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你两人打算就一直这么处着?再不耐烦应酬,也要把交杯酒喝了,有名有份,有始有终。”
    施少连神色淡淡,只看着甜酿,眼里余晖如星。
    身旁的两人都有意看着她,甜酿抿了口酒,回味着唇齿间微酸的香甜,慢声道:“我和哥哥的长辈……如今也只剩湘姨您,按理说终身大事,做小辈的全凭长辈做主……”
    在座的两人都怔住,湘娘子转惊为喜,拍手笑道:“小九这可是应了?终于点头要嫁了。”
    她脸上绽出羞涩的微笑,一双眸子闪闪发亮,两手搁在膝头,安安静静坐着,坦然迎着施少连投过来的目光。
    “得先准备嫁妆,还要挑个良辰吉日,还有婚书……三媒六礼一样也不能少,总有正儿八经办一场。”湘娘子迫不及待站起来,“我先去找人……”
    内室春深,罗帐动荡,响声许久才平静下来。
    “为什么改口嫁了?”他嗓音微哑,牵她一束发在指间。
    “原先我只是不在意,觉得这些不过是虚礼。” 甜酿偎依在他身边,阖眼轻喘,“可湘娘子说,要有名有份,有始有终。”
    她心里不知怎的,突然高兴起来,睁眼对着他笑,腮边两个深深的酒靥,眼神清亮,神采十足,看见他眼里自己的倒影,伸出两条玉辉般的手臂揽住他,将他搂在自己怀中,也窝入他温热的胸膛,耳鬓厮磨:“这么多年过去了,少连哥哥……我们走到如今,应当有始有终。”
    有始有终,有始有终……
    他的心头猛然一颤,抚摸她柔顺的长发:“那小九给我生个孩子吧?”
    “好。”她语气畅快,又突然酸涩起来,钻进他怀里,“生个孩子吧。”
    既然甜酿点头肯嫁,湘娘子自然大肆张罗,她雷厉风行,头头道道捋来不在话下,在金陵城内人脉又广达,嫁妆彩礼那些俱是容易,屋宅俱是现成,家中诸物不缺,外头采买也不在话下,绣衣也能十天半月内赶制出来,又找人相了几个吉日给甜酿和施少连挑选。
    “这日子好,就在半个月后,诸事准备都来得及,我拖一拖,还能赶上你们的洞房花烛再回湘地。”湘娘子招呼两人,“还挑了几个不错的日子,一个年根底下,一个来年开春,你们看看哪个称心些。”
    甜酿看了看湘娘子手中的帖子,手一划,挑了个最近的吉日:“就这个吧,湘姨也在,热闹些。”
    施少连袖手看了一回,却摇摇头,淡声道:“半个月后怕是不便,外头的事未了,我未必有空。”
    指尖选了冬日:“就这个吧,临着我的生辰,年跟前也热闹些,四方宾客都有空来。”
    湘娘子多少也知道他的事和外头惹出的官司,难免殷殷劝导:“以后还是稳妥些吧,树大招风,防不胜防。”
    施少连颔首:“湘姨教训得是。”
    果不其然,隔几日果然出了急事,施家那几艘船泊在闸口,夜里旁侧有小舟在甲板烧火做饭,不慎走水烧毁船只,连着殃及了邻近的船只,把施家的半数盐船都烧为灰烬,余下船只多少有损,熊熊大火燃在江面,照彻半边天空。
    接二连三有人登门说事,先是孙先生、而后是盐行的掮客揽头、船上的水手 、银子铺的掌柜,相熟的生意场中人,身着官服的官员,一个个面色慌张,脚步急切,险些踏破了门槛。
    甜酿在后院都能听见前院火急火燎的动静,来人中,有问船上货物的,有问伤亡的,有问息钱本金的,那几艘船上,连船带货,大概也有几万两的本金在里头,半数心血瞬间化成灰烬。
    施少连一整日滴水未进,这夜直接宿在了书房里,第二日第三日,登门的人丝毫不见少,孙先生抱着账本在书房进进出出,甜酿想送些茶水点心进去,却也不得空见,直接被拒了出来。
    湘娘子见她愁眉不展,温声安慰:“男人的事情,就让他自己去料理吧,他自有分寸。”
    “小九,你来。”湘娘子牵她的翠袖,“我托了个老朋友说情,特意请了个归隐的老御医出山,这位御医早年在宫内当差,也擅千金科,专给后宫的娘娘们看病。”
    “御医今日正有空,请他来替你把把脉,调养调养身子可好?”
