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台阶上沉目的居远岱同众剑主:“他所犯何罪?凭何受此鞭刑?”
    一名剑主开口:“心怀不轨之罪!他须得受鞭刑百记,同从前过往断干净!”
    红线听到“鞭刑百记”四字,心中冷笑:“你们这是想打死他!你告诉我,他犯了什么心怀不轨之罪!”
    那人道:“他来自银月教,银月教乃黑道, 黑道向来居心叵测, 他一从开始入敛剑阁便已心怀不轨,身居我阁众弟子师兄之位,却暗中勾结黑道企图颠覆我敛剑阁,罪不可赦!”
    红线笑:“勾结黑道企图颠覆你们敛剑阁?那你们告诉我, 若他当真勾结了黑道,以他先前敛剑阁中那般地位, 你们如何现下还能一个不差地好好都站在这里?”
    众人一哑。
    红线道:“你们该不会欲推责于先前上门的那女子,说是她不慎道出了他们黑道的阴谋, 才让你们提前识破了他的轨迹吧。”
    众人:“这……”
    红线打断他们:“那女子说她是银月教人,可银月教消失无迹多少年,你们如何断定她所言不错, 这一盆脏水扣在言烨头上,你们不查证,不寻来人证物证,直接由此断言言烨之罪,你们当真问心无愧,是闻名天下的第一剑阁?!”
    众人沉默。
    红线面上装出怒意,噼里啪啦盖头把他们一阵骂,心里却庆幸林和泽携银月教躲藏多年,让她虚晃一枪,问得这些人无以回答。
    说着,红线回过身,将地上的言烨扶起来,欲趁他们此刻思绪混乱之际将他带走。可不想言烨起身,将她手按住,同她摇了摇头:“红线,不必。”
    红线不解,疑惑看他。
    台上剑主同时发话:“是了,是他亲口承认,一月前负荆请罪回来,将所有事情全盘托出,如何没有证据,他自己亲口承认的难道不是证据?”
    负荆请罪?言烨自己亲口承认?
    红线不敢置信回头望他,然而他面上神色无比平静,仿似肯定了这剑主所言。
    他怕是脑子坏了才回来受这鞭刑!
    红线反口回怼那剑主:“你莫要看他年纪小便欺负他,负荆请罪?负什么荆?请什么罪?他同你们敛剑阁有什么关系?他同你们敛剑阁之间还隔着一个沉剑山庄,虽他爹娘死的早,但沉剑山庄庄主之位定是留给他的,莫不是这二十多年过去,当年的沉剑山庄覆灭不存,诸位便觉得这小庄主任谁都能欺辱,不准备给沉剑山庄面子?!”
    红线装腔作势搬出早被灭了门的沉剑山庄撑场面,不想意外地有效果,台下众人瞬间寂静无声,再没人敢反驳她半句。
    沉剑山庄四字一直是敛剑阁的禁词,没人敢在居远岱面前再提起当年之事。此时红线提及,他们皆暗暗窥向台阶上一直沉默的居远岱,没人敢接红线的话,怕一个接错,他们敛剑阁便全成了无情无义、欺负遗孤之辈了。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台阶上的居远岱身上,等他开口。
    而居远岱的目光却从红线身上落向言烨:“烨儿此生命舛,沉剑山庄灭门,他落入贼寇手中,于银月教中长大,老夫同剑阁上下寻他多年,现下找回,老夫疼惜他多年苦难,不怪他受恶人蛊惑行不善之事,此乃舐犊之情。但老夫除却他血缘之亲的身份,还是这敛剑阁的一阁之主,敛剑阁祖辈在上,他险些入迷途将敛剑阁拉入万劫不复之地,老夫作为阁主,需给敛剑阁一个交代。烨儿此次负荆回来,自是心怀悔过,此番鞭刑过后,他同银月教的纠葛在众人眼前散尽,自此依旧是我敛剑阁中弟子,清陵城中有他一席之地,我敛剑阁上下也再不回为难他。”
    红线回头,见言烨静静站在原地,祖孙两隔台相望,相顾无言。红线不解:“你为何回来?”
    他道:“我想留在清陵。”
    红线一头雾水,低声问他:“西睦城中,银月教覆灭,林和泽身死,你再不受人桎梏,自此自由洒脱,天下那般大,你为何独独想留在清陵?”
    言烨沉默片刻,缓缓道:“你可还记得,母亲曾说,离开银月教后想寻一个安宁的城住下,城中有大道,有街巷,街上有贩卖吆喝的人群,此便是安宁。此二十多年间,我随银月教去过许多城池,却无一不是萧条狼藉,唯独清陵城中,百姓安居乐业,无忧无惧,我想,这便是母亲所言的安宁了。”
    红线心口一酸。
    安宁。
    是了,言烨此生至今,双目皆盲,银月教中受苦难太多,不曾享受过安宁二字。唯一的安宁,还是当年妗月带他逃亡路上,用言语为他所绘的“安宁”模样。
    红线忽然间明白了言烨的想法,他想弥补遗憾,弥补妗月欲带他逃离找一安宁之城居住的遗憾。
    红线不愿此事成为他心结执念,令他困苦一生,便抬步让开,同上面的居远岱打商量道:“百鞭下去,任谁都不成人样了,他好歹出自沉剑山庄,尔等怎能蔑视同僚之义,欺侮他们的遗子?五十鞭,五十鞭过后他同从前再无干系,以干干净净一名普通人的身份居于清陵,从此出入清陵自由无阻,可行?”
