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弟子的错,当时弟子愚昧,没认出它是穷奇,便买给了薇薇。”
    “既然你认了,回去面壁罚跪,每天三个时辰,跪两个月。”
    “是,弟子领命。”
    好样的,我又让哥哥替我顶了黑锅。师尊真是个怪人。第一个把玄月变成白虎的人,明明就是幻境里的他,现在还怪我们瞒天过海。不过,现在越了解他,我就越确定,那确实只是假象。
    幻境里的胤泽多温柔,会在河岸边赠我金莲,幻化萤火,还会在我跌倒时为我指路,对我微笑。现在这个胤泽根本是个裹了美人皮的夜叉。不过,好在他力量够强,也够自信,所以见玄月和那穷奇对望很久,他解开了束缚之术。
    此后,玄月立即奔到穷奇脚下,婴孩啼哭般黏声叫着,用额头蹭那穷奇的爪骨。穷奇也垂下头来,与玄月耳鬓厮磨。
    傅臣之道:“难道,这穷奇是玄月的娘亲?”
    胤泽走上前去,观察了一下穷奇的身体,疑惑道:“你们是在何地领养的玄月?”
    傅臣之道:“在我们故土溯昭,仙界以北。”
    “奇了。穷奇乃共工后裔,体内灵气十成性水。北天是玄武之天,玄武司土,北天境内有许多穷奇的克星。穷奇生性聪明,按理说,应该不会随便进入北天。一个带着幼兽的母穷奇,更该避免去那里。可是为何……”胤泽在那穷奇脊骨上摸索了一下,“这伤痕,分明是‘玄武之崩’造成的。”
    我道:“‘玄武之崩’什么意思?”
    “是高等土系仙术,只能在玄武之天境内施展,有尘岳神力加身,破坏力极大。”傅臣之思索了一阵,道,“这是不是说明,此穷奇是死在北天下?”
    胤泽道:“成年穷奇相当凶猛,若是在其它地方与之对抗,即便是仙尊也不敢掉以轻心。但若是在北天境内,它被‘玄武之崩’击中,那是必死无疑。”
    “那这是为何?”不解地望了一眼玄月,却见它在我面前挥爪子,一副急切的模样,我蹲下来道,“玄月,你是不是想说点什么?”
    接下来,玄月做了一堆匪夷所思的行为:它去咬了一堆草,铺在地上,张大嘴,慢悠悠地走到草地上,低头把什么东西放在地上。它趴在地上,欢乐地打了个滚,跳来跳去。突然,它回头,眼神惶恐。然后,跳到右边,气定神闲地用爪子刨了刨下颚。接着,再跳回左边,害怕地叫了一声,一边悲痛地叫着,一边跳到了另一块地上。它望了望天空,用两只爪子撑在一块石头上,猛地拧头,望向跑过来的方向,挥了挥爪。最后,它又跑回那个方向,肩膀绷起,学着成年老虎的模样,凶吼了两声,抬头望了望天,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背脊,长啸一声,摇摇摆摆两下,趴在地上,变成了一块小虎皮毯子。
    我顿时醍醐灌顶,倒抽一口气:“竟是这样!”
    玄月睁大眼望向我,似乎很期盼。我一拍头:“你今天变回原来的颜色,找回了男子汉的尊严,心情很好,都恨不得吃素积德了。但你吃草过敏,所以晕了过去。没事,玄月,跟着我混,还是有肉吃的。”
    玄月伸长了舌头,倒在地上。我温柔地微笑着,像母亲一般抚摸它的脑袋,却一股力量打开了手。
    我愕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很快反应过来是胤泽做的,回头委屈地望着他:“为何打我啊?”
