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危不想再骗她,可也不能将那件事告知她。
    到底要如何?才能让这世再长些,分明当初重生时,不顾她的意愿,强求了这份夫妻之情,想要与她白头偕老,两厢厮守。
    现今却成了这样落魄的局面。难道是他曾经所为,全都得到了报应吗?
    前世那些年的孤寂不算,这世才是真地拿来偿还。在妻儿俱在身边,大业得成,以为圆满时,再让他还了当年的报应。
    “善善。”全身的骨渗出剧烈痛意,闵危强撑着残破的躯体,强扯着唇角。
    他想要问她:“你是不是未原谅我?”
    但下一刻,就被那痛迫地跪倒,视线模糊,最后一眼是她被风微微翻动的裙裾。
    “闵危!”
    ***
    建兴十九年六月初八,魏帝和皇后被黑甲卫护送回梁京。
    得了传令的太医院是聚了许多人在凤仪宫外殿。太子眉间凛冽,问道:“父皇的身体到底如何?”
    太医们惶恐跪倒,却不得不说:“陛下怕是大限将至。”
    太子被这话震地后退一步,又站住,再问:“此话是真?”
    “太子殿下,臣绝不敢说谎话啊!”
    自那日始,魏帝难有清醒的时候,多得昏睡。皇后常陪在榻边侍候,宫人劝说不动。
    “母后,您已连续三日在这守着,不若先去歇息片刻。”太子抿唇道。
    却见平日慈爱的母后厉目看他,道:“你是不是早知道你父皇身体出了状况?”
    此问要如何应答。太子迟疑了许久,终于道:“是。”
    “是他不让你告知我?”
    太子身侧的拳紧握,再答:“是。”
    “你何时也学会欺骗我了?”皇后站起身,一时有些眼花,她望着与榻上昏睡之人极相似的面容。
    太子忙伸手扶住她,右侧面颊忽至一巴掌。他愣在原地,未及反应。
    “你与他,果真无甚两样!”
    太子掀袍跪下,不敢看她,垂眸哽咽道:“母后,此事是儿臣的错。”
    “出去。”皇后阖了阖眸,不想再见他。
    两月过去,魏帝的身体毫无转好之机,皇后又亲上福源寺烧香祈福,终是无用。幸而朝中有太子主事,一如之前,众臣间虽有波动,但也被震慑住。
    “善善。”只两字,他都说地艰难。
    林良善见他醒了,忙道:“我去叫太医来,你等等。”
    “不用。”闵危抬起颤抖不已的手,抓住即将离去的她。
    “你到底在强撑什么?”
    林良善回身,想起听到的那些话,不禁甩开他的手,语气激烈地怒骂:“自西北回来,你的身体就出了问题,为何不早说出,还合着太医院、闵瑜他们瞒着我!现今又不肯医治!”
    这些年,闵危少见她这般。他压着喉间涌出的血,忍着全身的痛,微弱地喘气:“善善,你别生气。”
    “我已是大限将至,救不活的。”
    林良善酸涩地说不出话,随即见他再咳嗽起来,血从唇角一直蔓延到脖颈。
    她慌忙地用帕擦着,又不停地朝外喊道:“来人!快来人!”
    宫人急匆匆地进来,就听到吩咐“你快去把太医叫来!”
    “快去!”
    闵危看着她慌张的模样,莫名觉得高兴,竟笑起来:“你是在担心我吗?”
    那抹努力扬起的笑,和着还未擦干净的血,看着有几分恐怖。林良善紧紧咬着唇,不停地去擦那些血。
    他道:“你别担心,即便我死了,也会在之前安排好所有事,不会让你受到一点威胁。”
    话说地长些,他再咳嗽起来,牵连曾被匕首挖开的心口。
    血源源不断地流出。
    “你别再说了。”她眸中的泪终是落下来。
    “好,我不说了。”泪水掉落在他的面上,烫地他难受,“善善,你别哭。”
    九月初二,朝中重臣,例丞相莫岑、太尉和剩、禁卫军统领蒋畅、尚书左右仆射林原、吏部尚书李叙等得了旨意,前往凤仪宫。
    内殿之中,太子在最前,重臣在后。
    隔着一层薄纱,缠绵病榻的魏帝对这些臣子下了最后的圣旨,嘱其辅佐太子,又说了些政事。
    底下的臣子皆跪地聆听着那断断续续的叮嘱。
    长久之后。
    “就这般吧。”似是完了,魏帝松了一口气,疲惫地阖上眸。
    “谨记陛下之言,臣等领旨。”众臣叩拜。
    总管太监袁才得了意思,忙引着重臣离开,单留了太子在。
    “太子,过来些。”
    太子上前,隔着那层薄纱,低着头,声音有些嘶哑:“父皇。”
    “朕方才所言,你该都记住了。”
    “是,儿臣都记住了。”
    魏帝缓了缓痛意,未睁眼,道:“为君者,该如何御下,朕此前已教予你。这两年来,你做的很好。”
    说着,他咳嗽一声,竭力压住,接着道:“朕不在后,若他们之中有异心者,该杀就杀,你不必顾忌所受之情,留下祸患。明白了吗?”
