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的课放别人身上很难捱,但在裘榆看来就不尽然。如今没几天要迎来寒假,他还意犹未尽。上课的日子他和袁木待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二十四小时的三分之二,放假一定会少些。
    不过也不是不期待寒假。裘榆想和袁木一起过年,凌晨十二点两个人在天台放烟花。
    因为马上要放假,班长在课间催收志愿表。
    举着小蜜蜂喊了几遍,袁木才回神,报上自己的名字,并说他会尽快交上。
    班长好说话:没事,还有好几个也没交呢,你们在放假前给我就行了。
    袁木,你怎么还没交!黄晨遇见他举手了。
    袁木放下手,趴桌上不想搭理,但感觉到裘榆也在看他。
    在家,总忘记带。袁木说。
    你最近怎么都郁郁寡欢闷闷不乐无精打采的啊?进了前十不值得你喜出望外欢欣鼓舞普天同庆吗?黄晨遇为袁木的状态担忧。
    王成星:你这,境界就低了,人家这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靠,别学我拽成语。
    啊?你有吗?你那不是四字词语吗?
    黄晨遇懒得和他吵,以袁木听不见的音量对裘榆说:是不喜了,但很像在悲啊。
    连黄晨遇这种神经比桶粗的都看出来了。
    裘榆说:管好你自己。
    晚自习回到家,许益清照例打了三个鸡蛋等他。
    裘榆放下包投降:今天真的吃不下了。
    许益清妥协:那我和禧妹帮你分担,你吃一个。
    行,最后一个。
    许益清又添两个碗,送一碗去裘禧房间,出来后和裘榆坐在桌边一边吃一边聊起择校的事情。许益清不知道志愿表的存在,因为裘榆是自己签的字。
    我选哪个学校,你有什么建议吗?
    许益清摇头:我只是问问你现在有什么想法了没,我不左右你。她说,你们长大了,有自己做选择的权利。
    纵然知道这几年许益清变化很大,从她口中得到我不左右你几个字,裘榆还是有些想笑,也有些不信任。
    真的?
    真的。看到你方姨家那形势,我越觉得自己想的有道理。
    她家。什么形势?
    方琼家的袁木已经为志愿学校的事和他妈斗了半个多月,两人都油盐不进互不退让,几乎要断绝母子关系。
    不过也怪,袁木一向是个乖乖,现在就非要去读北京那个......什么学校我忘记了,你方姨对他一丁点好脸色没有,他好像也不在意,把方琼气得够呛。许益清说,我劝他妈不要太偏执,劝不听。你和袁木同龄又同班,适当和他交流一下想法,也劝劝他。毕竟是儿子和妈......
    没听完,咬一半的鸡蛋掉回汤里,裘榆推开桌子拔腿跑出家门。
    哎这么晚了你哪里去啊?
    劝劝他,的确得劝劝他。
    袁木不会不在意,他可太他妈地在意了。方琼不懂他,最懂他的是老子。裘榆飞奔下楼。
    袁木是被裘榆敲门叫出来的。
    你、你在这儿袁木惊后是怕,惴惴不安地问他,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裘榆喘着,突然想起来,有事要跟你说。
    袁木关上门:那我们去楼下说。
    就在这里。没几句。
    好。
    袁木,你有事解决不了你要和我说。
    袁木想,他是今天把黄晨遇的话记在心上了。
    他的声音有笑意:我没事,有的话会跟你说的。
    裘榆伸手摸他的脸,摸他嘴角的弧度。背着光,他看不清他是不是真的在笑。
    好,我知道。有的话你告诉我。我陪你。到时候就算,就算解决不了,想一下我,有我陪你,你也别太轻易放弃,好不好?
    袁木呼吸一窒,微偏了一下头,躲开裘榆覆在他脸上的手。
    就刚好以此角度轻轻又紧紧地抱住裘榆,手心摸了摸他的后颈,小声说:你的头发怎么长这么快啊,又该剪了。
    第46章
    袁木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生来是一只小鹿。
    第二天他在上学路上讲给裘榆听,裘榆不解,小鹿挺可爱的,怎么成噩梦了。
    袁木低着头缓慢地回忆:梦里总想跑,但跑不起来。可能因为我对操纵四蹄这个环节不熟练,永远是没蹦跶几步就摔了,一直到醒。
    说完他还弯了一下腰,任双臂垂直落向地面,试图找回一点梦里拥有四蹄的感觉。
    裘榆陪他定在路边,看着他评了句毫不相干的:你比鹿可爱。现在看来。
    袁木侧头见他笑,想直起身抬脚踹人,裘榆有先见之明地在他蓄势时退后。袁木便不理了,径直往前走。被丢在后头的裘榆收敛揶揄的神色,郁郁的眉眼沉沉地凝着袁木的背影。
    没过几秒,小跑两步追上了,顺势在袁木面前跳起来无实物表演空中扣篮,接着扭回上身,手腕一塌,手掌落在他的发顶,胡乱一顿揉。
    嗷。
    落地站稳后挨了一肘。
    一群男孩大课间去超市买饮料,回教室时偶遇李学道,问过好,其中袁木被他单拎出来带到办公室。
    李学道找了旁桌老师的椅子给袁木,叫他坐,看见他手握的瓶体表面在不停淌水,一阵牙酸:到底是小年轻,大冬天还从冰柜里挑?
