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密林之中多的是捕兽挖的地洞,若人是忽然消失,且能让丫鬟毫无察觉,想来有可能是不慎落入洞穴中,此为最好的结果。
    若是有旁的,沈却也不敢想,他脚步更快了些。
    那厢,虞锦已清醒了小半个时辰,只觉得浑身凄惨得很,胳膊和腿都隐隐泛着疼痛。
    秋日昼短夜长,微暗的天光穿过厚厚的草堆落下,她借此打量周边环境,坑坑洼洼的石壁,草堆杂乱,鼻息间尽是腐烂的味道。
    虞锦嗓子干涩,紧抱着短弩,竭力压制惧意暗自伤神。
    不知生莲那个糊涂丫头有没有领人来寻她?密林如此广袤,不知要寻到几时去……
    且她眼下衣裳褴褛,绣鞋上的金花也都勾断了线,实在好生狼狈,若是让人知晓了可如何是好?堂堂虞家嫡姑娘,捕头梅花鹿竟困在洞里一整夜,传出去也未免过于丢人了些……
    虞锦眼冒泪花,已经想好了待秋狝结束就立即马不停蹄收拾包袱回灵州!
    正悲愤交加时,她隐隐听闻有踩着枯枝落叶的簌簌之声,以及一道十分熟悉的声音:“虞锦——”
    虞锦顿了顿,一时间以为出现了幻觉,待到那声音响起第二声、第三声,她不知怎的鼻尖泛酸,朝洞口的方向蹦了蹦,试图开口,可嗓子实在疼得紧,于是便捡了几颗石子向外投掷。
    “哒”、“哒”、“哒”,石子落地的声音格外清脆。
    她正扬手要投下一个时,那压在洞口的草堆倏然被人掀开,灰蓝色的光线随之洒下,那光并不太亮,可依旧刺得虞锦抬手虚遮住眼。
    再睁开眼时,那道人影已然从头顶落了下来,轻轻巧巧,没惊起半点尘灰。
    四目相对,男人薄唇不自觉抿了一下。
    他就这样自上而下打量她一眼,在她灰扑扑的小脸上顿住,遂握住她的左臂,道:“伤哪了?”
    闻言,虞锦眼圈泛红,适才刻意摁住恐慌如河水溃堤,她委屈巴巴道:“小臂疼,腿疼,嗓子疼,哪哪都疼。”
    沈却看了她一眼,将人轻轻揽进怀里,在她背上抚了两下,于她望不见的地方缓缓吐息。
    虞锦原还惦记着点矜持,见状干脆顺势倚进男人胸膛,反正她腿疼,她是不想走路了。
    沈却足尖点地,纵跃数尺,虞锦只觉耳边风声一阵急促,眨眼就落在了丛林之上。
    虞锦颇有怨念地问:“为何此处会有个洞穴?”
    沈却看她:“捕兽洞,密林里常有,不止这一处,你幸而没落进放有捕兽夹的洞穴。”
    虞锦沉默片刻,一时不知要不要庆幸。
    短暂的一瞬,她忽觉脸上一凉,正抬手蹭了蹭,雨珠便噼里啪啦落下,疾风骤起,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虞锦略显惊愕,正欲提醒他速速下山,就被沈却拦腰抱起,骤然失重,掠过密林落在一处山洞洞口。
    果然,在他们落地的一瞬天光骤亮,暴雨如注,如若适才在下山的路上,想必那山路也要被淹断了。
    虞锦后怕地吞咽了下嗓子,讪讪道:“还是王爷深谋远虑……”
    话音落地,她腰间倏然一松。
    虞锦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就见那深谋远虑之人在解她的腰带。
    她懵了瞬,遂立即抢回腰带,美目瞪大地看他。那眼底呈的并非惊慌与恐惧,而是犹疑与不解。
    “你身上有伤,我看看伤在哪里,给你上药。”他一脸坦荡,还蹙眉说:“骑射服太紧,不处理好的话衣裳和伤口连在一块,你是要连皮带肉扯下来?”
    不得不说,虞锦被他那句“连皮带肉”唬得愣了愣,却是往后退了步说:“那、那也不用。”
    这么一退,虞锦小脸立即揪起,不知是牵扯到哪里的伤口,疼得她直想抽气,但生生忍了下去。
    她神色如常地走至角落,抱膝蹲坐。
    沈却摁着眉心长吁一口气,缓步上前,攥着随身携带的药瓶,道:“手给我。”
    虞锦默了默,自觉地将磨破皮的掌心摊开朝上。
    男人神色专注,粗粝的指腹捏住她的手,微弱的天光将他左脸衬得十分细腻,虞锦艰难地移开目光,忽然想起什么,问:“王爷是特意来寻我的?那、那是所有人都知晓了?”
    沈却清楚她在担忧什么,道:“我恰好得知而已,放心,不丢人。”
    虞锦心下顿松,讪讪应了声“哦”。
    待两只手都涂抹了药后,男人忽地停住,口吻平缓道:“真的不能让我看看身上的伤?虞锦,我是要娶你的,真的没事。”
    视线对撞,虞锦惊得呼吸一滞,下意识抽回手,“你”了半响,脖颈至耳根爬满云霞,她颠三倒四地说:“王爷胡说八道什么,父亲又没应了你的娉……什、什么叫没事,这怎能说没事呢!而而而且——”
    而且什么?
    虞锦卡壳,停顿了半响,哦对了!
    她挺直背脊,掷地有声道:“而且王爷不是说,不喜娇奢之女,若是娶妻,盼之擅武吗!我可半点不擅武,如何能嫁?”