    胤泽丢给我一个“汝已朽木不可雕”的眼神,道:“不要不懂装懂。”
    “如此沟通,玄月也能活到现在,也说明穷奇生存之力确实强悍。”傅臣之摇摇头道,“应该是玄月母亲叼着它在草地里散心,它却被一个长胡子的仙人抓走,母亲追去救它,却中了从天而降的土系仙术,所以死掉了。”
    “……是这样吗?”这年头的男子何故都如此可怕?竟比黄花大闺女还了解小动物。
    当然,最可怕的是,胤泽竟未就此罢休,愣是去阎罗王那里查了生死簿,找到了玄月母亲的死因。果不其然,与傅臣之说得一样,杀死玄月母亲的,是个擅土系法术的仙,而且还与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岳翁。
    这一切统统对上号以后,胤泽那双惯窥世事的眼,又一次朝我俩望过来。
    我和傅臣之交换了一下眼神,知道确实也没法瞒下去,只好把所有事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听毕,胤泽竟未太吃惊,只淡淡道:“说。为何瞒着我。”
    我道:“我……我们不想给师尊惹麻烦。”
    “你话说反了么。”见我脑袋越垂越低,胤泽望向别处道,“罢了,这事恐怕不像你们想得如此简单。况且既然溯昭已被隐藏起来,那肯定已不在原先的位置,想找到它,绝非一两日的事。先随我回去,我们再从长计议。”
    玄月再次被封印,与母亲依依惜别,这一路上都很反常,乖乖地趴在我怀里,一点也不闹腾,想来是很想娘亲。我觉得它是很可怜,在心中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让它跟着我混有肉吃。
    此后,我们回到了清鸿山。胤泽让几名仙君去寻找如岳翁的下落,又跟我师父高阳灵人、师伯虚星天君打了个招呼,说要让傅臣之带我回房宿,便自己先用法术离开了清鸿山。
    师父如何也没料到,我会拜胤泽神尊为师,悔得肠子都青了,和其他人一样,对我的态度也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柔离还是颇有骨气,对我还是傲慢得不得了,还抱着胳膊瞪了我几眼:“那又有什么关系,要不了多久,我也会搬到少微,你别以为三师兄就是你的了。”然后,继续缠着傅臣之,笑得天真烂漫,问得滔滔不绝。
    我和傅臣之不过在清鸿山待了半天,便到隔壁一座城,乘大鹏,踏上去天市城的路。
    我们出发时,天色已晚,但去天市城的人还是很多,一路上经过仙界无数城,不出多久,数里长的大鹏背上竟已坐满了各路神仙。大鹏扶摇而上,同风而起,这还是我第一次坐这么大的飞兽,激动得一直从鹏头走到鹏尾。
    大鹏可是名扬六界的名兽,因为体积太庞大,只会停在大都城的驿站。而且,它的最终站只有四个:青龙之天的天市城、朱雀之天的太微城、白虎之天的少微城、玄武之天的紫微城。
    这四大城市是仙界东南西北天的四座首府,每一座均是软红十丈,九衢三市,有直通神界的无垠之井。东方之天有七颗星宿,天市城在中央的房宿上。
    胤泽神尊在仙界最大的住宅,与他设立的学府,也都在天市城。
    要去这么有面子的地方,我自然又紧张又兴奋,但因多动过头,被傅臣之训了一顿,才乖乖坐下来。
    傅臣之道:“等再见到师尊,他若不提溯昭之事,你也绝不可再提。他若提起,你也莫要让他介入此事。”
    我点头道:“我肯定不提,这毕竟是我们自个儿的事。”
    傅臣之道:“并非这般轻巧。我听传闻说,师尊与天帝关系很紧张,因而才久住仙界,非天帝召见,不回神界。师尊是溯昭氏的至高神,其实对整个溯昭而言,天帝无足轻重。他若介入此事,帮我们除掉开轩君或如岳翁,若有心之人将事情捅到天帝那里,怕会给他扣上私结党羽的帽子,处境会更尴尬。”
    “原来如此……可是,他们为何会关系紧张?”