    袁木兜里没纸,也不好放桌上搞得四处湿淋淋,就杵在校服上擦干,说:冰冻的醒神。
    李学道从他手中拿过瓶子放在桌角的毛巾上:蔡老师用来擦手的,他应该不会介意。
    袁木应景地笑了笑,坐下了,等李学道开口说事。
    李学道和他面对面,看了他一会儿,问出口:袁木同学,你最近是不是不太开心?
    袁木一愣,睁圆眼睛,喉结几滚,笑得更大了:没有啊老师。
    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说,老师会替你保密,也会想办法帮你解决。你们每一个人的状态我都会关注,在我眼里你们的情绪和心理健康远远比成绩重要。李学道联想到袁木的期末成绩进步可观,引导道,是不是最近学习上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
    袁木不敢再看李学道的眼睛。手指上留有水迹,他划弄着,摇头。
    好吧。我很早就发现你在我的课堂上频频走神,之所以今天才找你,是想给你时间自己调整。但效果好像不明显。为什么这样,你找到原因了吗?
    水珠溃散,极容易蒸发,袁木手上湿润的触觉已经不见了。他点头,并说:老师,我可以自己解决的。
    应该。
    好吧,那老师也相信你。李学道强调,今天这个谈话目的不是指责或警醒,只是说可以为你提供一条解决问题的途径。马上放假了,高考也不远了,虽然老师之前很期待看到你全力以赴,但你也要注意自我调节,好吗?
    我会的,谢谢老师。
    好,去吧。李学道起身后又说,哦班长明后天请假就提前把志愿表给我了,他说就差你还有于绣溪没交,到时候你们直接放来办公室。他指了办公桌上的一小摞纸。
    不过你怎么这么久还没交?是不是没考虑好?还没有心仪的院校吗?
    袁木的汗瞬间从身体各处毛孔疯长出来,觉察到脚后跟都在发抖,他不得不屈腿跌回椅子。
    在家要面对方琼,不在家要面对裘榆,终于独处时要面对自己。现在办公室里,还要面对李学道。四面八方竖满逼袁木填答案的白纸,窒息感袭来,也只是一秒,之后是精神虚软引起的强眩晕和大喘气。
    李学道瞧出不对劲,赶紧来扶他:怎么了?
    袁木捂着胸口:没没,有点......低血糖。
    离开时袁木朝李学道深深又久久地鞠了一躬。当他问你最近是不是不太开心的那个刹那,袁木是很想流泪的。
    袁木认为办公室那一幕算不上崩溃,顶多是在崖边徘徊时一次无关紧要的失足。滑倒,又踩塌一些沙石,但有惊无险,他重新爬起来继续徘徊,等待后天,看最终时刻自己对自己将做何审判。
    但最终时刻比他想象中来得早了一些。
    晚上回家是十一点半,客厅亮灯,方琼坐在沙发上什么也没做,很像在等他。
    志愿表交了吗?她问。
    方琼上一次和他讲话是十一天前的晚上,她当着袁木的面把他放在脏衣篮里的衣服挑出来抛去矮凳上,说:以后分开放吧。
    没有。
    我不会签字的。
    我知道。
    但你想去哪儿,我都不拦你了。方琼在灯下远远地望着他,近也好远也好,只要你乐意,妈妈再舍不得,也不管了。
    她走进卧室,取了东西又折回来,放了一个小方盒在袁木手里。
    前段时间给你买的手表。给你手机,发现你老不爱用,我想着手表看时间比手机方便。方琼比袁木矮,如今埋着头也看不清她表情怎样,只听见一口悠长而颤颤的吸气,本来想期末考完试那天给你的。不过不重要,什么时候给都一样。是块好表,能陪你的时间很长。
    妈......