    沈却有一瞬短暂的沉默,因他一时没想起他何时说过这种话,但他很快便想起来了——
    当初这话有一半是用来搪塞贞庆帝,有一半实为他所愿。那时他想,倘若非要娶妻,王妃最好是个不必令人操心之人,垚南山高水远,他周遭险恶难测,若是王妃擅武,便能省去很多麻烦。
    彼时沈却确实如此想。
    见他沉默半响,虞锦深呼吸道:“王爷果然是如此想的,我不擅武,王爷很是失望吧?且我也不似成玥公主能为王爷苦学骑射,我这辈子都学不会!既如此,王爷又何必委屈自己来娶我。”
    沈却摁住她欲起身的身子,“你是在恼自己还是在恼我,亦或是,恼成玥公主?”
    虞锦微怔,脸上是一种被戳破心事的茫然。
    “若是恼自己,大可不必,你学不学都好,我教你射击只是为防止上回王府刺杀一事,便是不学,你周遭也有暗卫无数。若是恼我,你要是觉得几年前我尚未见到你时的所思所想有必要祸及如今的话,许你恼一刻钟。但若是为成玥公主——”
    沈却停顿片刻,无甚情绪道:“她与我何干,岂非殃及无辜。”
    虞锦叫他这一通条理清晰、无懈可击的长篇大论弄得懵怔片刻,觉得甚是有理。
    她稀罕道:“王爷……还能一气儿说这么多话呢?”
    沈却唇角轻提,“你冤枉我,据理力争有何错?”
    他话里有几分自降身份和无可奈何,虞锦不知为何,只觉脸颊有些酸疼,直至憋不住,才蓦地笑了起来。
    虞锦是生得很明艳的长相,但却没有太多攻击性,那双桃瓣眼瞪大时还有些圆,笑起来便像一轮弯月,尤其是嘴角下的两个梨涡,给她添上了几分灵气。
    像是正盛开的花一样。
    所以,他才这样喜欢她。
    即便没有沈离征,即便只是沈却,也一定会很喜欢虞锦。
    他看她笑了一阵,道:“所以,能上药了?”
    虞锦笑意顿敛,未及拒绝,男人那只大掌已摸上腰带,他摁住她的手说:“听话。”
    那个平稳温和的男人消失,他强势果决地扯开她的衣带,很快便将骑射服解开,虞锦尚未反应过来,他就已提着衣裳抖落了一地雨水。
    生火、搭木架、烤衣裳,动作如行流水。
    虞锦攥着里衣衣襟,目瞪口呆看了一会儿,直至沈却握着药瓶在她面前俯身蹲下,且催促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欲色,但虞锦还是不争气地咽了唾液。
    她自觉丢脸,于是匆匆背过身去。
    沈却未言,沉默地掀开她衣裳下摆,精准地看到她侧腰蹭破的伤口,许是跌落时撞到了凸起的石块,侧腰有一处明显的淤肿,方才抱她起来时他便已察觉。
    他将涂满药的掌心覆在她腰侧,凉得虞锦一个激灵挺直了背脊。
    沈却问:“疼?”
    虞锦疯狂摇头,只觉得小脸烫得要喘不上气。
    放过了腰际,沈却又往她后颈下抹了些药,他好似不必怎么看便能知晓她伤在哪,即便只是蹭破一些皮而已。
    其实倒也不是沈却多火眼金睛,实在是虞锦娇贵怕疼,哪怕是蹭破皮,适才抱她时无意碰到,她也疼得直抽气。
    尤其是左臂,应当是坠落时侧卧而跌,左臂跌得狠了些。
    沈却拉下她左边衣襟,那根藕色带子就这么横在她白皙的肩头,露出亵衣一端图纹样式,是一朵并蒂芙蓉,且那芙蓉花里还立着一只很小的鸟儿。
    沈却蓦地顿住,思绪被拉远至百年前——
    沈离征与公主成婚当夜,她着了件大红亵衣,里头也是纹着这样的样式。
    他笑着去咬她时,还好奇问了问。
    因锦上出生时天有异象,连降了月余的大雪忽停,百花盛开,鸟惊齐名,故而公主才有福星之称。
    也因此,锦上给贴身亵衣绣样式时,才会将并蒂芙蓉与鸟儿绣在一处,也有所寓意。
    且她还说,要在新婚之夜将福气分给他,让他也能沾沾小公主的福运。
    诚然,在锦上眼里更多是因看着新颖漂亮罢了。
    那衣上的纹路,是沈离征一寸一寸看过、摸过,沈却绝不会认错。
    其实虞锦已然遭不住了,她的脸皮似是还没能到如此都面不改色的地步,便试图从他手中夺过药瓶,却见沈却盯着某一处失神发呆。
    虞锦垂头一看,“轰”地一身满脸绯红。
    她两手攥紧衣襟,羞恼道:“王爷!”
    “为什么?”
    “你亵衣里那个样式,为何要那样绣?”
    据他所知,姑娘家的贴身之物大多是亲手所做,虞锦这样的擅女红之人更是不愿假手他人。
    虞锦一言难尽地看他,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得好,怎、怎么这样!
    她破罐子破摔,道:“想这么绣便这么绣了,不、不行吗?!”
    第64章 守寡   女儿愿嫁到王府,给王爷守寡!……
    四目相对, 良久的阒静。
    晾在木架上的衣裳滴着雨珠,落在火堆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投在石壁上的影子也摇摆两下。
    沈却似是沉湎在一段他人的记忆里, 神色无悲无喜, 只是稍许有些出神, 而后目光聚焦在虞锦气鼓鼓的小脸上, 倏然牵了牵唇角。
    “可以, 当然可以。”
    他语气稀松平常道:“只是样式少见, 很漂亮。”
    话音落地,虞锦攥着衣襟的十指蜷缩, 瞪大的美目染上一层薄红,比起恼怒, 更多是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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