    “我觉得是因为师尊的个性。你也感觉了吧,他脾气挺臭的。”
    “哈哈哈哈哈……”我笑得缓不过气来,“你也这样认为?我还以为是我想多了呢。”
    “哪有,他这脾气简直闻名天下,连魔帝都知道。每次交战,魔帝都会挑拨天帝和师尊几句。但最好笑的是,天帝竟无法反驳他。”
    在背后说师尊坏话,真不是好徒儿,但我俩光讨论胤泽神尊的为人,都觉得趣味多多,足以打发飞行时间。
    原来,胤泽这个性压根儿就没变过。
    盘古开天辟地后,身体崩塌解体,头成天,脚为地,前颅成神界,后脑成魔界,两个世界平行且相反对立,由天地间最大的裂缝——神魔天堑连接。
    有了这通道,也就注定此二界不得安宁,神与魔在历史上交战过无数次,并各自拉帮结伙:神管仙,魔管妖,鬼界两耳不闻窗外事,负责收两边丢来的垃圾,譬如说曾经的仙君,现在的花子箫。至于凡人,仁者成仙神,邪者成妖魔。
    在头几次神魔交战中,立下大功的神将里,便有胤泽神尊。早先天帝最是器重他,但天帝是个多情之人,胤泽却冷漠独断,二人不论在政事上,还是在私交上,都很是合不拢。
    而司风之神八面玲珑,司土之神温厚踏实,司火之神热情忠诚,有这一对比,天帝心中的天平便渐渐歪了。外加有人煽风点火,就闹成现今的境况。甚至还有坊间传闻说,天帝已有打算栽培下一个沧瀛神。
    母后从小便告诫我们,做人很重要,这话确实是一点不假。
    抵达天市城已至深夜,只剩满城华灯璀璨。我发现这里真是块宝地,因为处处是水,连星空中都流着清河,其中有银鱼游过,一如漂移的星子,发光的花瓣。沧瀛府建立在城郊的仙山上,我终于能自己用纵水术飞一次。
    抵达府邸,管事说神尊去了浮屠星海,让我们先在厢房歇息,隔日再找他。但想到哥哥第二天要带我逛天市,我激动得睡不着,出来溜达。跟仆人聊了几句,得知浮屠星海离沧瀛府不远,翻过一个山峰就能到。
    于是,我拎着一壶茶,翻过山峰去找师尊。
    起先,我以为浮屠星海只是个漂亮的地名,没想到翻过这个山头,眼前的景象差点闪瞎我的眼。它居然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是由星斗堆砌成的海!
    以前在书中读过各式各样关于银汉的描写,都不足以描述此处一分缥缈美丽。
    在此处,我完全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只看见上天下地,尽是流转的澹澹飞星。
    仙山上,冰轮下,清云之中,天水倾泻,玉管凄切,不知是从何而来。
    一道长长的悬崖伸入星海,上面站着一个孤傲的人影,他身后数尺处,放着一个琼桌,上有一个酒壶,一盘下了一半的棋。
    看来师尊今夜是幽人独往来,颇有雅兴,自己跟自己下棋,自己跟自己喝酒,自己霸占着这一方美景。
    见他正眺望星海远处,我轻飘飘地落在他背后,轻手轻脚地靠近。
    谁知走到一半,却听他道:“大半夜不睡觉,跑来此处做甚么。”
    敢情他是脑袋后面长了眼睛?我嘿嘿一笑,在桌子上沏好茶,双手奉杯,在他身后跪下:“师尊,多谢您收我为徒,洛薇来给您奉茶啦。”
    “跑了一天不累么。”他依旧背对着我,只微微转过头来,“你可知道,清鸿山离房宿有多远?”
    我始终觉得,神保持着年轻的样子,是一件很不对的事。胤泽回头这一望,虽然只有个侧脸,但那雪峰般的鼻梁,那水墨般的眉眼,被那黑亮的长发一衬,在这明耿耿的浮屠星海中一晃,真是让我的小心肝都快碎掉了。
    师尊,您可是老人家,长成这样真的好么?相比师尊长成这样,我更希望自己未来郎君长成这样啊。
    我捂着胸口喘了几口气,调整内息,淡定道:“师尊,徒儿知道这一路有多远,但徒儿第一天拜师,奉茶之礼绝不可少。”
    胤泽道:“哪有人会半夜奉茶拜师?”
