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媛将几个人都叫了进去,指着地上的几个箱子道:“这里头的东西,都是你们爹爹北关城里书房的东西。这些年不管走到哪里,我都带到哪里,今天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
    指着榻桌上的那幅画像道:“这是杀害你们爹爹的凶手。”
    范诚旭兄弟俩立刻将目光投向了画像,十余年过去,他们终于知道了范俊丰的确切下落,却是心中最不愿意承认的那个结果。
    兄弟俩狠狠地看着画像上的人,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高媛道:“当年我亲眼看着他和另外一个从范将军的书房里走出来,再进去看的时候,只见到门口的两个死人,正是范将军的两个小厮。书房里却丝毫不乱,我觉得其中有问题,就把但凡带字的纸张都收了起来,费了无数功夫才弄出了北关。万幸老天有眼,没有丝毫缺失,你们且慢慢看,慢慢找,总能找出其中的不对来。”
    范诚旭声音颤抖着道:“我只记得当年和弟弟被娘塞进了一个狭窄之处,再以后就看到了娘在外面,中间的事情却是打死也想不起来了,弟弟更是如此。这些年不知苦思过多少次,却只记得一团漆黑。”
    高媛叹道:“一个孩子,若是碰到天大的惨事,是受不住的。老天爷就会把这一段记忆从他脑子里抽走,以免这孩子想起来受不了刺激疯掉。旭哥儿,你记不住当年的事情,恐怕是因为你听到了什么。你娘如何,我不知道。你爹却是在那屋门口,被这人杀了的。我那时候躲在暗处看着,吓得不行。又是个手无寸铁的,只好强撑着等那人走了,才敢进去找人,这才找到了你们。”
    范诚旭涩涩地道:“可能是这样。”却不说从北关回晋中时的事情,那时候他也是一睁眼就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知道有这个砍柴的柴娘子在,一定能保住他们的小命。
    娘身上是有秘密的,他知道。可那又如何?她若没有秘密,又怎么可能凭一己之力把他们好几个孩子一起从北关带出来?夏竹姐姐虽然是个大人,可那时候也起不了丝毫作用。
    他永远记得在晋中城甜水胡同小院子里的一年,那一年,是他失去父母庇护之后最轻松的一年,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可以尽情地在街上玩耍,可以随意出门,还可以有个温柔的娘依靠,更有看得见的前路。
    可孙伯父说的对,那样的日子虽然安好,却不适合他们。他们身上背负着血海深仇,范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百多口人的性命,都要靠他们俩去讨回公道。
    他把桌上的画像举起来,细细地看着,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只求将这人的相貌牢牢记在心里。一年找不到就找两年,两年找不到就找三年,只要这人活着,他就一定能找到他!
    高媛道:“这是那人当年的画像,我也不知道记得清不清楚,另外一个人长得如何,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和这人身形相仿。这十余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这人的样子变得如何。不过我想着既然当时他能大摇大摆地进你们家,总是有明面上的身份的,还有人认识他也说不定。”
    范诚旭将画像好好地收了起来:“我回去问问孙伯父,也许他认识也说不定。”
    转头看着地上的几个箱子道:“这些东西太多,我们怕是带不走,需雇条船才成,怕要叨扰娘几天了。”
    柴文道直接建议:“雇船也不合适,目标太大。不如现在就找,先把一些没用的暂时放在这里,等以后再来取就是。若咱们运气好,没准儿很快就找到了。”
    这是个好主意,高媛让他们就在她这屋里翻找,自己却换了件旧衣裳,亲自下厨去整治了一桌饭菜。许久未曾下厨,厨艺竟然也没有退步。
    饭菜摆上桌,喊四个孩子洗手吃饭,一时之间,竟有一种回到晋中甜水胡同的感觉。
    四个年轻人很显然也有这种感觉,尤其是在见到桌上的菜式之后,柴伐北叹道:“当年从青山书院回家,就盼着能吃些好吃的。娘却是顿顿依着阳哥儿的口味,如今还是如此。”
    高媛笑:“他那时候最小嘛,又正是嘴馋的时候。”
    范诚阳笑嘻嘻地道:“娘就是最疼我的。”
    强忍着心酸,范诚旭兄弟俩面上带笑地尝到了十余年未曾吃过的滋味,只觉龙肝凤髓怕也不过如此。
    四个人一会儿都不歇地,吃过了午饭立刻继续翻找,终于在黄昏时将几箱子书简化成了一匣子字纸。
    范诚旭将那匣子字纸拿块包袱皮包严实了,绑在了自己胸前,和范诚阳一起,重新给高媛磕了个头。
    “娘,孩儿不孝,就算是翻了案,为免让人疑到娘身上,怕也不敢在人前与娘相认。孩儿永远记得娘的大恩大德,只求日后有机会,定要光明正大地孝敬娘。只是如今,孩儿却要去了。此去经年,万水千山,娘——保重。”
    高媛又止不住泪,扶他们起来:“我知道,你们做的事情太难太凶险,娘也不问。你们只记得,若有什么难处,好歹还有个去处,娘这儿,总是给你们留着门的。”
    虽然只相处了一年多,可这是她从死人堆里带出来的孩子,也曾经将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养过,替他们盘算过前程,怎么可能没有感情?
