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情况我不了解。我只想找到那孩子,让姜庭别再为这件事分心。」
    「嗯,那你考虑过姜庭将来在校园里的处境吗?」施律师的语气平静,「我的意思是,她会不会遭到报复啊?」
    「我不信这世界上没有说理的地方。」
    「那当然。大多数人还是讲理的。」施律师叹了口气,「不过,失踪这种事可能会涉及刑事案件。我还是觉得你让女儿牵涉其中有点不妥。」
    「我没有。」姜玉淑瞪起眼睛,「我都说了,我替她去找那孩子。」
    「实际上,姜庭的确牵涉进去了。」施律师突然笑笑,「比方说,你任由她和另一个陌生男子钻进下水井。」
    姜玉淑立刻瞠目结舌,愣了半天才说道:「你……你怎么知道?」
    「那是很危险的地方。」施律师摇摇头,「你作为母亲,实在不应该。」
    「不是……我……」
    「我看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施律师向孙伟明使了个眼色,「先告辞了。」
    姜玉淑还欲分辩,却发现孙伟明一直盯着桌上的公文包看,还对施律师投向征询的眼神。
    「你动什么手脚了?」姜玉淑伸手去抢那个公文包,「你的包里有什么?」
    施律师抢先一步把公文包拿在手里:「对不起,您没有权利查看我的个人物品。哦,对了,」他把公文包紧紧地护在胸前,指指桌上的一个信封,「我的委托人已经向法院递交了诉状。这是法院送达的起诉状副本,刚好今天送到——您尽快提出答辩。」
    说罢,施律师就向门口走去。孙伟明紧随其后,一脸得意扬扬的表情:「咱们法庭上见吧。」
    铁门被他重重地关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姜玉淑呆呆地站在餐桌旁,看着那个尚未开启的信封,巨大的不安感猝然袭来。
    他停好车,放下半截车窗,坐在驾驶室里点燃一支香烟。晚归的邻居们从车身旁边走过。多数人目不斜视,拎着刚买回来的新鲜蔬菜和肉类,准备回家做饭。这年头,有一辆汽车的人固然是少数,但对于这辆停在这里一年多的丰田佳美,看多了,自然就没有新鲜感。偶有熟悉一些的邻居,走过来打个招呼,他一律微笑着回应。
    就跟平时一样。
    他已经开着车在街面上转悠了大半天,反复思忖之后,才决定回到这里。虽然这么做并没有多大意义,他还是觉得令人看起来一切如常是最理想的状态。
    一支烟吸完,他慢慢地下车,锁好车门,向临街的那栋楼走去。
    他做好了向所有人露出「跟平时一样」的表情和态度的准备,但是,直至他打开门锁,进入室内,都没有遇到任何人。
    他站在漆黑一片的门厅里,点点头。其实,这也跟平时一样。
    当时他选择租住这里的房子,也是因为地理位置相对隐蔽,居民不多,平时比较安静。这实在是一个逃离现实生活的好地方。不上班的时候,他喜欢待在这里。哪怕不去摆弄相机和胶卷,只是静静地坐着,他也不想回家。
    回去干吗呢?做一个大家庭的局外人和旁观者?端起精美的餐具,吃着昂贵的食物,然后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你赚来的?在每个夜晚,独自一人在客厅里看着令人无聊到想吐的电视节目,只为了熬到她先睡着?还是早早地爬起来,趁所有人起床之前,逃命似的去上班?
