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作一想,他又摇摇头,“哎,索性一并杀了吧,省得我心里拿不定主意,分神间,便坏了事。”
    话音一落,巴德雄持虫笛吹出一段小调。
    仇静一低头,一把天师剑架到了脖子上。笛声停了,剑却没离开。
    巴德雄摊摊手,话音及时响起,“你自己杀,还是我帮你杀,全在你一念之间,我不左右你。”
    仇静骂道:“巴德雄,你这猪狗不如的牲畜!”
    巴德雄嘿嘿笑道,“谁要杀你,你骂他去!”
    仇静抬头,看见张自贤眼中虽仍旧血丝密布,狂乱之态却已然褪去,心智早已回归他本身。
    师兄妹相视片刻,张自贤渐渐眼神闪躲,持剑的手发颤,却没半点要摘下来的意思。
    仇静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含泪望着师兄,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张自贤垂下头,不敢看她,“师妹,对不住了……否则你我都活不了。”
    仇静咬牙问,“你是想杀了我们诸位再替他报仇?还是根本就想要神仙骨?”
    “我们已经活不了了……”张自贤哀求道,“师妹,事已至此,你就……你就成全我罢!师兄求你了,师兄求你了!”
    仇静细想从前种种,这一幕竟不是第一回 发生。
    师妹,求你了,我不过一时色迷了心窍,谁曾想竟弄出人命……何况苗女微贱,何至于就要我以死相抵?
    师妹,只有你能帮师兄,我们师兄妹同甘共苦,不是一条心吗?
    师妹啊,你就再帮师兄遮掩一回,事情若抖落出去,谁面上有光?谁有感激你大公无私?
    师妹,师妹,求你了,师妹……
    ……
    她处处成全,临到头竟要她以命成全。
    仇静终于绝望。
    声也发虚,步也飘忽,轻轻吐出一句,“师兄,自此你丢下的烂摊子,可就再没人替你收拾了。”
    说罢她认命闭眼。
    ??
    锵地一声巨响,坤道颈上一轻,本以为就此一命西归。
    一脉惊呼声中,连她身体也跟着一轻,女子婉静之声在她耳边响起,问她,“仇山长,没事吧?”
    仇静张眼,入目是温和典雅的面容,不由泪盈于睫,“江少庄主!”
    谷中有更多人不由自主叫出她更为响亮诨名——“惊鸿仙子!”
    下凡济人于危难之间,此刻便更像仙子了。
    她腰肢轻软,身姿优美,仿佛仙人乘风而来,从剑下救出仇静复又乘风纵远,眼见就要消失在山头。
    亦有人心生疑窦,问,“如何她来去自如,偏不受猫鬼蛊所镇?”
    长生收入袖间,叶玉棠抖抖手,将聚于指尖三穴、欲一巴掌呼死张自贤的十成锐劲也给晃散了。
    盯紧了云雾下那道翩然白影,只觉得足上所乘那一对弯刀极为眼熟。
    她同身后人道:裴沁的双刀?
    长孙茂道:看来是碰上了。
    她心里一沉。这会子又跑回来做什么。
    一垂头看见了自己腕上细丝,心想,这小子也无微不至操着心呢,与自己有什么两样?也是人之常情。
    索性放宽了心,仅留神看着。
    不远处的父子手头倒是消停了,面上却没消停。两人神色各异,脸一个比一个黑。见江凝乘刀进来解了众人燃眉之急,江余邙不过抬眼一瞥,既无赞赏,也无欣慰,看不出是个什么想法。
    岛上纷争不断,江凝始终游离在漩涡之外,至危机之时才突然现身,来得也太是时候了。
    叶玉棠忽然有一种感觉:以他敏锐,是不是开始怀疑自己女儿了?
    正想着,头顶山头又响起贼老头阴阳怪气一声太息,“哎呀,出岔子了!”
    随后他收回视线,望向谷底,“不如干脆杀了这谷里最强,青云直上!立地成佛——”
    说罢,三四声笛声,纵着张自贤提剑往山谷俯冲而去。
    笛音如同入阵曲,叶玉棠听得头皮阵阵发紧,觉得这剑是必要出鞘了。
    谁曾想,远山处廊亭,江凝就地放下仇静,乘刀去而复返。
    大抵心里一急,于中途脱口便是一句:“你这老贼,说好……”
    一个好字调没转下,江凝觉出不妥,立时收声闭口,向七星盘处急急掠来。
    可惜晚了。
    叶玉棠瞧着剑老虎面色,心道糟糕。
    果不其然,剑老虎沉着脸,问,“你与他说好什么?”
    江凝紧追张自贤,听见父亲叱问,不由解释,“待父亲脱险,女儿再慢慢说与您听不迟。”
    剑老虎冷笑,“不敢。此贼叫老夫十载寝食难安,女侠却与他颇有私交,实在令老夫背脊生寒。横竖一死,不如就死在这,倒能死个明白。”
    江凝欲哭无泪,“爹爹,女儿伤害谁也不会伤害爹爹。”
    江氏父女不合,叫巴德雄顿时眉开眼笑。
    他在江凝话后头,火上浇油般讲了句,“是啊,惊鸿仙子,可是反复叮咛老夫,说今日宴请诸位,她可睁只眼闭只眼,却断不可伤了江宗主分毫……仙子怎会害您呢?江宗主大可放宽心。”
    说话间,笛声自然断掉。
    张自贤在距剑老虎三尺外倏地停驻,与他不近不远的相视了片刻。
    魂魄刚回体内,猝然对上那双盛怒锐眼,张自贤险些吓得复又魂飞天外;惊惧间两步退后,栽倒在地。
    剑老虎只是不理这泼才,转头一声喝问:“江凝?!”