    范诚旭兄弟俩连晚饭也没吃,急匆匆地走了。看那样子,倒是要连夜赶路的架势。
    高媛等人走不见了,才问柴文道:“伐北会送他们去哪儿?”
    柴文道低声回答:“他也不好远送,只送上快船就罢了。”
    高媛又问:“很远吗?”
    “很远。”
    高媛不问了,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又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只是为了问她当年的情形,也不知道他们此行,自己拿出来的东西能不能让他们满意。
    突然想到当年的事情,不由抓住了柴文道的手,急切地问:“当年……”
    “当年他们成功了,可是那时候我们不在娘身边,不知道是不是娘这里的东西起了作用还是别的。”柴文道低声道。
    “成功了就好。”高媛低语,“这事儿,终归是他们兄弟俩的事情,咱们谁都替不了他们,能帮的,怕也只有这点儿事情了。”
    “这点儿事情,就值得他们跑这一趟了。算计着日子,怕是一看到邸报就动身了。”柴文道推断。
    是啊,邸报上可是说了柴文道在钱唐筑堤的事情,当时目击的人太多,把她写进去的可能也是有的。她要不要找张来看看?家里应是有的吧?
    柴文道就找出记载筑堤之事的邸报来给她看,上头果然也写了她,只不过一笔带过,只说她想了个合龙的主意罢了。看来官府的人也觉得,把她所做的事情写上去不太合适。
    上面对柴伐北倒是给了不少笔墨,也有许多对皇上的赞誉之词。想来范诚旭兄弟俩就是凭着这些信息,知道自己如今是和他们在一处的。
    他们提到了西南,莫非如今还在西南?西南多山,路又极难走,柴文道的推断应该是准的。
    高媛从此多了一个看邸报的习惯,若是范家的案子翻过来,邸报上必然是写的。
    她这一等就是半年,等到柴文道的三子勤哥儿过百岁的时候,才在邸报上看到了一条好像能扯上些关系的事情:北关的指挥使,被抓入京了。
    高媛指着邸报上的人名问柴伐北:“是这个人吗?”
    柴伐北肯定地答:“是他!”
    “这么多年了,就没换过地方?不是说三年就要换个地方吗?”高媛奇怪地问。
    柴伐北解释道:“武将和文官不同,尤其是到了指挥使这个职位的,常常一当就是十几年,几十年的都有,还有祖祖辈辈都镇守一处的。就是因为时间越长,对边关的地形和敌人的情况越熟悉,胜算也就越大。所以无名军师当年就建议,高阶武官不要轻易换防,低层武官和士兵,却是经常轮换的,目的也是为了防止这些高阶武官拥兵自重,动了朝廷的根本。”
    又过了半年,勤哥儿牙牙学语的时候,高媛接到了从驿站那边送来的一口小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亮闪闪的一套碧玺头面。也不知道怎么送来的,居然也没有破损的。
    柴伐北指点道:“这是昆仑山的碧玺,只有那儿才产这么好的碧玺,别的地方都不成。”
    昆仑山啊,高媛知道。和现代的那个地理位置相同,也在大夏的西北。原来这兄弟俩如今是在西北么?
