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潜倒没什么顾虑,这庆云楼是上京的产业,身子后头总的有个权贵撑着,郁久闾那支就算相对他如何,张潜也不担心。
    倒是郁久闾那支,看着张潜气定神闲的坐下,两道原本就浓墨一般的眉头蹙了蹙:“你就没什么要同我说的?”
    “小可汗请我来,难道不是有话说?”张潜顿了顿,看着郁久闾那支的模样,有些疑惑。
    柔然那边内外施压,郁久闾那支本就自顾不暇,喜盛先前已经向着那支抛出过橄榄枝,郁久闾那支便觉着这两人是商量好了的,可见着张潜这态度,郁久闾那支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不喜欢陈喜盛?”
    “我说过了,小可汗要嘴下留情。”张潜没做声,心里却是暗暗有了思量。
    女儿家说话软,郁久闾那支定是动摇了的。
    可张潜不能,他身上还背着整个大虞,若是先低了头,为了一个女儿家,连着家国都不要。
    若说张潜真不喜欢喜盛,郁久闾那支是不信的,可看着张潜不动如山,郁久闾那支忽的有点没底。
    陈喜盛那细皮嫩肉的样儿,放在他们柔然一看就是没找过男人的,骗倒是好骗,不过张潜看着也不像有功夫骗女人的主儿,郁久闾那支略一沉吟,忽道:“我父汗年纪大了,她嫁过去也是受欺负,等我父汗死了,她说不定又是我那个嫂嫂,也说不定能跟了我。”
    “嗯,彼时柔然大乱,恰也是我朝迎回六公主的好时机。”张潜听着郁久闾那支的话,肃容上升起一抹笑意。
    柔然可汗死,柔然那么多个小可汗,务必会大乱,到时候大虞就算没有北地支援,攻打柔然也轻而易举,那时候,别说一个公主,城池都是人家的了,拿什么争?
    郁久闾那支顿了顿,渐渐领会了张潜的意思,瞠目结舌道:“张潜,你敢威胁我?”
    “不敢,只是近日入冬,斥候那边传来消息,说老可汗的旧病犯了,柔然的几位可汗,有些坐不住。”张潜笑着摇了摇头,一双鹰眼微抬,将郁久闾那支的神色尽收眼底。
    “什么时候?!”郁久闾那支一愣,看着张潜目光有些严肃。
    “半月前。”张潜沉默了下,垂眼看着桌下的衣袖。
    冬日里袖口宽大,张潜的袖子里躺着只青玉色的荷包,荷包被他粗粝的指甲微微捻动,里面的粽子糖发出一阵磕碰的声响。
    张潜眼底一片柔色,拆开那荷包拿了一块饴糖含在嘴里,方才抬眸去看郁久闾那支。
    大可汗之位,谁人不想争夺,上京拦了郁久闾那支的消息,叫郁久闾那支现在才知晓此时。
    他不信那支还能沉得住气,圣上有些扶持一个柔然可汗,眼下那支就在眼前,有了可汗之位,那支何必还在乎公主和亲?
    只不过,就看那支想不想回归故国,做那个柔然大可汗了。
    “半月前?”郁久闾那支看着张潜云淡风轻的含了颗糖,并没有闲情在打趣刁难张潜,一张脸逐渐黑了下来。
    那支虽然奉命来大虞,可与柔然的消息并没有被截断,信使传送的消息也不会超过五天,如今那消息却是半月前,也就是如,如今的柔然已经乱起来了。
    那支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张潜,带回过神来,便是无边的愤怒:“张潜,你们敢幽禁我!”
