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常欣宫被送回来以后就陷入昏迷高烧不退,这些天全靠安晟耐着性子哺她喝药吃粥,只是到底喂不进多少,不怪乎醒来以后浑身无力软趴趴。
    安晟接过碗勺亲力亲为,这若是让外人见了,恐怕会以为躺在病榻上的柳煦儿才是公主。
    不过这会儿柳煦儿病得稀里糊涂无暇他顾,安晟又是甘之如饴,唯剩梅侍官早就习以为常,默立一侧没有多话,只是双目始终落在柳煦儿身上。
    等到柳煦儿填饱肚子又卧了回去,安晟静静等她沉入熟睡,这才与梅侍官一起跨出寝屋大门。
    “你有什么话就说罢。”
    门扉阖上的那一瞬,梅侍官听见安晟这般说,双眼滑过一缕异样之色,扭头看向自家殿下:“现在不是告诉煦儿真相的好时机。”
    安晟瞥她一眼:“也对,毕竟她才刚醒不久,过几天等她精神稍好一些再说不迟。”
    梅侍官面色微凝:“殿下,你知道我说的不只是这个意思。”
    “从前是我轻看了煦儿对这件事的承受压力,明知她担惊受怕伤心难过却视若不见,如今她病成这样,我不想再瞒着她。”
    安晟看出方才梅侍官是故意挑在那种时候进来的,为的正是阻止他向柳煦儿剖白身份与计划。从前他因诸多顾虑,确实打算等事情结束以后再细细向柳煦儿剖白一切,可现在他却不想等了。
    这几天柳煦儿一病不起,迟迟不见醒过来,安晟真是被吓到了。他很后悔自己没有及早道明一切,如此柳煦儿不会耿怀在心郁郁寡欢,更不会冲动去柳公酌而淋雨生病。
    守在病榻前的这些天,安晟想了很多。
    他之所以不告诉柳煦儿实情,不过是怕牵累她。退一万步说,倘若失败的他无望可归,他不想在给予希望之后又残忍夺走那份念想。
    倘若他再也回不来,寄一切希望于安晟,便将一切止于安晟,他宁可柳煦儿从不知道宋峥的存在。
    可人终究是自私的,他从不希望彼此关系止于主仆,更不希望柳煦儿在回想起他的时候便只记得那抹本不该存在的虚影。
    当柳煦儿向他说出一起逃的那番话,安晟承认,他竟有那么一刹那可耻地动摇了。
    曾几何时他满心只有怨憎与痛恨,自他摒弃原来的身份化为安晟的那一刻起便从未想过逃离与放弃,可当柳煦儿对他说出这番话,他方意识到自己已非孑然一身,他舍不下柳煦儿。
    所以他想告诉柳煦儿真相,在其选择的道路上只许成功不许败,迫使他在许下诺言之后得以兑现,也希望柳煦儿能够等等他。
    安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梅侍官好似没听见,她的反应令安晟渐渐冷静下来:“梅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梅侍官面色隐晦,沉沉一叹:“实非我有诸多隐瞒,只是有些事便连我也没能想明白。”
    “跟煦儿有关?”梅兰竹菊均是自小他陪伴长大,比起主仆更胜手足,安晟隐隐从她的话里嗅出一丝不寻思。
    梅侍官瞥向方才二人刚走出来的那扇门扉,安晟的心倏然一沉。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屋外的昏灯照出剪影印在纸窗上,本该熟睡的柳煦儿半阖双眼,一道呢喃便如气息轻若鸿羽,只有她独个儿才听得清。
    昏迷多日的柳煦儿好不容易才醒来,缀华宫却又发生了一件不吉之事。
    昭燕公主身边那位失踪多日的奶姆许嬷嬷被找到了,人就浸在缀华宫的一口井里,泡了不知多少天的脸孔早已面目全非,酷暑天里弥漫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恶臭。
