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几个字,着实说得掷地有声,在大殿中久久回响。
    大约是慕卿平日里积威甚重,即使今日有兵部侍郎开打头,下头三三两两地,也只是互相看看,还在犹豫是否该上前。
    因此,这大殿中在兵部侍郎说完后,便有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皇帝按了按脑侧的穴道,说:“陈侍郎说,厂臣罔顾皇命,远行西北,意图不轨,篡夺兵权。”
    皇帝这一问,让百官中想要在此事拉慕卿下马之人歇了一半的心思。皇帝还唤慕卿为厂臣,慕卿就仍是简在帝心,圣宠未减。
    只有那兵部侍郎还是叩首应道是。
    他终归是不一样的,同文武百官不一样。他们未曾被赶尽杀绝,未曾在东厂昭狱中被剜去筋骨,烫上铁印,未曾举目无亲。
    君为臣纲,他不能对皇帝愤怒,只能将一腔恨意施加在慕卿身上,找到一个可恨之人,日子就没有那么难过了。可恨那权阉,势力滔天,连皇帝也被蒙蔽。这次机会,说不准是唯一能扳倒他的机会。
    所以兵部侍郎站出来了。
    皇帝笑了笑,对下首的侍郎道:“可是陈侍郎,厂臣去北疆,奉的就是朕的皇命。”
    他挑起眉,语气前所未有的畅快:“慕卿奉朕的命令前去北疆,用郭奉回,收兵权,才传来了令胡虏败退的消息。这是一等一的好消息,但是众卿看起来,似乎并不是高兴的模样。”
    大臣纷纷跪下,说不敢。
    不敢说不高兴,因为这从表面来讲,确实是一件振奋的喜事。
    皇帝看着纷纷跪下的大臣,想,这才是真正的大权在握。他一鼓作气,在朝堂上当场发落了梁同知,作为西北大将军,竟对北疆胡虏进犯毫不知情,未能做丝毫应变,这才导致战斗初期,大宣节节败退。
    外敌进犯,再如何怪罪,也不能怪罪到守城的将士身上。但皇帝拿这个罪名,安在梁同知身上,虽然梁同知当时甚至不在北疆。因为这个勉强能挨上边的罪名,处罚也是不轻不重的,令梁同知闭门思过三月。
    闭门思过三月,那梁同知手上的兵权呢。
    这不禁让人思索起来,皇帝只是让人闭门思过,那三月之间的兵权自然旁落到西北总督郭奉回手上。三月之后,能不能收回来还是两说。
    朝臣们面面相觑,想必心中定有了自己的答案。
    扶欢初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是惊讶的,原在水秀烟波江南的慕卿一下换到寒风凛冽的北疆。但是仔细想象,慕卿也从未对她说过,他此行是去江南,只说远行,未说归地。如此想来,倒也不算骗扶欢。
    那一封一封的捷报,传到扶欢耳里还是欣喜的。她所想的果然不错,慕卿是他人口中的权宦,但也是心善有才干的,那封封捷报中,也有慕卿的功劳。
    他是熠熠生辉的人,在扶欢眼里,一直都是这样。
    不过随后,扶欢就想到了那瓣棠梨,风寒凛冽的北疆,他是花了多大的心思,才能找到那一瓣棠梨。
    扶欢暖阁里的多宝阁上,放着走马灯上的格子中,有一个小小的香囊,里面便是那瓣棠梨。她坐在面前,看着它,眼底是温暖的笑意,是桃花落入温泉水。
    晴晚过来,在扶欢身旁说,皇上身边的路总管来请。
    扶欢疑惑地回头,在暖阁外果然见到了路总管。这个时候皇帝晚膳的时辰,怎么过来请她了。
    但扶欢没有多想,换了身衣裳就随路总管前去见皇帝。
    皇帝在书房,扶欢进去前,远远看到皇后的凤驾从宫道上而过。她轻声问路总管:“皇后娘娘先来过了?”
    路总管笑着应道:“下半晌就来了,娘娘同陛下待了好一会儿。”
    扶欢微微点头,唇边也有了笑的模样。
    “那样就好。”
    她还是希望梁丹朱和皇兄能好好的,先不论是帝后和美,于国大安,便是普通夫妻,也有家和万事兴一说。
    进到皇帝书房时,皇帝坐在案前,案上都是他写的字,字迹凌乱得很,扶欢乍一眼看过去,看不清写的是什么。倒像是泄愤的涂鸦。
    同他的字不一样,皇帝的表情极温和。
    他让扶欢坐下,和颜悦色对扶欢道:“扶欢,你告诉皇兄,梁深做你驸马,你觉得如何?”
