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棉巾上似乎有淡淡的香气,并非皂角香,却让她的心慢慢地趋于平静……
    今日遇见了薛靖谦和南阳大长公主,许是心神过于疲惫,擦着擦着竟有几分困意拢上眼皮。
    “冬日里水凉得快,姑娘可要起身了?”她听见阿舟轻声问,声音较平日低了些,但她没精神去细想,只当是她有些着凉,声音断断续续地吩咐她出去了熬些姜汤喝,免得遭罪。
    她被扶起来,水声哗啦啦地响,晶莹的水珠顺着蝴蝶骨往下肆意地转,滴溜进腰间两个酒涡儿,再至凹线,侧边暗红的蝶形胎记像个能蛊惑人心的妖精似的,让人一眼沉沦。
    程柔嘉脚下发软,来不及思考什么,就跌跌撞撞地被扶上了榻。
    内室中,帷帐下,渐渐弥漫起淡淡的药香味儿。
    ……
    南阳坐在后院,左手边是满头大汗的客栈掌柜和伙计,右手边是被五花大绑的黑衣护卫和……趴在桌上被药晕的阿舟和清玄道长。她似是百无聊赖地玩弄着蔻丹,时不时望向通往前厅的粗布帘子的动作,却暴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掌柜暗暗叫苦:也不知是从哪里招惹来了这么一尊杀神,大白日的,竟就在他的客栈干起“杀人越货”的买卖来……
    在他眼里,突然从房顶跳下来的一群陌生黑衣男子,正是另一群土匪。两匪相争,不头破血流才怪……
    玉展小步急促地走出,笑着朝南阳点了点头。
    南阳的整颗心才放了下来。
    赌对了。
    已经错了这么多年,她实在是等不及再去细细地揣摩了。这么多的巧合加在一起,结果再不必怀疑——程柔嘉,就是她与顾衍暄真正的女儿。
    也就是说,她才是真正的顾家宗房嫡长女,顾锦元。
    不过她原本只是想药晕一个婢女,却不曾想,竟然在后院打斗了一场……
    薛靖谦人都走了,居然还留了这么多护卫在她女儿身边。
    “回去告诉你们将军,今后不必再派人跟着程姑娘,本宫自会保护好她。”她淡淡地吩咐,让人给那些护卫松了绑。
    护卫们对视一眼,只能先行离去——南阳殿下带的人马实在是太多了,他们不是对手,且瞧殿下对两边人不同的处理方式,好似针对的确实只是他们……
    虽然蒙汗药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手段,但起码比衣服直接被划得破破烂烂宛如乞丐要好多了……
    “头儿,我们这就走吗?”
    “走什么走?”客栈外,护卫队长白了下属一眼,“远远跟着,不触殿下的霉头,但是也得护着程娘子。”
    就这样和将军前后脚回去,将军不发怒才怪……
    不过,南阳殿下为何忽然要护着程娘子呢?
    “头儿,有银子吗?给兄弟们买些新衣服呗……”
    “……”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温情 [vip]
    几日后, 冰雪消融,天气晴好的一天,陡然庞大起来的队伍重新上了路。
    程柔嘉开始觉得清玄道长最近有些奇怪。
    往日里, 这老道在内宅女眷面前可是舌灿莲花, 卯足了劲恭维人家的夫君和儿女的“面相”, 誓要骗些银子走才罢休……
    怎么在南阳大长公主跟前,倒像耗子见了猫, 唯唯诺诺不敢作声?