    甜酿的手心微凉,闻言,看着书房的方向,点了点头。
    那老御医果然带着两个小药童过府来给甜酿看病,诊了脉,问了几句平日的衣食住行,又问了以往吃过什么药方药丸,最后点了点头,开了方子:“夫人先把其他的药都停了,先吃我这副方子,吃够一个月,我再来给夫人诊脉,根据夫人体质加减药方。”
    药方名叫“先天归一汤”,甜酿见药方上有当归和白术、人参等药材,知道是温补脾肾和促孕用,当下谢过老御医,差人去药铺抓药,每日煎服。
    四五日后,家中登门拜访的人才陆续散去,施少连又出了一趟门,才终得清净。
    甜酿终得见他一面,书房里凌乱许多,他两颊也削瘦许多,眼里是细小的红丝,一副疲倦至极的模样。
    “能应付吗?”甜酿坐在矮榻上,攥住他袖内的手,柔声问。
    “当然能。”他语气疲惫,鼻音稍浓,深嗅着她身上的香气,“让我睡一会。”
    他枕在她膝头,阖上了狭长的丹凤眼,眼下是淡淡的青,眉心皱出了细细的纹路,衣裳也是皱的,衣袍上还有一点茶水溅上的浅褐色茶印。
    她用指甲刮蹭他衣上的脏痕,很仔细打量着他,觉得他此刻的模样似乎有些不堪疲惫的落魄,这样一个人,他会落魄吗?又会落魄到何种地步?
    柔软的唇啄着他的眉心,她的眼里是外露的温情,像水一样荡漾着,这样的温柔此前从不曾放在他身上过,甜酿用手臂轻轻环住他,将他搂在自己怀中,把脸颊贴在他发间,手掌轻拍着他的肩膀,温柔哄他入睡。
    标船着火,烧了盐包和货物,施少连从家中的账目上拨出银子赔偿货主,还有船上受伤的伙计水手都要安抚打发,船上的盐非施家一家的银子筹起来的。还有别家的银子款,孙先生账面上没有足够的现银,卖了几处房产和田产才筹齐了银子还人,这场火伤了元气,施少连手头的一些营生都转到金陵他家官商买办手里。
    那个验官家眷手里握着的是淮安批验所内,施家标船此回领盐的一些行记关牒,平贵一共兑了八万张盐引出来,实际船舱里夹带了一批私盐,这是分给船上诸人、沿途打点和金陵城内的相关人的利钱,这把火烧了半数的船只,也把那验官手中的“私盐”证据烧了个干净。
    这桩公案因此拖沓下来。
    湘娘子临行前的日子,心神都花在甜酿和施少连的婚事上,云绮和苗儿听说甜酿要嫁,也有几分高兴,喊着宝月回施府来,虽然婚期尚有几月,只是该筹备的也要趁早,半点拖沓不得。
    出门采买用物的家丁前脚刚踏出去,后脚家门前就落下一顶阔气的八台轿子,轿后跟了一队执刀的青衣皂隶。
    轿子在施宅大门前落下,下来个身着云霞鸳鸯纹褙子,头戴金髻的中年妇人,年岁约莫四旬五六,一道眉毛生得英气。
    守门的是几个机灵的府丁,见来人面生,仪仗又气派,一溜烟进了书房通报,施少连和孙先生在书房谈事,听说来人相貌,话语顿了顿,挑眉冷笑一声,施施然起身。
    杨夫人袖着手站在正厅里,后头跟着一队从钱塘守备府带出来的丁兵,见了前来的锦衣青年,语气不屑:“我来见玖儿。”
    她回钱塘府两三个月,将家中事情都处理妥当,跟丈夫商量之后,又到金陵来,昨日才和张圆见面,今日一早便赶来见甜酿。