    下面的人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红线的提议,众剑主亦是,只是他们的意见再如何都不重要了,因为居远岱发话了:“可。敛剑阁同沉剑山庄曾同气连枝,如此同僚之谊定不能负,便依定风剑提议,五十鞭,五十鞭过后此子同黑道再无瓜葛,我清陵城容他自由出入。”
    “只不过——”他又道,“所谓养不教父之过,他父母二人皆亡,他二十余年无人教养,老夫身为他此间唯一亲缘,又是他祖父一辈,便代他父母受过,承下此养不教之过,代受半数鞭刑,以慰沉剑山庄庄主同吾女在天之灵。”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惊道:“阁主!”
    然而居远岱心意已决,不顾众人言,飞身落向问剑台,同言烨站在一处。
    言烨眉目间有片刻动容,却转瞬藏于无形:“言烨之过同生生父母毫无关系,阁主不必代言烨受过。”
    台上执鞭的弟子见阁主上来,吓得一抖,退身两步,不敢打自家阁主。
    红线见这场面有些乱,祖孙二人皆都固执,她开口无用,便干脆退身站在一旁,手捏术法以待。
    居远岱扬声道:“掌刑!”
    “这……这……”掌刑的弟子瞬间混乱了,迟迟不敢下手。
    言烨道:“阁主是言烨的外祖父,阁主代言烨受刑是欲弥补养不教之则,可若是言烨眼睁睁看着外祖父受刑却无所作为,那言烨便成了不孝之徒。言烨已然身负不义之罪,此番若再落下不孝之名,言烨如何还有脸面存活于这世间?阁主心意言烨心领,言烨之过言烨一力承担,望外祖父莫要让言烨再心愧许多。”
    说罢,他没等居远岱回应,便沉声同掌刑的弟子道了一声“掌刑”。
    弟子本就不敢打阁主,见言烨出声解围,便不再耽搁扬鞭挥下,执起刑罚。
    一鞭一鞭的声音响在问剑台上,一声接一声的闷哼响在众人耳边。
    居远岱站在台上,面色晦暗,抿紧唇未置一词。他这外孙远比他所想的还要固执,同他一般无二。
    所有人都在观刑,红线暗中使仙力减缓了掌刑弟子手中鞭子的鞭势,但数十鞭下去,也不是好受的,言烨已然不能支撑,猛地半跪下去。鞭子持续落下,他身上的衣衫破烂,鞭身在他皮上留下一道一道红痕,到最后竟打破皮抽出血痕,血在衣衫上晕开。
    “哗啦”一声,他肩上的衣衫布料被抽烂,随鞭身被撕扯下来,他身上无数条鞭痕便豁然现于众人眼前。
    密密麻麻的鞭痕!
    密密麻麻新鞭旧鞭痕!
    许许多多早已结痂落下,在他身上留下了抹不消的疤痕。
    这是?
    银月教中人所致?
    所有人心底惊讶疑问。
    红线眼中暗下,言烨武功已是当世无人能敌,除了曾经能拿捏他的林和泽,谁还能有本事在他身上留下如此多鞭痕?!
    红线气得发抖。
    恶人谷下,无论他受伤多少,受伤多重,有她在旁,她总是能暗中用仙力帮他止痛治愈,尽力不留下一丝伤痕。
    可林和泽可恶至此,在她走后这许多年,如此折磨他!
    红线后悔了,后悔将林和泽的魂魄也一同送入黄泉,她该将他留下也好好折磨一番才是!
    但随后一想他生前作恶良多,死后在黄泉鬼狱中要经历不少刀山油锅,她又觉解气很多。与此同时,她手下的术法仙力加重,言烨身上的仙气壁障暗暗加厚几分。
    随着言烨一身伤痕暴露,台上台下所有剑主和弟子们同时怔住,由此鞭痕,可见言烨曾经在黑道中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
    众人无言,执刑的弟子同时恻隐,手下的鞭子在落下时也一次比一次轻,言烨身上遍布伤痕,他甚至不知下一鞭该打在哪里。
    言烨额头冒汗,依旧闷声坚持。
    居远岱的手背在身后,拳头在袖下握紧。
    如此,五十鞭过,此地再无异声。
    红线上前推开掌刑弟子手中的鞭子,扶住言烨。她虽知晓此非敛剑阁之过,但这一场鞭刑下来,她如何都按不住气,回手召出定风剑,质问他们:“你们可满意了?”