    方琼抬起头,举手想摸袁木的头发,够不着,转而去捏他的肩膀,笑:长大,真的是一转眼啊,总以为还是那丁点儿小孩儿。说完拍了拍他,我不逼你了,我不逼你了。她苦苦地摇头。
    今晚你好好睡一觉,妈也好好睡一觉。要去北京的话,必须得比以前辛苦很多啊,吃好,休息好,有缺的资料找妈要钱买。
    方琼一步一步走回房间,缓缓合门。期间抬起胳膊,有揩泪的动作。
    袁木扶着玄关柜,鞋单单换下一只,他抱表盒在怀里,全然呆了,纹丝不动地站着,站到整副身体毫无知觉。
    某一刻,被空气中某样无形物重击,袁木疼得发抖,痛苦地蹲下了。眼一闭,昨晚的梦境浮上来。自己依旧是只跑不远的鹿子,被摔打,又被狠狠捕住,有声音讥笑他:网这东西吧,远了你看不着,试不到,得近了,身处其中了,你才知道它厉害。
    方琼又赢了,她没输过。在梦里也是她赢,现实中一样的,他又被她的网捆住,动弹不得了。
    眼眶源源汩汩漫淌出泪,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掌蒙着眼。越流越停不下,越疼,越像即将就此死掉。怎么能疼到这个地步。袁木喉咙里破了一口气,呜呜地哭出声来了。细细的,沙哑的,一听就让人心碎的。
    袁茶被吵醒,开门见这情形,奔过来跪下差点一同哭了。她被吓得不断叫她哥大名。这人像疯了,像失心丢魂的残体,潜意识以为得喊名字才能把他找回来。
    袁木在袁茶逐渐失态的喊叫里渐渐止声,但依然控制不住抽泣。
    开口却是冷静地:没事,别管我,睡吧。
    袁茶真的哭了,使劲憋着,跟小猪哼一样:哥你怎么了啊?
    他始终蒙着脸,不看她,也不让她看自己:没事儿。
    袁茶看见掉在他脚边的表盒,激愤道:是不是妈妈反悔了?是不是?她明明说要答应、答应你去北京的,又反悔了是不是?
    她自顾自地:哥,你别,别伤心。实在不行,我就去跟妈妈说我也要去北京,她肯定就同意你去了。你别为这个事哭了。
    他静了一会儿,问:为什么啊?
    袁茶也懵,但就是觉得她这样说一定能让方琼答应:不知道。我试试,你就,就信了。
    袁木双臂垂下来,看袁茶几眼,捂着肚子弯头,没什么力气地笑:行。你去吧。
    袁茶也看袁木,看他满脸晶莹水,眼睛却红得骇人,像流的是血不是泪。
    她转过头去向后望,妈妈的门没有动静。
    隔日是阴天。冬季阴天比其余三季的雄浑,阴得吓人,像天死了,压下来要吞人。
    袁木没和裘榆一起上学。他吊着一口气,怕见着人气就散了。
    于绣溪意料之中也很早,袁木没和他客气寒暄,刚放书包就问:志愿表你填了吗?
    没有。于绣溪有些怕和他讲话,又忍不住和他讲话,他最近日子总这样,我
    于绣溪还想说,一向敏锐又敏感的袁木今日失灵:借我,复印之后还你。
    哦哦,好。
    后来裘榆没再在教室见过袁木,听李学道说是请假了。
    秋季学期匆匆结束,在学校的最后一顿饭也没能坐在一起吃。
    第47章
    袁木的志愿表在表面第一张,因他是最后交。
    他将西南二字写得极重,大概是第一遍笔没水,描了第二遍。一横一竖都像粗壮的钢条,凿进裘榆的眼睛,看得他脑神经一阵抽痛。右下角方琼的签名极轻盈,迫不及待似的,最后一笔往里勾,字也叉腰,是炫耀。
    办公室里有一位姓蔡的老师,教语文,他聊:你们班那个袁木,怎么只填了一个西政?按他的成绩那肯定亏大了!这还只是个拟填呢,这个娃志向太小了呀,梦都不敢做啊。
    袁木这个人总让他痛。每每想起他,是微微的。被咬,被掐,被他在高潮时用平整的指甲嵌进皮肉,是尖锐的。裘榆早就习惯了。所以没真正预料过有这一天,袁木的本事这么大,让他痛得痛得都不痛了。
    李学道不满,反驳:你说的志向孰大孰小,你如何给它定义呢?你的志向是牛逼的大学,孩子的志向是安逸的生活,不是一路的嘛!怎么论大小?
    老李,你可以这样想,但你作为老师不能这么说给学生听的啊。
    对,我不倡导,也不反对。李学道瞧了一眼旁边的裘榆,朝他走过去,脸还对着蔡畅正色,但你也应该学会接受并尊重不大多数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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