的小猫轻声叫唤,叶辞蹲在地上看它们为了吃食而想他撒娇。
    原本他拜托阿英把人叫出来,装作偶遇,然后在饭桌上说些正经话,重新建立联系。他都到楼下了,阿英临时说lowy带了人。他问姓林?阿英说是。
    他想讥诮说,庄理你也不过如此,旧爱新欢,丢易拉罐一样轻易。可是他心寂寂的,不愿露面让彼此难堪。
    从一开始他就未曾在意她身边的男人,笃信她会处于他掌控中。太自信了不是吗?她和一个普通的律师一起生活这件事犹一拳重击。
    叶辞像被困在了一个匣子里,找不到出口方向。
    见一只胆小的猫儿躲了起来,叶辞漫无边际的思绪一下收拢。还奇怪,接着就听见了高跟鞋轻踏的声音。他站起来,转身走出巷口,看见一个飞快离去的身影。
    几乎是本能反应,叶辞快步追了上去。
    “庄理。”
    她承认,不管这些年有多用力地投入自己的生活,有多么洒脱,一旦回故地见故人,这些伪装就统统粉碎了。以为只此一次回溯曾经,今后彻底遗忘,然后是她太高看自己。
    庄理顿足,就见叶辞绕到跟前来。他本来就比她高出一截,站在坡道上方更是俯视般看她。
    “你很闲吗?”庄理微微蹙眉。
    叶辞气定神闲,“嗯,有钱就是有闲。”
    庄理语噎,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所以次次偶遇吗?”
    “我在我的建物附近,”叶辞颇有些疑惑似的,“我才要问你,不是故意来这里的?”
    “……”
    “那么就是偶遇,”叶辞浅笑,“老天说我们缘分还不能尽。”
    “谁跟你有缘分?”
    “孽缘也是缘不是么。”他笑意更盛。
    似曾相识的路灯光影,她怔怔地陷入了回忆。如今记起,怎么会那么甜蜜,他们拥有过的曾经。
    “你要去哪边,我送你?”叶辞遥指了下路边双牌照的跑车。
    庄理想了下,偏头说:“你以为我还是小女孩吗?喜欢兜风,哄一下就开心得不得了。”
    “你不就是小女孩么。”
    庄理“哦”了一声,“你也晓得自己上年纪了。”
    叶辞一顿,又笑起来,“也没到不能驾车载人的年纪吧。”
    庄理深呼吸,淡然地说:“你要跟我做朋友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们——”
    “我可以跟你做朋友。”叶辞抬手,在半空中握成拳,松开,垂落下去。
    “但是我喜欢你。小理,你不能残忍到,让我停止。”
    已经输得一塌糊涂,没时间再计算概率。
    千钧一发,孤注一掷,将筹码悉数奉上——all in。
    第六十六章 (二更)
    影子从他们的脚下延展出去。
    庄理每多沉默一秒钟都让叶辞觉得如此难捱。
    “叶辞, ”她垂着眼睫,没注意出声后他眼中微妙的变化,“我喜欢过你的。我曾经……你说过一个人的加码不是由拥有, 而是由他拒绝了多少而决定的,如果可以量化的话,我对你感情有你的身价那么多。”
    “曾经。”叶辞喉咙干涩,“是我错过了吗?”
    “我们不错过,才是奇迹吧。”
    庄理笑了下, 故作轻松地转头去看路边的跑车, “靓车载靓妹,送我回酒店?”
    “好啊。”叶辞瞬间收敛情绪, 往车那边走去。他想揽她的肩膀,可最后没这么做。
    他们上了车, 驶出去没多久天就开始下雨。庄理盯住逐渐湿漉漉的街景看了会儿,问:“可以开窗吗?”
    “当然。”叶辞降下车窗。
    庄理把手伸出去, 让斜飞的雨点落在手心。叶辞不经意投来视线, 看见洇开的斑斓霓虹中她只露出一点鼻尖的侧影, 长发松散开,珍珠白真丝包裹微弓的背脊。
    叶辞想起了最开始的感觉, 有这么漂亮的女孩,竟然是太太侄子的女朋友。
    听见低低的笑声, 庄理回过头去。
    “怎么了?我这样很傻么。”
    “我哪儿说你傻了。”叶辞弯了弯唇角,略停顿,“今晚的雨很衬你。”
    无端一慌,庄理避开叶辞看过来的视线, 余光瞥见叶辞目视前方, 才再佯作自然地看了回去。
    “看来没少练。”
    一语双关, 不知不觉气氛有些暧昧了。
    叶辞轻笑,“来香港多久了?”
    “诶……快一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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