    坚持亲身前来的昭燕公主当场晕厥,没等安晟公主赶到就已经被宫人给抬走了。
    原来自从得知安晟公主将要和亲西蛮之后一直闭门不出的昭燕公主这阵子与她的奶姆许嬷嬷又好上了,原本归燕宫里人人都道这风向怕要往回转的时候,不料许嬷嬷却失踪了。
    昭燕公主心心念念着这位奶姆,求着皇后掀遍后宫每一处,今日终于在缀华宫里发现了这具死了不知多少天的的浮尸了。
    奇的是淹死许嬷嬷的这口井竟恰好正是当日柳煦儿发现女尸的那口井,由于那地之前出过命案被大理寺给封了,自然而然那口井一直也没人碰,直到找上门的搜查队嗅到腐烂的恶臭味,这才终于发现已经死去的许嬷嬷。
    一时间宫里众说纷纭,不少人称安晟公主一惯不喜许嬷嬷,双方早在当日在林府游赏之时就已结下梁子。昭燕公主醒来以后大哭不止,这事也不知怎的忽然就上升至安晟公主对昭燕公主的报复一说。
    原来自安晟被迫和亲西蛮之后,宫里就一直有传闻称本该和亲西蛮的人选是昭燕,只因昭燕为帝后嫡出,这才有了今时今日安晟替嫁这一出。
    后宫人云亦云,都道许嬷嬷之死乃是安晟公主因替嫁西蛮一事心生怨怼,故而报复昭燕所为。
    这事昭燕无意中也听说了,若在此之前她不曾听母后亲口承认替嫁一说,她必定不会相信长姐姐竟会做出这般恶毒的事情,可现在她却不敢继续往下想。
    因为她清楚知道长姐姐有多么不喜许嬷嬷,更加清楚的是长姐姐代替她和亲西蛮的事,可昭燕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长姐姐对她的怨恨竟已达到这等地步!
    得到昭燕因为许嬷嬷的死而陷入自责与痛苦之后,皇后万般怜惜她的女儿:“斯人已逝,生者如斯。许嬷嬷照顾你这么多年也算尽心尽职,回头我让人给她宫外送去多些补偿,定不会亏待她的家人们。”
    听母后细道安排,昭燕这才勉强擦了眼泪点点头。皇后又叹:“只是经此一事,咱们也算看清安晟什么为人,左右她将远嫁离京,从今往后你都莫再接近她了。”
    昭燕眼底闪现泪光,心中万般挣扎之下,终于还是熄灭了最后那点零星之火。
    晚荧静立一侧,眉心微蹙几不可察。等到昭燕在皇后怀里哭够了,晚荧陪送她返归燕宫时眼角余光一扫,赫然瞥见某道极为熟悉的身影入了凤仪宫。
    她心下一动,文潮?
    第71章 探视   安晟回京至今竟直至今日方第一次……
    这日昭燕上凤仪宫哭了半宿, 属实哭得阖宫上下愁云惨淡。
    等她离开不久,皇后只道心绪不宁,摒去了宫人阖门静思, 便也念念有词,道起了一声阿弥陀佛:“可怜我儿心地善美, 她这样金贵的主儿愿意为你落下眼泪,你这一死便是值了, 来日定要保佑她。”
    另一侧帷幕之后悄然走出一个人,毕恭毕顺地拜了个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没有回头,却也一点不意外对方的出现:“昭燕哭得本宫心坎疼得紧, 无甚心情应对这些虚礼, 能免则免了罢。”
    方才晚荧在外头瞥见的那抹身影确是文潮, 此时人已拜在皇后面前:“都说昭燕公主乃是宫中难能可贵的良善之主, 不过是死了区区一个奶姆竟也令她这般悲悯动容, 可见公主秉性上佳,可谓是宅心仁厚。”
    “便是怕她过于单纯、柔善可欺,本宫才要事事担着, 处处为她打点好才行。”提及女儿昭燕, 皇后嘴里抱怨,面上却不自觉放柔神情。
    文潮好整以暇:“娘娘放心,经此之后想必昭燕公主定不会再抱暇想, 便是日后再有相见的机会,恐怕也不敢靠近安晟公主了罢?”