    第45章 朕之皇妹,秉性柔嘉……
    虽然皇帝在此之前已经开玩笑似的同扶欢提起过, 要选梁深做扶欢的驸马。但此次与先头的玩笑不一般。在皇帝的御书房,扶欢才进去,连寒暄都未, 皇帝就先一遭提起这事。
    瞧着,是心里有这个决定, 要下圣旨指婚了。
    扶欢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心底茫茫的, 想着,这一天终于是来了。
    她觉得难过,可不能在皇帝面前显现出来。
    她的皇兄, 真心诚意, 打着商量问她选梁深做驸马可好, 你眼下就先掉了两颗泪, 是在打皇帝的脸吗?
    扶欢垂着眼, 她眼眶酸涩,但只能将这酸涩憋回去。
    皇帝见她半晌没说话,探过头, 又温声道:“怎么了, 这会子还是害羞?”他倒是不会料到扶欢不同意,宫中公主与探花郎的传闻,让皇帝觉得他们这对少年男女, 已经有了两情相悦的情愫。
    若不是皇后今日过来,皇帝差点忽略了扶欢的婚事。
    皇后是个细心的人, 也沉得住气。他在朝上斥责了皇后的兄长,在他面前,她也是平静的模样,波澜不兴话里话外也没有为她的兄长求情, 反倒一心说起了扶欢的婚事。
    “臣妾在永宁宫也听到这些话,说是春猎时帝姬赐了探花郎华盖下的一朵花,如今探花郎果真得陛下簪顶宫花,又将宫花回赠给帝姬。这般说来,果真是一段缘分。”
    皇后继续轻言细语,脖颈微垂,是一段光致白皙。皇帝的手颤了颤,旋即握在手心,他想起初初见到皇后,在校场,她朝他行礼时,也是垂下头,露出这么一段雪做的脖颈来。
    让人极想在上头摩挲□□,见血了才好看。
    到底还存了理智,记得这是皇后。皇帝移开视线,将心底那些冲动强自按压下去。
    皇后还在道:“过了秋日帝姬的生辰,也要满十七了,今岁说了婚事,宫里再准备个一两年,建好公主府,这个年纪,刚好出嫁。陛下,您说是也不是。”
    皇帝看着窗棱上细致的木格窗花,将皇后的话一一放在了心上琢磨,皇后说的,确确实实是这个理。一般公主,说亲之后才会建设公主府,内务府精心,公主府建个三年两载也是有的,扶欢的年纪,这时候也应该说亲建府了。
    现在大宣朝唯一的长公主,仪同亲王,万万不能埋汰了。
    皇帝沉默着,皇后先前说的梁深,也是皇帝之前心仪的人选。世家公子,诗书传家,通身的清贵气质。
    况且梁深的梁家同皇后的梁家不一样,虽说同姓了一个梁,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上京,要论起亲疏关系,要攀扯到百年前去了。而且梁深一族领着清贵的职位,御史大夫,翰林学士,地位品级虽高,却无太大实权。
    这般考虑下来,梁深确实是尚公主的不二人选。
    于是皇帝微微颔首,道:“皇后所说,朕都知晓了。扶欢的婚事,确实应该考虑了。”
    末了称赞了皇后一句:“朕万事繁杂,多亏了皇后细心,将朕想不到的事一并想到了。”
    皇帝这样说着,眼却依旧没有看向皇后,只虚虚扫了一眼,落到了别处。
    皇后笑着应道:“为陛下分忧,本就是臣妾额分内事。”
    两相里一下寂静下来,没有皇后轻柔的声语,这御书房安静得如同一盏清宁的茶。皇后端起茶盏,右手两指上套着鎏金的指套,上头嵌着细细的米珠,那纤细的指,就被收进指套中,横在雨过天晴的茶盏上。
    皇后掀起茶盖,慢慢喝了一口茶。
    恬静得似一幅画。
    皇帝闭起眼,心底那躁郁的情绪,越来越难以控制。他只能伸手揉了揉额头,对皇后道:“朕还有事,就不多留皇后了。”
    那副画被激起了一道裂痕。皇后顿了顿,将所有情绪按在底下,粉饰太平般填补了这道裂痕。她收回手,从座上款款起身,朝皇帝福身告退。
    皇帝坐下,路总管上来,在皇帝跟前小心道:“陛下,需不需要用药?”
