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莫娘子与羽香几乎是异口同声,面面相觑。
    羽香知道自己劝不了她,但依旧想试试劝她,“娘子,使不得。”
    萧青烟嘴角微勾,眼眸却微微低垂,看着手中茶盏中的茶汤。
    莫娘子会意,豁然起身,道,“妾这就去安排。”
    三楼的雅间大多是给一些身份贵重的客准备的,毕竟客人们是来寻求排忧解难的良方的,自是要顾好客人们的隐私才是。
    只不过一般,大多数客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事,抒发了些情感之后,也就过去了。
    所以,那些客人都会在二楼以下开个雅间,寻个解语花,甚少有人会在三楼雅间说事,所以三楼雅间一向都很空。
    而今日,却意外爆满。
    萧青烟跽坐在三楼最里面的一间房内,这房间的窗正对着厅堂,却又极其隐秘,从外头根本瞧不出这里有一扇窗,而从里头,却能清楚看到厅堂里甚至二楼的一举一动。
    此时,门被拉开,一位身着华美的郎君从外头走了进来。
    他时不时得盯着萧青烟的面巾,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失礼,便埋头只给她作了个揖。
    “小可姓徐,见过花魁娘子。”
    这位是西市徐家米行的少东家,亦是礼部侍郎的外孙,徐宇,家中排行第二十一。
    人称徐二十一郎。
    萧青烟还了个礼,请他坐下。
    羽香给他奉茶,但看他的样子竟是有些慌,手不时在他的衣摆上摩擦了好一阵,想要将手心的汗擦掉。
    “徐郎君,这是我们娘子最喜欢的墨云茶,您尝尝?”
    徐宁暗自搓了搓手,将茶盏端起喝了一口,赞道,“果真好茶!”
    萧青烟用林墨那特有的清脆的嗓音轻问他,“徐郎君喜好诗歌?”
    徐宁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不过是,闲暇时的一些小兴趣罢了。”
    “可读了诗仙李明的《颂商》?”
    “何止,诗仙李明梦醒成诗百首,他的《颂商》更是经典中的经典!”
    萧青烟微微颔首,“竟不知李明一介文人墨客,竞对经商之事这般精通~”
    “花魁娘子有所不知,李明之母乃商户之女,大约他是受了其母的影响,才有了这首传颂千古的《颂商》!”
    他仿佛找到了些自信,脸上竟带了些笑容,“花魁娘子博学!竟还知《颂商》!”
    萧青烟莞尔,“妾从江南而来,一路上遇到了许多人与事,感触良多,在京都附近时又遇灾情,险些被流民所欺,后来在途中遇见一位姓梁的米铺掌柜,是他给了妾一碗饱饭,叫妾终身难忘。”
    这番话真真假假,但姓梁的米铺掌柜救了她,却是真的。
    当年她披甲出征,途中遇见暴民冒充军兵强抢民仓民用,她当时势单力薄,难以服众,还被军中人暗算,流落在途中,好在那位掌柜救了她一命,她才能有后来的战绩。
    后来她查过,那位梁掌柜正是出身徐家,只是,却早已不在人世了。
    徐宁眸光一亮,“娘子所言,那位掌柜可是眼底有一颗痣?说话还带着南边口音?”
    “正是,”萧青烟挑眉,“郎君认识此人?”
    “他是在下的舅父!”徐宁开心得有些激动,没成想,他与花魁娘子之间还有这样的联系!
    萧青烟连忙起身向他行了个礼,“原来徐郎君竟是妾恩人的后人!”
    “不敢不敢!”徐宁挠头,“我徐家也只有舅父一人有经商天赋,我差远了。”
    萧青烟亲自为他沏茶,“徐郎君年轻有为。”
    徐宁又挠了挠头,有些开心得不知所措,“当真?”
    “自然。”萧青烟微微颔首,“听闻徐家生意已经延伸至漠北,听闻漠北的生意似是不好做。”
    徐宁轻叹一声,“是啊,漠北与于良国如今虽然已经休战多年,但两国人民的仇恨一时之间是无法消退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妾倒是听闻,漠北内部发生了极大的矛盾。”
    “我听闻如今漠北有了新的首领,听我阿耶说,那位首领能力超群,大约不到五年,漠北怕是会在他的统治之下实现统一。”
    “哦?”萧青烟挑眉,“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竟如此有本事?”
    徐宁微微摇头,“听闻此人行为十分隐蔽,就连男女都无人得知,但不过半年,便有十个部向他臣服了!”
    萧青烟眯了眯眼,再次给他倒了杯茶。
    与徐宁的聊天很是愉快,他仿佛是一个漏斗,问什么便漏什么不过半个时辰,她想要的东西,他全都漏出来了。
    羽香送走他时,他还红着脸,舍不得的频频回望着。
    送走他后,羽香回来整理案几,“娘子,这些事由莫娘子她们去探便好了,您何必亲自问呢?”
    萧青烟眸光微微一闪,沉声道,“时间不多了。”
    要尽快将李俊拉下马才行!她就不该将心思浪费在一些无所谓的事上!