    “这不是幽禁,更何况,八方馆礼数周全,我们六公主也时常拜访小可汗。
    小可汗快看这庆云楼的珍羞佳肴,我大理寺协案过几回,从没见过如您这般的囚犯。”
    庆云楼鱼蟹最为出名,张潜不喜夜食,看着那些佳肴也是兴致缺缺,不过见到那盘中水蒸鱼,张潜鼻尖轻铺了声,伸臂将那盘子端起,放到了郁久闾那支面前:“小可汗可会吃鱼?鱼肚子这块肉质最为鲜美。”
    说罢,便取了象牙筷,将那摆放整齐的鱼翻了个个,随后挑开鱼腹,将整个鱼平面似的摊开。
    张潜本就不是什么细致人物,此时更是有意捉弄,瞧着好好一盘鱼卖相全无,张潜满意的放下了筷子,起身整理衣裳:“齐侯不日便要抵达大虞,小可汗好自为之。”
    -
    张潜回到尚书府是已是戌时,府里灯影幢幢,门房的小厮打着烛火瞧了眼,见是张潜,连忙笑着恭候:“郎君今儿个回来的早。”
    “嗯。”张潜早已习惯这小厮的热络,淡淡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缰绳交给了小厮,迈进了尚书府。
    正屋里的烛火还未灭,张潜遥遥望了眼,知道裴昀还未休息,在正屋前踌躇片刻,还是扣响了木门。
    “进来吧。”
    门的那头传来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张潜一顿,旋即推门而入。
    裴昀静坐在内室,案上摆放着奏折书卷,乌压压的积存了一堆。
    张潜跟随陈庭玉到访北地,离开大虞才几月之余,再见裴昀,一眼便敲出了裴昀面上悄然而至的疲态。
    裴昀年级大了,身上原就有些不可避免的恶疾,又总这样深夜不眠,身子早晚是要被拖垮的。
    不过裴昀素来不是个听劝的人,张潜也没有多言,默声坐到了裴昀身旁:“齐侯已有归顺之意,此乃大殿下之功,此事之后,圣上应会册立储君。”
    “储君早该立了。”裴昀抬眸看了看张潜,跟着点头。
    圣上几个孩子,其实最看好的还是江皇后所出的一脉,陈庭远虽有军功,可性子冒进,不堪为君上。
    只有陈庭玉,这些年虽然爱玩些,可顶着那样的名声,还能在瞬息万变的内廷中安然无恙,靠的可不仅仅是一个嫡出的名分。
    然先前陈庭玉身无负累,陈庭恪又身在内廷,圣上不得直接册立,如今陈庭恪等北地势力已被逐一肃清,大虞的储君之位,也该定下来了。
    “泽旻,为父这一生,辅佐几代明主,为大虞江山安定费尽心血。如今的大殿下,有当年圣上之风,你选的路没有错,只是你可曾想好,日后的路要如何走下去?”
    “为臣子,又当如何立于朝廷之中?”
    裴昀的话,恰好是张潜日后要面对的抉择,若是以前,张潜当机立断便能答出,可如今。
    张潜张了张唇,哑口无声的看着裴昀,只觉得自己的心思被全然暴露于阳光下,无所遁形。
    第83章 未果
    北地齐侯拜访上京,于今早被庆帝迎入宫中。
    腊月的冬雪连绵不绝,宫里的女官正领着几个衣着厚重的侍女打扫宫道。
    禁庭里各处都装点着朱红,映着庭园里一片片银白,欢喜而又凄清。
    诗音带着消息迈进寝殿时,喜盛正被摁在铜镜前梳妆,她没睡醒,眉眼有些倦怠,略过窗子看着外面忙进忙出的侍女。
    因是大虞第一位要和亲的公主,喜盛的嫁妆置办的空前的丰厚,就连身上那件红色寝衣上的绣纹,都是挑着上好的金缕线,繁琐而厚重。
    听到诗音的脚步,喜盛微微侧目,两道翠眉轻蹙,一双杏眼如蒙秋水,打量着诗音棉靴上被雪浸湿了一片:“跑的靴子上都是雪,怎么了?”
    喜盛原就肤白,上了脂粉,仿若个玉容无暇的瓷娃娃一般,朱唇微启,勾人采撷,可那双杏眼里的神色却是纯澈不见一分杂质,诗音看的有些楞,缓了许久才回过神,看着喜盛:“齐侯入京了。”
    “嗯...”喜盛闻声,目色微垂,拨弄着素指上的玉戒,点了点头。
    齐侯入上京,是早晚的事,喜盛一点也不吃惊。
    她想着的是她和亲之事。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嫁到柔然,且不说那老可汗如何,就凭柔然那个苦寒之地的名声,以及那几个柔然侍者那样糙的皮肤,她都不想过去。
    只是有了上一世的教训,喜盛不敢那样任性,眼下她手握着兵权,完全是有与和郁久闾那支谈判的条件的。
    郁久闾那支先前不信,她便借着齐侯的事威胁了郁久闾那支,只是她把一切想的太简单了,如今齐侯已经进了上京,郁久闾那支也没有递来消息,喜盛打心底里清楚,这柔然她是非去不成了。
    诗音原还想问问喜盛要不要叫张潜,不过此时看着她的神色,诗音忽的有些不忍开口。
    伺候喜盛梳妆的嫁娘手法极快,不一会就将喜盛一头墨发束起,发髻中挽入了几只搭配发冠的金钗。
    嫁娘瞧着喜盛的模样,大抵是猜出了她的不适,拿过一旁侍女手里托盘中放着的团扇,交到了喜盛手里:“公主,咱们去乾清宫请安受封以后,头上就重了,不过圣上特许您的仪仗可以入乾清宫。”
    她腿脚不好,眼下衣着繁琐,走着定是不舒服的,父皇素来心疼她,喜盛也清楚,默声接过嫁娘手中的扇子,将那团扇平举在面前,遮挡住弥散的雪光,轻吐了一口气。
    外头是有些冷,连着轻轻的呼吸都化成了白烟,喜盛在众人抬着的仪仗上刚坐稳,便打了个哆嗦,诗音见势,提着一个手炉压在了喜盛群衫下,低声道:“公主,今日齐侯也在,事情撞一块儿了,待会儿到了殿上可不兴抖了。”
    堂堂大虞公主,万不能在外人面前失了体面,带回殿上出了大虞的文武百官,还有北地,柔然之人,喜盛意会诗音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张潜今日也入宫吗?”