    可见这口若悬河的道士,见了真正的达官贵人, 也是会露怯的。
    她正乐得清净,可阿舟却劝着她去陪大长公主用饭——原话是:“姑娘, 您瞧殿下独自一人孤身在外,也没个说话的人。她又喜欢您,您就权当是发善心,去陪她说说话。”
    程柔嘉看了一眼大长公主身边簇拥着的一大群宫女婆子以及护卫,对这个说法表示怀疑。
    “姑娘,殿下带的厨娘手艺可好了, 奴婢比不上一星半点的。”阿舟又劝。
    “直接说你嘴馋不就得了, 倒拿我当筏子。”她白了阿舟一眼,见那边南阳殿下果真派人请她一道用饭, 倒也不好推辞,笑盈盈地去了。
    哪怕是在外头,南阳殿下的用膳规格仍旧如宫宴般豪奢,滑腻鲜香的水晶虾仁、袅袅冒着热气红汪汪的叫花肘子、酥脆的茴香豆、爽口的凉拌笋丝、淡紫的椰蓉糕、剔透鲜亮毫无杂质的梅子酒等等……数不胜数, 看得人眼花缭乱。
    程柔嘉夹了一块滑嫩酥香的油淋仔鸡送入口中, 瞬间失去言语。
    承平侯府上下用饭也算讲究, 可跟南阳殿下比起来, 还真是小巫见大巫——她还是头一回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也不知道同宫里的御膳比起来,是谁更胜一筹……
    “好吃吗?尝尝这虾仁,也不错。”南阳笑吟吟地看着她,让玉展为她布菜。
    头前谢了几回,吃到最后,竟是没空说话了。
    待放下筷子,程柔嘉不由有些羞赧——说好是来陪殿下说话的,结果她倒只顾着自个儿吃了,还让殿下身边有头有脸的大宫女服侍她……
    “无妨,你们年轻人胃口好,本宫见了,也能多吃几筷子。”南阳却心情大好的样子,还叫来了两位厨娘给了打赏。那胖些的带些口音的厨娘就笑眯眯地道:“姑娘得多陪殿下用饭,我们也好多得些赏银。”
    臊得她脸红彤彤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玉展也毫不怪罪的样子,笑着送她回她的马车,还提了一匣子色香诱人的糕点,说是给阿舟的:“……我同阿舟投缘,这是殿下赏赐的,与她分一些。”
    阿舟是个嗜甜的,玉展既然知道送糕点,想来是真有几分投缘说过话的,程柔嘉便也替她笑着接过。
    一边的清玄道长远远地眼巴巴看着,长叹了一口气。
    有人有香喷喷的山珍海味吃,有人有甜腻腻的糕点吃,只有他,什么都没有……
    玉展提着裙子避开泥泞,抬眼时挑起眉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哦,他还有时不时收到的威胁。
    清玄在寒风里缩了缩脖子,很想画个诅咒人的符看看到底有没有效果。
    那日他被药晕醒来后,就和阿舟一道被告知了好徒儿的身世。
    震惊,唯有震惊。
    他藏了快半辈子的秘密——虽然最后也是他不小心说漏嘴了,居然是假的!
    当年他救下嘉嘉时,她浑身脏兮兮的,像个小乞丐,四五岁的年纪,本该是能勉勉强强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的年纪,却因受到惊吓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饶是如此,仍旧能拉着他一路走到了几里外失事的马车旁边,求他安葬被马贼抢掠烧杀而死的姜喻夫妇……继而就晕了过去,好几天高烧不退。
    他那时都担心这么小的孩子会烧成傻子,还好,只是醒来以后把先前的记忆都忘得一干二净,看到来寻她的姜缙——现在是程缙了,还真以为是她阿爹。
    那时的程柔嘉,换上干净衣衫洗去脸上的灰尘就已经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但他当时救下她,倒不全然是因为她生得可爱,更多的,因为她脖子上明晃晃地挂着邕王部下的印信。
    他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戴着这么危险的东西在外招摇,居然没有被官府抓去……但想到那一幕,他又觉得,这丫头的死劫多半是已经被他化解了。否则,怎么会有那么骇人的场面?
    他曾因着恩情效力于邕王母子,但后来渐渐觉得邕王阵营离心离德,那一年,便趁乱逃走了。本不想再掺和那些事情了,但瞧见那印信,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不曾想,就他这号人,居然也在当时赫赫有名的南阳长公主那里挂上了号——天知道他在客栈厢房里醒来,听到这位殿下面不改色地唤出他的曾用名时,他有多慌张……
    他这些年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大齐朝廷的事啊,也不过是用那些小友“乐善好施”的银子救了些贫困艰难的邕王旧部的后代们而已……
    好在他与好徒儿情分甚笃,南阳殿下现在一心修补这些年错过的母女情分,应该不会太过为难于他。
    想到这里,清玄清了清嗓子,自信地走到程柔嘉的马车旁,扣了扣帘子:“好徒儿啊,你有好吃的,怎么也不孝敬孝敬为师?”