    羽香不解,可看她没有想要解释的样子,也只好作罢。“娘子,接下来您要见的,是那位。”
    “恩。”
    羽香见她今日如此情绪,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萧青烟道。
    羽香摇头,“没什么,婢子只是觉着……”
    “觉着我不该这般做?”
    羽香连忙摇头,“娘子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婢子只是担心,万一被相爷发现了……”
    “不会的。”萧青烟冷笑一声,“请他进来吧。”
    羽香点点头,走了出去。
    好半晌,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面巾下的萧青烟眉头微蹙,但很快眼神里多了一丝泰然处之的冷漠。
    门被轻轻拉开,入眼的便是一片黑底银纹的衣摆,她缓缓起身,低着头,向来者微微福了福身,低沉着声音,“小女见过相爷。”
    刚进门的林泽眸光里有一瞬的停顿,不过,也只是那一瞬。
    他微微凝神轻笑一声,“竟不知小娘子竟将本相看了个通透,看来,本相这身常服是白穿了。”
    萧青烟陪笑道,“相爷的气度远非常人能比,相爷请坐。”
    林泽随即坐了下来,面前有一套茶具,萧青烟正埋头给他沏茶。
    林泽也不着急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她手里的动作,纤纤玉手游离于各个茶具之间,宛若凝脂,又如游龙,倒真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
    很快,茶水已经沏好,萧青烟给他倒了一杯,“相爷尝尝。”
    林泽笑着接过茶盏,在唇边抿了一口,一股伴着茶香的苦味一下子在他的味蕾上跳动,一时之间很难停下来。
    他眉头微蹙,将茶盏放下,“好茶。”
    萧青烟微微埋头,“这是慈恩寺苦菊大师常喝的茶,妾也常喝,人人都道这茶苦,也只有在相爷口中才能听到这样的称赞。”
    林泽浅笑一声,“苦菊大师乃是修行之人,自是吃得苦中苦,难道小娘子也在修行?”
    萧青烟轻轻摇头,发髻上的步摇也跟着清脆作响,她道,“身在红尘中,哪有不吃苦?”
    “娘子好境界。”林泽再次拿起茶盏,喝了一口。
    “相爷谬赞了,妾不过是一介孤女,哪里来的境界。”
    林泽放下茶盏,微微抬眸,“娘子来自江南?”
    “正是。”
    林泽长叹一声,似是在回忆,又是在惋惜,“江南是个好地方啊。”
    萧青烟讶异,“相爷去过江南?”但很快她反应了过来,“相爷是百官之首,去过江南也不足为奇,是妾孤陋寡闻了。”
    “是娘子聪慧。”林泽继续道,“本相也不过是多年前去过一次,也不知江南风水可否依旧。”
    “江南风水从来依旧,变得不过是人罢了。”
    “是啊。”林泽长叹一声,“听闻娘子曾是江南的花魁娘子?”
    萧青烟微微点头,“妾出身江南鹤江坊。”她微微低眉,仔细地看着他的反应。
    果不其然,他眉心微蹙,虽动作很快,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只可惜,鹤江坊已经散了,灾情四起,妾只好远赴京都,来这红袖堂谋一谋生计。”
    林泽的声音再起,“听闻鹤江坊出过好些舞蹈大家。”
    萧青烟点头,“是呢,二十年前的吴娘子与赵娘子,十五年前的柳娘子,还有五年前的桑娘子与钱娘子,都是江南数一数二的舞姬。只是……”
    林泽眯了眯眼,似是要等她说下去。
    “只是,天妒红颜。”萧青烟惜怜地低着头,“除了那位柳娘子,其他娘子全都因为负心郎奔赴黄泉。”
    她再给他添了一杯,“相爷可尝尝我们红袖堂的点心,入口即化,很是香甜呢。”
    林泽闻言,拣起一块放在口中,甜腻爽滑,的确不错。
    “恩,不错。”林泽点点头,问道,“看来,娘子所言的那位柳娘子倒是幸运。”
    “唉。”萧青烟轻叹一声,“也不知是她的幸运还是她的不幸。”
    “说来听听?”
    萧青烟道,“听闻柳娘子当年被一位达官贵人赎了身,随后便跟着那位贵人来了京都,自此杳无音讯。”
    “说来也奇怪,妾来京都不到一月,连她半个影子都没寻到,也不知……”萧青烟淡淡的,“也不知她是不是也像那些娘子一样,红颜薄命。”
    最后那四个字,她说的轻巧,却一字一句顿挫有力,仿佛是几个拳风打到了林泽的心里。
    萧青烟忽而耸耸肩,“兴许是妾的能力不够,寻不到她吧,本想着只身来京,想寻个依靠,谁想……”
    林泽点点头,“京都人口繁杂,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寻得到的。”
    萧青烟忽而掩嘴一笑,“相爷与传言不同。”
    “哦?”林泽挑眉,“哪里不同?”
    “传言相爷有一个笑面佛的美称,谁想今日一见,相爷竟这般体贴细心。”
    林泽扬起他的嘴角,还是那副千年不变的笑容,但此刻那笑容中竟多了一丝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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