    说到这事, 皇后面色淡了淡:“不会再有机会了。”
    安晟和亲西蛮之后,必不会再有回头之日。文潮笑意加深:“娘娘说得极是。”
    皇后回他一眼:“此番你将作为使官随同和亲队伍前往西蛮……”
    “这一路该怎么做,你应该心中有数。”
    文潮拱手作揖:“奴才定不会让娘娘失望。”
    皇后幽幽长出一口气:“如此甚好。”
    *
    柳煦儿睁开眼的一瞬间下意识找公主,可是自她醒来之后断断续续眠而复醒, 听说公主总会守在她床前,却每次总与她错过。
    柳煦儿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便连偶尔探视的菊竹姐妹也发现了,不禁逗她:“你是不是又惹公主生气啦?”
    “我不知道。”柳煦儿是真不知道,她分明觉得最近一次的抵足而眠已经足够增进彼此的亲昵的,却原来认为亲昵的只有她吗?柳煦儿不由自主陷入烦恼。
    打发了菊竹姐妹以后,最常来看她的是照顾病情的兰侍官,便连梅侍官都来得少了,听说公主和亲的日子就在眼前,大家都在忙着收拾东西,毕竟这一去便是真正的迢迢长途,生死未卜,说不定这一去便与大成永绝,再无归途。
    这期间缀华宫跑了不少人,安晟懒得处理,都是梅侍官在打点。自广开善恩的皇后娘娘主动要走了几个人以后,梅侍官便没再拘着那些人,只要敢提出外调的都允了,省得凭白遭人背地里怨。
    原本还有那么一小搓无处可去勉为其难留下来的,结果许嬷嬷的尸身一经打捞起来,人们以为安晟公主已经癫狂至杀人泄愤的地步,吓得又跑了一拨。
    眼看缀华宫里就只剩下安晟从贵安带至上京的那些人,却不知公主是否自暴自弃,竟是扬袖一挥,将人遣返回去服侍太后去了。
    如今偌大的缀华宫算是彻彻底底人去楼空,留下来的人十根手指都能数得清楚。
    柳煦儿一听缀华宫人手紧缺,顾不得养病就要下榻了,被兰侍官给一把摁住:“别别别,你知道咱们殿下用不着别人侍候的。左右没用的人都走光了,耳根清静也挺不错。”
    自从和亲西蛮的消息在宫里宫外飞速扩散之后,墙头草势力眼便如雨后春笋噔噔直冒,佛性如兰侍官都曾被气得不轻,更别提脾气火爆的菊竹姐妹。
    万幸那会儿柳煦儿昏迷不醒无知无觉,不必承受那些气人的糟心事。
    柳煦儿越听越不是滋味:“那公主一定很难过了。”
    兰侍官顿声:“还行吧。”
    柳煦儿汲起小鞋就要下地:“我的烧已经退了,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我去找公主。”
    兰侍官一个不留神险些被她给溜了,忙不迭拎起她的后领往回摁:“朝廷拨下来的嫁妆送来了,殿下在前殿正忙,你可别去添乱了。”
    柳煦儿宛若小鸡般被提拎回来,默默钻回薄被里在,一双湿漉漉的水眸巴望着看她:“那等公主忙完了,你能不能告诉她说我想她?”
    “……”
    兰侍官轻咳一声,给她掖好被角轻轻拍:“他也想你。”
    *
    这趟公主和亲西蛮,两国联姻意义非同小可,大成备齐厚礼,百里红妆,堪称隆重。安晟冷眼看着无数宫人尤如盲头苍蝇绕来绕去清点嫁妆,视线回落,偏向奉旨送妆的柳公酌。
    说来也巧,柳公酌之名非但早有耳闻,他的干女儿恰恰就在缀华宫里,可安晟回京至今竟直至今日方第一次与柳公酌打照面。
    “茶凉了,殿下可需换一盏?”