    太子忍着泪意,道:“是,父皇说的话,儿臣全记在心中,不敢忘记。”
    须臾的沉默后。
    “闵瑜,我要拜托你一事。”魏帝转换了称呼。
    太子闵瑜应道:“父皇尽管说。”
    “你的娘亲自幼身弱,孕育子嗣困难。可为了怀上你,是吃了近一年半的苦药,后经十月怀胎生下的你。生产时,又遭遇血崩难产,受尽苦楚……”
    他似在回忆,说地极慢,时不时带着轻咳。
    “闵瑜,你是我和你娘亲唯一的孩子。我死后,还望你替我照顾好她,莫要让她受了委屈。”
    魏帝接而道:“无论今后发生何事,你需以她为最先考虑。若是让她受到半点伤害,我即做了厉鬼来问责你。”
    闵瑜终是落下泪来,他抬袖擦泪,道:“父皇尽管放心,我会照顾好母后,不会让她受委屈。”
    “那就好。”
    纱帐内的人似是累极。
    他这一生即将走到尽头,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只能在尚算清醒时,为她做好最好的谋算。
    幸而那时他未因恨意掐死襁褓中的稚儿。
    可他又见惯那些自相残杀的戏码,无论是为权,还是为钱;无论是平常百姓,亦还是王侯世家,父子相争、兄弟相残、子女教唆……
    虽闵瑜已为太子,甚至在他死后,会成为魏国的第二任帝王。但他不敢去赌今后,这个唯一的儿会不会受到其他的迷惑,不再如现今这般敬重他的娘亲。
    他生性多疑,从不敢相信任何人。
    却是走到这一步,除去那毫不是威胁的威胁,他又能做些什么,才能护地她在这世上平安无虞?
    若是能如前世狠心,他定会让她陪葬。生同床,死同穴。
    他苦笑着,于被褥中,紧紧攥住那只贴身携带多年的香囊。
    及至九月二十四日,皇宫肃穆寂静,无人敢大声说话。
    林良善依着闵危,用温热的湿帕轻拭着那张浸透风霜的面。
    “是愈发难看了?”他问。
    她的手指划过他沧桑的眉眼,最后落在眼下的那道疤上,声音很轻:“不难看。”
    “也不如从前好看了,对吗?”他气若游丝地笑。
    林良善止住了手上的动作,眼角沁出泪水,一直看着他,手中紧紧捏着帕子。
    “善善,这世,你有喜欢我吗?哪怕是一点。”他艰涩地问出心中埋藏许久的问题。
    十八年前,大婚的前夜,他问过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
    如今呢,答案会变吗?
    浑身俱是疼痛,他近乎卑微地道:“哪怕是一点,你也当哄哄我。”
    林良善的视线模糊一片,肩膀微微耸动着,泪水滑过她翕动的唇。好一会儿,她道:“没有,一点也没有。”
    她是记仇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他带至的痛苦。难道因着这些年的好,曾经的痛也当作不存在吗?
    曾经,她恨不得他立即死去,以此逃出他的控制,得到自由。
    更何况他们之间,隔着两世的恩怨。
    最后的屈服。
    得过且过,听天由命,她将这八个字牢牢地记住,努力做一个皇后,一个母亲,一个妻子。
    她紧咬着唇,抑住抽噎,终是压不住,泪水滑落下面颊。
    可为何现今见他即将离世,心中会有难过?
    难道这些年来,在他捧送的荣华富贵中,在他的温柔言行中,她迷失了自己吗?
    “别哭。”闵危的手再难动分毫,干涸惨白的唇强行扯出一抹笑:“我早知你会如此说,可还是会忍不住问,想着也许你会说有一点,我也算是无憾了。”
    他会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不择手段。不管是权势,亦还是人,他向来如此。
    经年对她留下的伤害,他从来不悔,那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温和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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