    掀开帘子的是目光清澈无所畏惧的阿舟:“道长,我已经吃完了。”
    清玄气了个倒仰。那匣子点心少说也有十几块,这阿舟刚才还吃过饭了,她是猪吗?
    程柔嘉眨了眨眼:“师父,你要是想吃,不如现在去跟殿下论论面相,殿下高兴了,自然会赏你。”
    清玄胡子抖了抖。
    面相?那位公主殿下自打认出他这号危险人物在她女儿身边,看他的目光恨不得将他的鼻子割下来,还面相……
    “罢了,我们方外之人,不讲究口腹之欲。”他轻哼一声,悠悠然离去。
    马车内,阿舟看着女子嗤地一声笑起来的模样,也默默弯了眼睛。
    真好,她原以为,姑娘真要这般命苦,好不容易出了侯府,却要承受双亲俱已不在世上的苦痛。没想到,竟然还有峰回路转的时候——姑娘真正血脉相连的骨肉至亲,居然是那样显赫的门庭。
    不过这事是大事,即便是殿下没有嘱咐,她也不会贸然告知姑娘,若是让姑娘空欢喜一场,可就是她的大罪过了。
    *
    勤政殿里灯火通明,掌事太监卞承侯在外边,看天边黑压压的,吩咐小太监去拿绸伞的当空,却是雷打檐角,电破天际,里面也忽地传来茶盏碎裂的声音。
    卞公公出了一身冷汗,将好奇的小太监们赶得更远些,心中纳奇:大将军许多年不曾惹陛下生气了,今日这是怎么了?
    殿内。
    皇帝冷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薛靖谦:“朕圣旨已下,为君者一言九鼎,你竟敢来让朕收回旨意?”
    念着他与北燕一战赢得漂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借着养病的由头在外晃荡,如今倒好,竟敢说出这种话,当真是起了不臣之心吗?
    皇帝这些时日委实有点懊悔这道赐婚旨意了——顾家和薛家联姻,将来外戚的权势就太大了,对于下一任天子来说,不是好事。但他后悔是他的事,可不是要臣子来随意践踏他的脸面!
    “臣不敢!”薛靖谦眼睛盯着地面,十分恭敬的模样:“臣只是,实在不能娶郡主这等恶毒的女子……”
    皇帝轻哼一声:“不就是杀了你一个宠爱的通房吗?这天下的美人多得是,值得为了一个商贾女和顾家闹翻吗?”
    他是天子,万事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私自先行回京的武将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范围内。
    “郡主容不下程氏,臣便不能娶她。”薛靖谦抬起头,看着皇帝,“不瞒陛下,那程氏,是臣一生所爱。前些时日得知她侥幸未死,臣万万不能再受这样的打击了。求陛下成全。”
    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实在是没想到,素来沉稳的薛靖谦,也能为了个女子,在他跟前做这副姿态。
    皇帝觉得有趣:“怎么?你就非她不可了?她门第极低,怎么能配得上侯夫人的身份?”
    面前人却说出了更石破天惊的话:“陛下……其实,程氏是前汉阳知府的女儿,只是自小不知身世,被当作商贾女养大……”
    皇帝抖了抖眉毛:“也就是说,你想娶的,是逆王叛将的女儿?”
    “前尘事已久,求陛下宽宥。陛下圣明,一眼便知,她从不曾和那些人有过半分牵连。”
    “那朕若是不宽宥呢?”皇帝面无表情,似是风雨欲来的前兆,“你该知道,上一个作乱的叛将后人,官家太太,是什么下场。”
    眼前人似乎身子抖了一下,面上现出灰败神色。
    “若陛下执意要处置她……薛家万事以陛下为先,臣不敢违逆陛下,但,臣会随臣的妻子一道下黄泉,也算是全了这一世的情分。”
    “你这是在威胁朕?”
    “臣万死不敢有这样的念头。只是,此番事起,臣才知道,若是没了她,臣也无法独活。”
    皇帝眼中闪过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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