    柳公酌言笑晏晏,此人面白无须,生得斯文又秀气,举手投足的风雅像个不卑不亢的墨客。事实上在柳家出事之前便是赫赫有名的书香门第,谁知入宫为奴的这些年到底有没有压垮身背那根脊梁骨。
    安晟回想往日种种,只觉对方与他从柳煦儿口中了解到的模样不太相符,尤其这人看上去比文潮那个死太监还要充满威胁性,无论如何也让人无法将他与柳煦儿往父女那一挂联系起来。
    安晟负气道:“人走茶凉,可有可无。”
    人精一般的柳公酌又岂会听不懂这番话里的阴阳怪气,他抬手示意龚玉拂去将他特意带来的陈茶续上:“只要您还立在大成的王土,便还是我大成尊贵无双的公主,岂能有轻慢之理?”
    “柳总管倒是个明白人。”安晟嗤笑,如果他不曾看尽人情冷暖,说不定还真要被他给哄住了,“只可惜很快本宫便要离开这片所谓的王土。”
    “殿下何须灰心沮丧?人若有志,到哪都能散发无限的光。”
    安晟静静听着,面无表情看他:“比如?”
    “比如,”柳公酌煞有介事地配合举例子,“到了西蛮,您便是至高无上的西蛮王后。一国之母、举世无双,难道不比当公主强?”
    “……”我信了你个邪。
    安晟眼角抽搐:“那看来本宫还要感谢圣恩?”
    柳公酌反问:“殿下在接圣旨的时候难道不曾谢主隆恩?”
    安晟闭嘴,一句话都不想接着往下说了。反倒是柳公酌眼看清点妆礼一时半会结束不了,话峰转向了别处道:“说来惭愧,听说我那不孝女儿回来之后病倒?想必定给公主您添麻烦了吧?”
    见他惺惺作态,安晟简直气笑:“也不知柳总管说的是哪门子的不孝女?倒是本宫这儿有个无父无母的丫头前不久才刚被你们常欣宫给欺负了去。正好柳总管今日在此,不如便还本宫一个说法,说说该当如何处置?”
    柳公酌没与她抠字眼:“殿下疼惜煦儿,我这当爹的自然是欣慰无比,只是那孩子上回跑来常欣宫闹事,属实有些逞宠过骄,丝毫没有以往的规矩与准则,换作从前我必严惩不贷……不过既然她如今是殿下的人,我自不能插手多言,管这点闲事。”
    好不要脸的老混账,张口闭口摘得一干二净,倒打一耙不说,竟反指责起他的不是!几招下来,安晟算是看清这张嘴脸有多么厉害,冷笑一声:“你既知道不该多言,那现在又何必说这些话来多管闲事?”
    “那我毕竟也是她的爹爹,虽不至于血浓于水,但在她去缀华宫之前,吃我用我拿我不少,教她管她也照顾了她,想必我之于她如师如父,便连最轻的关切过问都不许的话,如斯专横也不知煦儿吃不吃得消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安晟自诩能言善道,怎么着也不是个嘴笨的人,却被柳公酌接二连三噎得说不出话,肯定是因为涉及柳煦儿关心则乱!
    柳公酌温声道:“孩子病了,为人父母者关心则切。不知殿下能否宽宏放行,让我这作爹爹的去探望一二?”
    安晟默然:“成。”
    反正清点妆礼的活儿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与其在这耗时间干等,不如到底走走。安晟留下梅侍官与柳公酌留下的龚玉拂对接,亲自为柳公酌引路。
    这会儿缀华宫已经走得没人了,人手确实相当紧缺,所以当公主表示亲自领路也没人多说一句不是,心照不宣地各忙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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