    “夫人今日倒是来得巧。”施少连语气淡淡,扭头唤人,“去喊夫人和湘娘子出来见客。”
    杨夫人冷心冷面,一副拒人千里之外之感。
    施少连倒是一副温润静好的模样,招人上来奉茶,亲自端在杨夫人面前:“夫人此番来金陵,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晚辈心头自然有数,既然夫人执意如此,晚辈能拦得了一时,也拦不住一世,便任凭夫人行事。”
    “只是夫人不必着急,想清楚了,看清楚了,再便宜行事。”
    门外响起脚步声和佩环叮咚声。
    他背身而立,神情淡淡:“夫人认下后,可要护住她,莫害得她余生悲苦,一生为此所累。”
    “不劳阁下虚情假意。”
    甜酿原本以为,杨夫人两次来金陵见她,是为曲池而来。
    她和曲池由杨夫人撮合,原是打算在钱塘落地生根,谁料一去不复返,两人劳燕分飞,杨夫人为人豪爽,为她打抱不平,为她和曲池惋惜。
    “夫人……”
    “玖儿。”
    两人阔别一年有余,杨夫人再见甜酿,想起往昔这么多年的阴错阳差,心头实在酸痛难当,未等发话,眼眶发红,三两步上前牵着她的手,顷刻落泪,把甜酿搂在怀里,久久哽咽:“玖儿,好玖儿……”
    甜酿被杨夫人拥着,心头也微微动容,她不是暖情的性子,以为自己离开钱塘,和杨夫人情分早晚淡去,未料到这场面,杨夫人握着她的手竟在激动颤抖,鼻尖突然一酸:“干娘,多谢您还惦记着我……”
    杨夫人搂着甜酿,痛痛快快哭了一回,悲喜交加:“好孩子,你受苦了……”
    “劳干娘挂念费心,都是我的过错……”
    湘娘子和施少连在一旁站在,施少连面上平淡,湘娘子上前打圆场:“不知夫人来见亲,有失远迎,如今一家子团聚,夫人来的也恰是时候,大家坐,快坐。”
    杨夫人身旁有小婢子扯扯甜酿的衣角,小声安慰:“九娘子,夫人。”
    小云,原来是小云,小玉夫妻在钱塘不便随行,杨夫人就把小云带来与甜酿相见。
    “小云,你也来了啊。”甜酿笑里带泪,泪里又含笑,摸摸小云的发顶,又替杨夫人拭泪,面上转悲为喜,湘娘子在一旁寒暄,携着几人的手:“走,我们去后头说话。”
    杨夫人刚止住泪,被甜酿一路扶着进了内院,她大约有二十多年未踏进这家里来,一景一物都历历在目,见庭院深深,她曾走过的石子甬道,那几竿翠竹都已然如旧,那房舍厢房,屋檐墙角,却半数换了新貌,心中感慨万千,又禁不住行步涩涩,泪落如雨。
    后院里苗儿和云绮也在,听闻是钱塘守备夫人来访,都在仪门前等着,两方见过,行过礼。
    “这都是施家的姐姐妹妹,今日一起帮着打点些。”湘夫人殷勤招呼,“夫人请坐。”
    杨夫人看着不大的庭院里摆着数个箱笼,石桌石凳上都摆着各色器物:“这是……”
    湘夫人拍手笑:“我刚说夫人来的正是巧,我们几人正在收拾箱笼,这些俱是都是成亲用的器具,小九和少连他两人成亲,连迎亲的日子都定了,眼下正缺小九的娘家人,没想夫人这时候上门,正是瞌睡遇上了枕头,万事俱备,又遇东风。”
    杨夫人兀的蹙眉,又惊又疑又惶,看着甜酿:“玖儿打算要嫁他?”