    原想着不问张潜,可到底还是没忍住,侧目看着诗音,等她作答。
    “没有,圣上赢了您不叫指挥使跟着,今日派指挥使在京中布防。”
    眼下大虞柔然人混杂,齐侯忽然到访,的确要加紧布放,喜盛听罢,便没有再问,瞧着领路的嫁娘,一直将她的仪仗带到了乾清宫。
    柔然事急,她及笄宴与婚事办在了一起,往来的人群不在少数,不过见着她的仪仗,都让开一条道路。
    旁人可能都悲悯她的命运,连同几个不认识的管家娘子,那眼里都含着同情,喜盛只觉得这些人的悲悯有些可笑,粗略的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在众目睽睽下被诗音搀扶了下来。
    那双朱红绣鞋小巧而精致,才刚一踏上雪地,周围的人皆福身行礼,喜盛平日受多了这样的礼数,知道这些娘子表面恭恭敬敬,实际都是来看她笑话的,所以她并没让这些人起身,垂眼望了望诗音:“咱们走吧。”
    诗音也认识其中几个娘子,知道平日嘲笑公主有她们,也没提醒喜盛叫他们起身,捞起手炉跟着喜盛进了乾清殿。
    乾清殿上满席文武,正坐上首的是江皇后与庆帝。
    庆帝满面笑意,与侧首的一个中年男人攀谈,那中年男人一身玄衣,眉目疏朗,浑身脱俗之气,此时因着高内监的通传声微微侧目,看向了殿中央那抹朱红倩影。
    早听闻禁庭有两位公主,一个比一个骄纵,而喜盛之名,不止在大虞,更在西北传遍。
    人都道她是庆帝的掌上明珠,齐侯先前也只是听说,彼时见着那纤柔的不禁风一吹的影子,齐侯鼻间轻哼了声,目光也缓缓落在了偏侧的女儿家身上。
    那女儿家一身水蓝色衣裳,脖颈一圈棕色狐狸毛的领子,面若芙蓉,温润无暇,如出水芙蓉。
    注意到身侧齐侯的目光,便也抬起头,瞥见殿中那位公主的绮丽荣光,不由得一愣。
    那熟悉的侧面映入霍澜眼中,霍澜略一沉吟,脑海里也再次浮现出喜盛那伶牙俐齿的模样。
    那样娇生惯养,有人撑腰的公主,她是万万敌不过的。
    因着面前的团扇遮挡,喜盛并未注意到席间霍澜的目光,只瞧见了庆帝头上的金冠,方才脚步顿停。
    今日这及笄礼原本是应该为喜盛在禁庭办的,可因为与和亲只是混在了一起,才不得不搬到乾清宫来办。
    此时喜盛站定,江皇后也从凤位上起身,无奈的看了眼坐下的百官,最后在有司的指导下,为喜盛加了新钗冠。
    那冠名翠凤衔珠,是嬢嬢亲手为她画的图,叫内廷打的。
    凤冠熠熠生辉,可落在她头上时,却让喜盛觉得千斤重。
    江皇后也注意到了喜盛身形一颤,眸子透过喜盛面前挡着的那团扇,看着她闪着泪光的一双杏眼:“嬢嬢替不了你,往后的路,可要你自己走了。”
    “盛儿知道...”
    江皇后到底是不愿意她嫁到柔然的,不过时至今日,郁久闾那支并没有向她递来书信,喜盛也清楚,此事已无回旋的余地了。
    受完及笄礼,喜盛对着上首的庆帝与江皇后行过大礼,便由嫁娘带出了乾清宫。
    “父王,这便是大虞圣上的公主么?”
    望着那杯簇拥着离去的公主,霍澜轻抿了扣金盏礼的酒水,仰眸看向了身侧的齐侯,一脸懵懂。
    “当然,陛下这位公主看上去与我家玉儿年龄相仿。”齐侯难得听到霍澜开口,目光与庆帝相迎,笑着朝庆帝敬了一杯酒。
    “说起来,玉儿今年已经十六了,也到了适婚年龄,可要快些嫁出去了。”
    霍澜目色一颤,待明白了齐侯的意思,立刻回了句:“父王这是嫌我累赘了啊。”
    庆帝听着父女俩的对话,一双精明的眼睛微微眯起,定在了霍澜那扬着笑意的脸上。
    到底是当久了皇帝,齐侯这话的意思,庆帝一听便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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