    她声音响亮,然而此间天地无声静默,无一人回应她。
    言烨身上的鞭痕渗血,染红了一背的衣衫,染红红线手掌,他费力地吐息喘息,咬字不清:“走——走……”
    红线知他想离开,但她这口气不吐不快,她抬手将定风剑抛向问剑楼,“铮”的一声插入问剑楼台阶上诸位剑主身前地里,入地三分。
    她道:“虽此事乃言烨自愿,诸位以理度事,刑罚皆依门规所制,我红线浮萍江湖四年,你们敛剑阁口碑如何我心知肚明,我敬你们秉公廉洁,护佑清陵一城安危,可天下百姓何止清陵一城?你们多年守于清陵城中与世不争,是否将其他百姓置若无物?清陵城外,饿殍遍野,你们当真不知?你们千怕万怕,怕恶人入城扰了你们清陵安宁,但你们以为,你们如此龟缩于此,还能将清陵城中的安宁守住几时?!”
    她一番话字字珠玑,次次针对,皆气愤所致。她同时心知,如此乱世下,众人求生都难,能守住一城的安宁便已是敛剑阁倾尽所能,只是她四年下来,看尽这凡间惨事与怨鬼,她着实气不过他们龟缩守城,却没一点想平定这乱世的想法。将清陵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却将言烨打成这副模样,她就是不爽。
    听者有意,她这番话在所有人心底炸开,自问世间乱世久矣,毫无平定之相,他们当真能继续守在清陵城中?而清陵城当真能一如既往安享太平?
    “呵……”红线看着众人各异的面色,望向她扔出去的那柄定风剑,“既然你们还未醒悟,如此,我红线心小,同你们相处得不舒服,这敛剑阁我也不愿呆了,这定风剑主谁爱做谁去做吧,定风剑就此归还,言烨与我同你们敛剑阁再无关系,从此不再相欠,这便走了,不送!”
    说罢,红线旋身起来,飞身将言烨带离此地。但因言烨身上的伤势过重,行动不便,不宜走太远,她便就近带他先回了竹舍,顺手在竹舍周围布下结界。
    而问剑楼下,定风剑静静插在原地,同问剑台上一摊血迹狠狠刺着众人眼睛,仿若无声质问。
    敛剑阁立派根本乃是“宁折不弯”四字,然而他们龟缩清陵多年,为人处事于众派中尽力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可如此行事,当真是宁折不弯吗?
    他们心中,忽然间便再不似从前那般清晰明了。
    第87章 夜话   “你回来了。”
    到竹舍时言烨已半昏半醒, 鲜血沁满了他一身的衣衫,在被红线倒靠躺在床铺上时,又沾湿了一床铺的被褥, 待红线为他小心清理完伤口, 将床上的被褥重新换过,他便沉沉昏睡过去。
    睡梦中, 他的额头细汗密布, 红线只好一遍遍为他擦拭。
    凡人不论善恶,心都狠,因为只要他们心有执念,便不顾一切。
    不提林和泽和居远岱,到如今言烨都因已逝的妗月遗愿,而这般不顾自己生死。
    人活着,七情由心生,情生同时滋养执念, 红线理解。可她即便理解, 却同样唾弃,为执念轻视生死,一生过去,这执念能为这人留下什么呢?
    还不是醒梦汤饮尽, 前生皆忘,轮回井一过, 回归孑然。
    红线叹一声,将言烨额上再次冒出的细汗擦去, 便捏诀消失在竹舍,去剑阁门口将林长乐在清陵城中安顿好,便再次回到竹舍。
    此时夜已深了, 她在屋内掌上灯,言烨恰闷哼一声,幽幽转醒。
    红线小心扶好他,将他倒靠在床头。因她仙气护佑,他身上的鞭伤看起来严重,但未伤及五脏根骨,而只要没有伤筋动骨,依言烨这千锤百凿过的身体,便算不得什么。
    红线伸手召来桌上早先备好的茶壶与茶杯,重新温好一杯热茶递给他。
    手背上的鞭伤甫一贴近热烫,疼得他嘶唤一声。
    红线见之,没好气道:“疼?你竟也知道疼?我还当你自愿挨这一顿鞭该不会后悔才是。”
    言烨不言,仿似自知理亏,尤为乖巧地默默接过红线递来的茶水。
    红线气得咬牙切齿:“疼死你活该!”
    但手还是违背主人意,自发运出仙气为对方镇痛。
    待言烨慢慢饮尽杯中茶水,喉管润湿,他终于道:“你回来了。”
    红线动容,轻“嗯”了一声,降低壶中热度,为他续满茶水。
    言烨啜饮,轻声道:“两月,你离开了整整两月。”
    红线不知该说什么,此次来回黄泉两趟,她确实耽搁了不少时候,但也只是一月而已,另一月,是她在凡间寻他们!
    于是她反驳道:“只一月,因你们离开得太悄无声息,我未寻见你二人踪迹,便在路上又耽搁了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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