    是啊。这里多好。一个人,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不用看谁的脸色。不用卑躬屈膝。不用忍受冷嘲热讽和无奈的叹息。
    他走进卧室,躺在墙角的床上,又拿出烟盒。看,我甚至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床上抽烟。
    烟雾飘起来,在他头顶盘旋,又被窗户外吹进来的风冲得七零八落。他看着微微抖动的窗帘,以及露出的玻璃窗的一角,又想起了那双充满了原始欲望的眼睛。
    他还记得那个花钱雇来的模特的尖叫,记得她一把抓起衣服挡在胸前时的窘迫模样。他的眼睛离开相机,看到了玻璃窗上那张脏污的脸。
    他追出去。偷窥者当然逃走了,还带着叮叮当当的奇怪声响,却在窗下的墙边留下了一个装着各种破烂的编织袋。
    他非常恼火,因为那个模特吵着要走。本来他打算在拍完照之后,就想办法勾引她上床的。因为那个偷窥者,原本美好的夜晚也泡汤了。
    然而,当他发现这个混蛋居然半夜里偷偷摸摸跑回来,试图拿走那一袋子破烂的时候,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没有难为这个流浪汉,甚至还有点可怜他。这个满身脏臭、头发打结,而且智力有缺陷的家伙除了生理本能之外,一无所有。就连基本的男性需求,他也满足不了。比方说,女人。
    最初,他完全是出于恶作剧的心理,在给他的瓶瓶罐罐里夹上几张女人的裸体照片。然后,不无恶意地想象着他是如何欲火焚身,煎熬得抓耳挠腮。
    他喜欢这种感觉。给予,同时不妨碍他捉弄一下对方。而且,这可笑的家伙越来越喜欢往他这里跑,希望得到那不能解渴的毒药。
    然而,他渐渐发现,他和流浪汉之所以能建立起这种奇妙的关系,是因为他在对方身上看到了那个不能满足的自己。
    他当然不服气,更不能接受。
    所以,在那天……
    挎包里那个沉甸甸的家伙突然响起来。他依旧躺着,一动都不想动。他很清楚那是谁打来的电话。他不喜欢带着它招摇过市,同样不喜欢那个俗气到极致的「大哥大」的名字。所以,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只有家里人。
    然而,那响声没完没了,固执得像这间屋子里散不出去的气味。
    他叹了一口气,起身从挎包里拿出移动电话。
    「喂?」
    「今晚回来吃饭吗?」
    「不了。」他躺回到床上,「要冲洗一批照片,单位急着要。」
    「嗯。」
    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直至电话里的女人叹了一口气。
    「我妈叫我去吃饭了。」
    「行,你去吧。」
    「今晚有我爸朋友送来的海鲜,要给你留一点吗?」
    「不用,我不太爱吃海鲜。」
    「好。」女人犹豫了一下,「对了,你前段时间给我买的那条牛仔裤,还记得吗?」
    「记得。」他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怎么了?」
    「我当时就告诉你,我穿不上,让你去退掉。」
    「发票被我弄丢了,退不掉。」他紧紧地攥着移动电话,「怎么了?」
    「那就算了,我给我表妹吧。她比我瘦一些。」
    「可以啊。」他的手指略略放松,「你看着处理就行。」
    「知道了。你早点回来。」
    「好。」
    挂断电话之后,他丢下那个砖头一样沉重、硕大的东西,仰面躺了下去。刚才因紧张而几乎要痉挛的肌肉开始慢慢松弛下来。同时,他也感到左臂上的针眼传来的阵阵刺痛。
    他挽起袖子,借着窗外照射进来的灯光看着自己的手臂。那个针眼几乎看不清,但是周围的皮肤已经是一片瘀青。他想起那个法医嘱咐过,抽血后要用力按住针眼。他照做了,而且非常用力,这样就不会被人察觉到他的手指在剧烈颤抖。
    不能这么干等下去。他轻声对自己说。
    需要做点什么了。
    第20章 逃跑的公主
    1994年6月19日,星期日,阴。
    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我和文森特都发现,有人来过了。空气中还飘荡着尚未散去的烟味。文森特从地上捡起几个烟头,呆呆地看了许久。我注意到压在被褥下的书包被人动过,好在日记本还在。否则,我不知道该如何记录下去。
    文森特看上去很紧张,几乎到了坐立不安的程度。我很理解,如果是城管或者警察发现了这个地方,很可能会把他赶出去。我倒不怎么担心,以文森特那么强的生存能力,再找一个临时住所应该很容易。再说,下水井里那么宽敞,像这里的地方一定还有,大不了就去另外一个,比方说……
    对了,文森特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去那个地方?
