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天空沉寂不到片刻,雨声哗哗响起,整个世界似乎都笼罩在这阴天雨幕之下。
    画廊,赵辞沁直到感知到脸颊上的湿意,才后知后觉地起身关窗,其他还好,就是手边这幅画稿墨渍微微晕染开,不能再用了。
    街上行人手掌遮着头匆匆走过,秦安梅这几日告假回老家了,徐醒也告诉过她他今天不会在律所,因此赵辞沁想了想,决定提前回家。
    只是她刚取好雨伞,便听到外面汽车引擎的声音,下一刻,只见穆长风从车里下来。
    他头发剪得很短,因为被雨水微微打湿的缘故,雨珠顺着锋利的眉骨滑落,看上去并不狼狈,反倒让五官有一种不可亲近的冷峻。
    明明更久的分别不是没有过,这只是一段时间不见,赵辞沁却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陌生,好似他从未出现在她生命里一样。
    “赵辞沁。”他先开口。
    “……你怎么来了?”赵辞沁反应过来,将手中的伞轻轻松开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穆长风没说话。
    他面上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凝视着她,半晌之后,才淡淡问:“我们之间就只剩下这些了吗?”
    赵辞沁垂下眼眸,轻轻道:“既然没事,那我回去了。”
    然而错身而过的刹那,她手腕一紧,被穆长风抓住了。
    穆长风似乎预见到她会挣扎,手劲格外大,他不再忍耐,而是开门见山,低声道:“你知道那个徐醒的底细吗?他绝不是你认知中那个温良谦恭、斯文无害的律师。”
    雨水倾盆而下,在青石路上溅起一层层水花。
    索菲特酒店,窗帘微微晃动,窗前的地板已经被雨彻底打湿,却无人在意。
    宴云音望着徐醒:“这两年来我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但每一个答案都被我推翻了。我始终想不通,对于我们的婚礼,老头最开始明明是乐见其成的,怎么会说变卦就变卦了。大哥死了,老头悲伤过度,但我又做错了什么?你身上到底藏有什么秘密,让老头都对你言听计从,连我这个亲生女儿也不顾?”
    穆长风低下头,却仍牵着赵辞沁冰凉的手腕,手指骨节隐隐颤着:“知道浙江最大的漕运帮派吗?九运局,宁波、舟山、温州,每一个港口都有他们的人手,不仅做漕运生意,名下还组建了一批堪比政府军的私军,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创立它的人,正是徐醒。”
    徐醒没有立刻回答,他站定脚步,侧脸隐没在阴天光影中,半晌才回过头,直直地看向宴云音的眼珠。
    这一刻,他仿佛又是当年跟在宴云音身边的那个打手,总是平稳冷静得过分,也不会拒绝大小姐任何一个心血来潮的提议。
    他说:“我跟东家的确达成过协议。”
    穆长风声音凝重:“我不清楚他为什么当上律师,蜗居在中庆街那样一个地方来蓄意接近你,但赵辞沁,这个人很危险。”
    徐醒道:“两年前我受命返回上海,一下船才感觉不对,但你的人手已经将我围住。我不愿意和你成婚,但那时你正在兴头上,所有人都纵着你,甚至没给我选择的自由。如果那天你大哥不出事的话,可能我也会找到别的机会离开。”
    穆长风道:“在他和青山会大小姐成婚那天,他的私军闯入宴家,从此青山会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少东家。”
    徐醒道:“你大哥的事我很抱歉,手下人无状,但正是因为他的死,我才第一次有了上谈判桌的筹码。东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了多久,外面局势又诡谲莫测,我们约定,如果有一天青山会败落,我必须拉你们姐弟一把,保你们半生无忧,就像这次这样。”
    穆长风道:“对此青山会会长非但没计较,还封锁了所有消息,将他女儿送出了国。”
    “至于打发你去英国,纯粹是,”徐醒一顿,无视一室的震惊和沉默,唇角扬起一丝弧度,那隐约是个笑,“我不想见你。”
    ……
    雨还在下,绵延雨声却渐渐在耳边成了一片背景音,变得虚幻而遥远起来。
    赵辞沁没有察觉,只站在原地,任由穆长风牵着。
    徐醒对她说的远没有这么详细,他刻意隐去了许多细节,比如他是如何在重重困境中说服青山会会长,再比如为什么那天东叔带着手下出现,却偏偏带走了宴云音,对他礼遇有加。
    然而她说:“我知道,这些他都告诉我了。”
    穆长风呼吸微顿,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睁开眼,不再看向赵辞沁,泛青的手指轻轻松开了她的手,声音也低下来,“嗯,那便好。”
    热度在雨水中消散,空气中只剩些许沉闷的气息。
    穆长风眉头紧皱,握紧手指,无意识盯着远处墙上的画。
    他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有些事,如果现在不坦白,以后就再也机会说了。
    “……我今天来见你,除了告诉你那个律师朋友的事迹以外,是来向你告别的,日军今天凌晨对盐山岛发动战争,不日我会离开上海,前去支援。”
    混杂在哗然雨声里,没人听得出穆长风语调里的颤意:“过往每一次与你道别时,我都不敢多看你一眼,我怕我再也不舍得离开。”
    “一直没告诉过你,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我装在心底唯一的那个人。”
    赵辞沁听到这里,猝然抬眸看他。
    “很奇怪?”他问。
    赵辞沁愣愣地摇头,不知不觉哑了嗓子,“……你以前,从来不说这些的。”
    “所以我失去了你。”
    这世上恐怕就穆长风一人,哪怕在说情话时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一如既往的冷锐、锋利,但熟悉他的人会发现,他的情绪其实已经缓和下来,不再那么紧绷着。
    “不知道你决定离婚时鼓起了多大的勇气,但我一直很喜欢你,可能是在成婚后,可能是我未察觉的更早以前。”
    他声音低了下来:“告诉你这些,是我的私心……如果可以选择,我情愿我们不在这个时代相识。”
    不相识就不会有姻缘,就不会愧疚,不会不舍,不会挂念在心上放不下、忘不掉,也不会难过。
    穆长风回头望着近在咫尺的赵辞沁,视线从她的眉眼逐渐往下,一路到被旗袍领口收紧的脖颈线条,最终没忍住,伸手将她脑袋往怀里摁了摁,随后放开她,转身踏进雨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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