    路总管伺候皇帝时日久,单单是瞧了几眼,就知道皇帝身上不对。
    上头静默了一会,终于抬起手。
    路总管得了令,躬腰下去拿药,却听皇帝喊住了他:“你先去毓秀宫,请扶欢过来。”
    路总管赶紧应诺,心里想着,这也太快了。
    ***
    扶欢笑着偏过脸,等那眼眶的酸涩过去才转回头,对皇帝道:“皇兄知道还打趣扶欢,我才坐下,皇兄便问了我这话,怎能不让人羞涩。”
    皇帝含笑摇了摇头:“皇妹说的是,是朕不对。”
    这么说完,皇帝仍是看着她,上头的一句问话,他还要一个答案。
    扶欢惘惘的,不想应声,可自己也知道,不能这样。她握了握手,轻声试探着问道:“可是那么快,才十六,就要选驸马了。”
    皇帝知道扶欢不舍得宫里,年轻的姑娘,有几个能舍得家里嫁到外头去呢。他声气温柔道:“只是定下驸马的人选,好叫内务府将公主府给建起来。哪有大宣的帝姬,才定下驸马就嫁人,少不得还要在宫里待上一两年。”
    “且不必害怕,你是柔德长公主,即便下降驸马,你也是主他是臣,过得不顺心了只管来告诉皇兄,皇兄替你出气。”
    皇帝无疑是个好哥哥,这番话说地熨帖舒心。
    可这么熨帖的话,仍不是扶欢想要听到的话。
    扶欢下意识地咬了咬唇,无论如何,她还想要再试一试:“皇兄。”她轻轻地说着,“我能不能不嫁人,就在宫中服侍太后,我朝也不是没有不嫁人的帝姬——”
    “柔德!”
    扶欢的话还未说话,就被皇帝打断了,他难得唤她的封号,难得用这么严肃的神情同说话。
    “那位一生未嫁人的帝姬,你道她是为什么不能嫁人,你让皇兄在史书上也成为这么一个心思狭窄的帝王吗。”
    这已经是很严重的话了,扶欢匆忙跪了下来,额头上的花钿也黯淡下来,连同她的神色。
    “扶欢言语无状,冲撞了陛下,请陛下责罚。”
    皇帝口中那位心思狭窄的皇帝是大宣史上唯一一位废帝,当时这位废帝因为性情暴戾,闹得民怨沸腾,才被当时的皇叔,如今的武皇帝赶下御座。而那位唯一一生未嫁的帝姬,便是废帝的长姊,据说是幼时有些龃龉,废帝上位后便将这位帝姬关在宫室,不与给外人见面的机会。
    直到废帝的统治被推翻,这位帝姬才得以出宫室,但也是万念俱灰,一生未嫁了。
    扶欢说起时未想到这一层,她想做不出嫁的帝姬,可不是将皇帝比作废帝,往大了说,是存在谋逆之心。
    不过皇帝对她到底是不同的,虽然前头的问责疾言厉色,在扶欢下跪后还是亲手将她扶了起来。
    “往日是太纵着你了,竟容得你连这些话也说出来。”
    扶欢咬着唇,固执地摇头:“先前冒犯皇兄是扶欢的不是,扶欢万万没有那等意思。只是——我不想嫁人。”
    皇帝这次是真实地着恼起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违逆,要换做他人,早拖下去乱棍打死了。
    可这是他唯一的妹妹。
    “看来真是太纵着你了。”皇帝收回手,“回到毓秀宫好好学习针凿女红,朕挑几个嬷嬷看着你,月底之前,除了去太后处请安,别再出门了,收收心才是。”
    扶欢静静站着,那惶然茫茫的心情终于落到实处。她垂首,朝皇帝福身后便慢慢往殿外走了。
    她原也不想这样,想徐徐委婉地朝皇帝说出她的想法,可是真到临前,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撑着她执拗地向皇帝说出她的心意。结果如此,不出意外。
    扶欢回到毓秀宫,先前皇帝说的嬷嬷也被派了下来,随嬷嬷一起下来的,还有皇帝的旨意。
    扶欢站在毓秀宫殿前,看路总管捧着圣旨过来,想,原来难过到极致,不仅仅只有嚎啕大哭,还有心如死灰。她在殿前跪下,听路总管宣旨:“朕之皇妹,秉性柔嘉,淑慎恭俭……赐婚御史大夫梁远道之子,今科探花梁深……”
    路总管宣完旨,将那一卷黄轴放到扶欢手上。扶欢接了,手却仿佛一下子没有力气,那道圣旨从她手上滚落下去,明黄的绸纸铺陈在地砖上,不可避免地沾上了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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