    实际上,在这段日子里,他已经带着我走遍了下水井中几乎每一个地方。然而,在主管道的某一段,始终是我们的禁区。确切地说,是我的禁区。他用那种罕见的严厉语气和表情告诉我,一个人绝对不要走进去。我并非没有好奇心。但是,不得不承认,没有他的陪伴,我的确不敢在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行走。在漆黑一片的环境中绝望地摸索——这样的事情我不想再经历了。
    我想安慰文森特。但是,他始终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即使在加热剩下的玉米粥的时候,他也只是机械地搅拌着,忘记把切好的火腿肠和榨菜加进去。直至焦煳味道弥漫开来,他才反应过来。
    这顿饭吃得心不在焉。文森特用钢勺在盆子里戳来戳去,默不作声。我也吃得马马虎虎,只想快点把这点食物消灭掉。
    他有他的心事,我也有我的。
    吃过饭之后,我直接拉开被子,躺在了床垫上。文森特还没有睡觉的意思,垂着头,摆弄着今天的「战利品」。我静静地看着他,看他头上那个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看烛光在他身后的墙壁上投下的巨大阴影。
    突然,我没来由地伤感起来。我钻出被子,赤着脚走过去,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他。文森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随即,他就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着。听起来,好像是「没事的,没事的」。
    他在尽力抚慰我,是因为他不知道我心里想的事情。但是,我只能硬起心肠。十几秒钟后,我松开手臂,慢慢地退回去,重新钻进被子里。
    我知道他在背后看着我。所以,我把脸转向墙壁,看着那张小美人鱼的海报。随即,我闭上眼睛,尽力入睡。
    我必须养足精神。天亮之后,就是我的big day。
    在位于博物院下方雨水管网中的调蓄池里共发现各类物证十七件。经死者家属辨认后,确认为三名死者留下的遗物。由此,警方判定这个调蓄池为「5·24系列强奸杀人案」的抛尸现场。在路政部门和市规划院的帮助下,警方将调蓄池内的积水排空。现场勘查部门正在对此地进行仔细勘查,寻找其他线索与痕迹物证。
    同时,在王宪江与邰伟给凶手所做的犯罪地理画像中,博物院所处的「b区」成为嫌疑人最可能的藏身区域。结合乔允平教授对凶手所做的犯罪心理画像,警方拟对该区域符合特征的人员再次展开排查行动。
    王宪江放下手中的资料,向后靠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大伟?」
    邰伟头也不抬:「嗯?」
    「你发没发现,同样的文字看久了,你就不认识这个字了。」
    邰伟扑哧一声乐了:「师父,我现在看『小北街』这仨字都得琢磨一会儿。」
    「妈的。」王宪江笑骂了一句,「不知道现勘那边有没有啥进展。」
    「别抱太大希望。」邰伟撇撇嘴,「我问了技术队的人,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估计啥也提不到。」
    王宪江想了想:「老杜那边呢?」
    「师父啊,您老沉住
    气行吗?」邰伟又笑,「第一批送去才两天啊。」
    「你跟老杜说,让辽宁省厅先查b区的人了吧?」
    「您放心,交代得清清楚楚。」
    王宪江咂咂嘴,伸手去拿桌上的烟盒。刚抽出一支香烟,就听见腰间的bp机响了起来。他扫了屏幕一眼,立刻把香烟扔到桌子上,伸手拿起电话机。
    「刘胜利。」
    邰伟也兴奋起来,绕过长条办公桌,直扑电话机旁。
    王宪江啪啪地按动着号码键,甫一接通,劈头问道:「什么情况?」
    刘胜利腻腻歪歪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向南路和虹桥街交会处,王一手酱骨头馆。」
    「马上到。」
    王宪江挂断电话,向邰伟挥挥手:「出发。」
    邰伟刚把车停在路边,王宪江就看到刘胜利从饭店对面的一棵树后探出身子,向他挥手。
    王宪江下了车,快步走过去:「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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