    甜酿点头。
    桌上还放着绣绷,正是一副喜帕,金线绣的交颈鸳鸯才初初有个模样。杨夫人脑子里嗡的一声,不啻山崩地裂:“当真?”
    自然当真。
    眼下这情形,可如何能嫁。
    甜酿扶着杨夫人进耳房少坐,亲自奉茶,神色从容:“干届成亲之日,我也想请干娘喝杯喜茶。”
    “是他逼你的?”杨夫人咬牙,抓紧甜酿的手,脸色冷凝,浓眉倒竖,“玖儿,他逼你嫁给他?”
    “是我自愿。”
    “钱塘,钱塘你不回去了么?”
    “不了。既然都过去了,也无须再回头。”
    杨夫人不死心:“那曲池呢?你和曲池的缘分就这么散了?”
    “干娘,我和曲池已经分开了,再者,曲池也不需有我,他也有了新姻缘。”甜酿微叹,“我拿了休书,结束了,就真的没有了。”
    “他还不是被逼的。”杨夫人气愤拍腿,“曲池是被谁坑害,他如今过的什么日子,你还不知道么?昔日你和曲池,我是看着你们走过来的,那时候你们感情多好……”
    “干娘,我非嫁不可。”甜酿打算杨夫人的话,沉静道,“我会嫁给他的。”
    “为什么是他,难道施少连害你还害得不够惨?”杨夫人义愤填膺,“他这人阴狠太甚,手段龌龊,你早前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如今怎么反倒糊涂起来。”
    甜酿看着杨夫人,粲然微笑:“干娘,我渐渐悟出了这么一个道理——人活一世,只不过痛快二字。简单点,想得少些,日子是不是更轻松,过去那么多人事纷扰,知道的、不知道的,对的、错的又有何用。”
    “有些事情,如果觉得累,那就忘掉它,如果摆脱不了,那就接受它,让自己少点烦恼,多点快乐,也没什么过错。”
    杨夫人握着手中的茶杯,看着她的活泼笑靥,突然如鲠在喉,想要说出的话,犹豫再三也说不出口。
    她劝了甜酿大半日,最后竟然有些失落。
    施少连和甜酿待客,特意请杨夫人留在府中少住。家里有湘娘子,又添了杨夫人,宝月和小云都在甜酿身边伺候过,一时家里热闹非凡。
    “在想什么呢?”施少连悄然站于身后,双臂环住她,将面庞埋进她颈侧,深嗅她身上的甜香。
    “没想什么,发呆而已。”她顺势窝入他怀中。
    “你和杨夫人久别重逢,都聊些什么?”温热手掌摊在她小腹上摩挲,他沿着白玉般的耳畔落下热吻,“你似乎不太开心?”
    “没有,我很开心。”她细声回应他,“干娘不太愿意我嫁给你,我们争执了半日,干娘有些闷闷无奈。”
    “是么?她当然要有这一套说辞。”他突然闷声笑了,将身体压在她肩背上,压弯了她的腰,亲吻游离至桃腮边,他要吻她的唇,手心掌着她的脖颈,她半拧着腰,一只玉手轻轻搭在他肩头。
    唇舌相触,辗转覆合,你追我逐,如鱼唼喋,缠绵生动。
    最后她深深喘气,两颊绯红,媚眼迷离,他将怀中软绵绵的人抱入内室,要和她一赴巫山,也要和她同生共死。
    施家给杨夫人安排的屋子,原是杨家老爷的内书房,如今改成了几间招待内眷的精舍。
    屋子泰半还保留了原貌,只是内里千差万别,早已换了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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