    柴伐北道:“这俩小子倒挺能跑。”
    等到正贞十七年的春天,柴文道升任户部郎中,他们一家子重新回到京城的时候,高媛在大街上看到了范诚阳。
    她不敢上前相认,范诚阳也不敢,只是含笑地对她点了点头,和陌生人一般与她擦肩而过。
    高媛心里酸楚无比,也不知道这俩孩子经历了什么,又将要经历些什么。柴文道说当年他们拥有了好的结局,可这过程却是想得出来的艰难。
    她又耐心地等,这回等得却不是那么久了,到了年底,朝野便动荡起来。高媛在家一边应付着老想祸害她屋里芍药的勤哥儿,一边关注着怀了第一胎的寿康,还偶尔进宫看望越来越糊涂的太后,忙得不可开交,只能把叔侄俩带回来的消息当故事听。
    最先落马的是西北的一个武官,是一位正四品的指挥佥事。柴文道身在户部,能知道最新的消息,柴伐北却可以直接去看热闹,跑回来告诉她,那个武官,便是她画在纸上的那个。
    高媛对这些官职名称品级什么的老记不住,她只能记住柴文道的。
    “正四品的指挥佥事,这算大官儿还是小官儿?”她只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幸亏回答她的是儿子,不嫌她没有常识。不过柴伐北如今是驸马,他对于官职的看法跟别人不太一样:“还行吧,中不溜儿。他这是沾了指挥使心腹的光,要不然也混不到那个品级去。”
    高媛沉思道:“北关在北边,那人怎么跑到西北去了?既然是心腹,不该是在自己手下的吗?”
    柴伐北解释道:“可能可是怕他在北关被人认出来。”
    这就说的通了,原来这就是范家兄弟俩跑到西北去的原因。
    “真不容易啊。”高媛感叹。
    柴伐北张了张嘴,没说话。就这样还不容易?当年那俩更不容易,一直到十几年后才找到杀父凶手的。如今有了娘提供的画像,一下子提前这么多年,他们就该偷着笑了。嗯,也不知道当年他们是怎么找到娘的,肯定比现在晚多了。
    “另外一个是谁,他们找到了吗?”高媛还想着另外一个呢。
    柴伐北摇头:“搞不清楚,也许找到了私下解决了,也许还没找到。”找到了一个,不愁找到第二个,却至今没有消息,也许那人的官运不佳,身份不显,被那兄弟俩杀了也说不定。
    好吧,不管怎么样,能找到杀父凶手并将其绳之於法,也是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高媛为兄弟俩高兴了一阵子,又去应付摧花高手勤哥儿去了。这小东西铁了心地跟她养的芍药花较上了劲,别的花他都不揪,专揪芍药,什么颜色的都揪,摆在什么地方都阻挡不了他揪花的决心。你怎么认识那是芍药花的啊?旁边还摆着盆牡丹呢,两种花有些大人都分不出来,你一个小屁孩儿怎么分出来的?
    柴文道却很喜欢,说芍药是宰相花,前朝就有百官给宰相送芍药的风俗。勤哥儿跟芍药较劲,没准儿将来也能当个阁老。
    高媛:啊?真的啊?他真当阁老啦?
    柴文道语塞:没有,哪有父子同在内阁的?
    高媛总结:所以这人年纪大了就得赶紧告老还乡,得给年轻人腾地方。
    柴文道:……
    柴伐北都快笑抽了,欣赏他叔父难得的尴尬。
    高媛扔下这俩大的不管了,幸亏彧哥儿如今十分老成,敏哥儿也把精力放在读书上,否则会让她更头疼,这个小的,比两个大的加起来还淘气。
    快过年的时候,朝廷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太后崩。
    要过年的喜气顿时烟消云散,满城缟素,为这位苦了大半辈子的太后举哀。
    高媛郑重地穿了孝服,带着一家子进宫哭丧,真心实意地送这位太后最后一程。而寿康,却在第一天就被皇后勒令待在屋里不要出来。
    太医诊断,寿康腹内怀的是双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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