    巴德雄啧啧叹道,“惊鸿仙子,这些年可着实做了不少好事,却又深藏功与名,别说仙子仙女……道一声惊鸿菩萨,也不为过。”
    叶玉棠心道:深藏功与名,似乎不是这么用的吧?
    剑老虎闻言气极反笑,问,“江凝,你究竟做了多少好事?”
    巴德雄也跟着笑,说,“江宗主也别太动怒,毕竟自古猫鬼阵下无完人。为搭救夫婿,惊鸿仙子也下得凡来,也是情非得已,情有可原。”
    张自贤骤然驻足,令江凝稍松了口气。但她又怕贼子一个不高兴纵再去伤人,父亲便危险了。故只先骂了句,“你闭嘴!”
    七星盘就在近前,她微微眯眼,留意江余邙位置,于十尺外,以腰为轴,倏地倒悬。
    双刀行至谷底越纵越快,刀上白衣身影也似一片疾云。
    叶玉棠眼里瞧见,心里念着:仙子,你可千万、赶紧地,将这头倔虎从这谷里搭救出去。身在此地众人本就如履薄冰,有他在如在冰上丢了把柴,既要灭他自个儿的火,又怕因扑火而众人一倒带进阴沟里,难啊难。
    不留神,剑老虎冲开右臂经脉,一个重掌击出。
    急行的白云被这一掌给拍散了,白影从双刀上扑跌出去,腰身撞上七星石盘前陡转身形,倏地腾起,于石盘莲步轻移,落于泥沼上几步疾驰,坠地时堪堪稳住身形。
    玉袖生风,裙裾偏飞,衣不染尘垢。
    叶玉棠情不自禁,却又不合时宜的脱口赞道,“真美啊……”
    江余邙一拂袖,负手看着江凝,冷笑道,“我岂要贼子搭救?笑话。”
    江凝闻言,有一瞬沉默。
    江余邙道,“你说说吧。”
    重甄自知无力劝阻,只得也默然听着。
    反倒山上众人皆劝说道:“江宗主何故如此?和不等收拾了贼人,再从长计议?”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江凝却渐渐眼眶通红,讲出一句,“是,女儿逼不得已与贼人谋事,便也是贼。”
    江余邙心下了然,微微颔首,朗声道,“向来会无好会,宴无好宴。为求当年一个真相,诸位与我共赴此局,便已做了最坏打算。若终有一死,这笔糊涂账也不必带到底下去。诸位说,是不是?”
    众人自不敢有异议。
    叶玉棠心想,这剑老虎轴起来,也真是天下无敌了。
    及至纷议渐息,江余邙又转头问江凝,“当着诸位的面,我且问你。十年前,君山岛,有没有你的一笔?”
    江凝摇头。
    江余邙又问,“缘何有人使惊鸿剑伤了刀宗第一张老?凭谁能伤她?”
    江凝答得倒也爽快,“是我。”
    稍作回忆,立即为这话作解释,“那女子说的没错……确是我欲从郭公蛊下救回梦珠性命,而与程血影起了争执。”
    江余邙又问,“你如何未卜先知,留宿君山?”
    不及江凝答话,他忽然怒骂,“好个孬种,非得我问一句,你才答一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可承认的?”
    江凝便说,“父亲教训的是。”
    不疾不徐,柔声叙述,“那日和今日这般,我一早便知巴德雄要谋害他人。不同的是,十年之前,我与巴德雄因事生了争执,一拍两散,是去救梦珠的。而今日,却是我为了彤儿,有求于他。”
    众人闻言,齐声大哗。
    她立于泥沼之上不染纤尘,如一株孤孑的芙蕖出水。她向来是仙子,圣女般的存在,如何便轻易泯然众人,沦为庸常甚至有些恶毒的寻常妇人?
    一众男子皆难置信,甚至有人情难自已,放声哀哭起来。
    江凝却格外宁静,立于谷底,娓娓道来。
    “十年前,方郎困于猫鬼,救回时早已半身不遂。遍寻名医,皆说他病入膏肓,早无药可治。方郎不愿拖累于我,已一心求死。我悲不自胜,本以为山穷水尽,有一日却收到一封匿名书信。信上说,能解我之忧,能救方郎于水火的,天下唯有光明躯神仙骨。”
    “之后,我依着信上线索,见到了马氓。他给我一些蛊虫,其中有生蛇蛊……还有些许别的什么蛊,有的可使经脉错乱,有的可将人困于方圆十里,只因他要我杀的是个武功极强的女子,未免我无法将她制服,用这几种蛊可保无虞。后来,也是我运气好,籍六弟姻亲关系,找了个由头,将她请到山上来。谁料中间出了岔子——彤儿瞎胡闹,将蛊袋翻得杂乱。我一时难以分辨,索性将所有蛊虫,悉数掺进她一人饭食之中。”
    便有人问道,“什么女子,连你也无法制服?”
    有人答了句,“武曲。”
    另有人开口道,“也是很久不曾听见这名号了。”
    人群稍稍安静了一阵,像是在致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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