    我笑道:“没事,师尊觉得半夜奉茶不正统,明儿徒儿再给您奉一次!哦,不不不,真是该死乱说话,应该是,以后徒儿天天都给你奉茶。”
    “油嘴滑舌。”话是这样说,胤泽却转过身,接过茶盏,浅浅品了一口。
    见他喝完,我笑盈盈地接过茶盏,端回桌子上,又把椅子搬过来,放在他身后:“师尊站着辛苦了,我扶您坐下。”
    语毕我搀着他的胳膊,让他坐在椅子上,然后跪在地上,为他捶腿。
    胤泽冷冷地哼笑了一下:“你到底想要什么,老实招了。”
    “您这样说,就太伤徒儿心了。徒儿见此处风吹露寒,想着师尊肯定有些疲惫,才来给您捶捶腿。”我挠挠脑袋道,“我原本就只是个小小水灵,如今成了孤儿,在这偌大的仙界也受了不少欺负,除去哥哥,就只有师尊真心待我好。师尊的义重恩深,徒儿恐怕此生都无以为报,只能跟在您身边做牛做马,任您差遣。”
    胤泽静默地望着我半晌,轻叹一声:“起来吧。”
    “是!我再给您揉揉肩!”
    “不必。”胤泽站起来,指着星海远处道,“想去那边看看么。”
    “想想想!”我快速答道,又有些迷惑了,“为何……”
    胤泽拾起袍上的罗带,并着食指与拇指,在上面划下一道光,把它递给我:“抓紧这个。”
    我点点头,接过那条罗带,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后,他身形一闪,一瞬间便把我拽到了星海中央。我吓得惨叫一声,立刻松手去捂眼睛,结果整个人往下掉去。
    胤泽赶紧伸手朝下一点,用云雾把我托起来,再指了指我的手。那罗带自动缠在我的手腕上。他道:“不要解开,否则你自己纵水慢慢飞罢。”
    我拼命点头。然后,他带着我,飞过了万里星辰。不过刹那间,我们所站的山峰已消失在视野中。他飞行速度极快,冷风擦面而过,鼓起我们的衣袍与长发,着实是又冷又舒爽。
    开始害怕得哼都哼不出来,等渐渐适应了,我总算挤出一句话:“原来,当神仙腾云驾雾的感觉如此好……”
    胤泽道:“这不过只是仙的飞行之术。神可刹那穿越山河,无需腾云驾雾。但我没法带你如此做,若穿行那么快,你的肉身会解体。”
    “解、解体……好可怕。”
    他飞得又稳又快,时常给人一直错觉,便是星海都由我们操纵一般。如此再对比纵水登天术,我们溯昭氏显得好悲催。
    我道:“师尊,我有没有可能学会这种飞行术呢?”
    “若你一直为灵,不可能。”
    “那我可不可能修仙呢?”
    “我告诉过你,清气难聚,浊气易聚。灵体修成仙几率几乎为零。”
    “说了半天,我就是完全不可能学会飞了嘛。”我鼓着腮帮子,自己气了自己一会儿,又开始耍赖皮,“师尊你不是神吗,神无所不能,就教教我吧。飞行好威风,我想学。”
    “那也没法让灵变成仙。你若真想学会飞行,只有一条路,便是聚浊气妖化,再成魔。魔不仅会飞,还会无影移动,比神威风。”
    我连连摆手道:“不不不,不要了。我才不要当妖,总是被仙杀。何况我是师尊的徒儿,才不要去当坏蛋。”
    “那就好好练纵水登天术,熟练后能提速。”
    我用力点头:“是!”
    这一刻,我答得很有精神,心境却并非如此。
    细看来,桂花三秋凋谢,蜉蝣朝生暮死,薤露晓时风干,却无情无怨,是以不明悲欢离合,不懂春恨闲愁。
    凡人几十年寿命,尚且笑他们命短,我可以活三百年,在这世上也并无寄托,然每次与师尊进行如此对话,心底这一份淡淡的遗憾,究竟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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