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救星来临之前,两人站在老城区的十字路口边上。
    十字路口身处居民区,来往车辆极少,因此绿灯时长比明城长些,绿光在眼前扑闪,像极了白日萤火。
    沈靳知也并非这般不可接近,至少他的方向感偶尔也会失效。
    察觉到这点的喻迟笙显然只能忍笑,在沈靳知面前表现得不那么惊奇。
    直到沈靳知问她,她才笑着说:“你以前好像没迷过路。”
    沈靳知去哪都会做好计划表,无论是路线还是时间点,都按部就班得来。
    如果意外拖延,在喻迟笙担忧之前,他就会给出其他备选的方案。
    在这点上,沈靳知称得上可靠。
    可沈靳知今天却表现得笨拙,比她更甚。
    这时沈靳知眼睛看向她,他眸色是很深的墨黑色,像数千英尺深的海域,只循着微弱的光向上。
    他眼底含着笑意,坦然地说:“阿笙,我并非无所不能。不过我愿意在阿笙面前完美些。”
    好让他在她心里也特别些。
    “所以沈靳知你的意思是,之前是你特地为了给我一个好印象。”
    见她如此直接,沈靳知也笑出声承认:“是。”
    沈靳知似是想起以前的事。
    他问:“阿笙不觉得我们很有缘分吗?”
    喻迟笙倒想说一句是有缘无分,结的也非净缘。
    不过她不想破坏氛围。
    她等了会,也不见沈靳知说话。
    她正想询问,沈靳知却只是看着她笑:“阿笙固执得要死,可我偏偏喜欢阿笙的固执。阿笙说这是不是件很有缘分的事?”
    从没有人说喜欢她的固执,只有沈靳知。
    -
    有了人带领,果然很快到达目的地。
    目的地原来离他们只有两个街区。
    荔城与明城不同,即便是城区也依山傍水。
    一条蜿蜒的护城河贯穿整座小山城,护城河冬季也不结冰,四季都有潺潺的流水声。
    沈靳知说的目的地就在护城河边上,最靠山的一部分。
    看得出建筑古旧,年代已不可考,但荔城政府前些年进行了统一的修缮,门面上有打理过的痕迹。
    沈靳知面色平静推门进去,浑身气度仿佛像这的主人。
    但他不常来,自然是和喻迟笙一样陌生,只是个客人。
    建筑是江南惯用的砖木结构,底层砖结构,上层木结构,二层的楼梯沿上有个小阁楼。
    这样的建筑,前后贯通,采光极好。
    喻迟笙想起来,在第一任养父母还未辞世之前,她也住过这样的屋子。
    荔城的春天总是雾蒙蒙的,看什么都带着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的。
    早起时,风便不由分说地在人们的衣料裹上一层湿意。
    空气中的灰尘因子附着在水汽中,太阳拨去那层雾气便显得清透。
    她就坐在门前,看着潺潺流动的护城河走神。
    如今喻迟笙却看着建筑内的装饰走神了。
    曲阿姨跟她提过那个可怜画家的故事,因为她小时候也在荔城长大,对曲阿姨提到的事物皆有熟悉感,但当这有熟悉感的一切在眼前时,她仿佛真的透过这些认识了许音。
    空气中散着木头淡淡的腐朽气息,被满院的桃花香中和,并不突兀。
    荔城有很多人家养桃花,这院子也如任何一户人家一样,平凡安宁。
    沈靳知看喻迟笙走神,他笑着解释:“阿笙,我说过的,我母亲是荔城人。”
    所以沈靳知知道荔城人喜欢看花,而不是看雪。
    喻迟笙凑近去看那桃花树,桃花树枝梢上挂了小木牌,她好奇上边写了什么,可小木牌挂得高,她只能伸手去够。
    她的动作招来桃花花瓣掉落,花瓣飘飘坠坠落在她肩上。
    她还没开口拜托沈靳知,沈靳知已经站在她身旁,手臂越过她将木牌正面翻过来。
    喻迟笙下意识一顿,扭头去看沈靳知。
    即便不是鼻尖对着鼻尖,但距离也离得很近,喻迟笙的视线只能微仰看进沈靳知眼底。
    喻迟笙想起沈靳知爱画的理由,他说画可以用眼睛去看。
    她看进沈靳知眼底,终觉出沈靳知也像一幅画。
    而沈靳知也在看她。
    他们视线似乎在交缠,谁也没松开。
    桃花如雨飘落,淋了两人一身。
    风把木牌翻得哗啦作响,荔城的春日总是热闹的。
    不知名的鸟叫声,石臼上的滴水声,以及花瓣无言掉落的声音。
    沈靳知无意去关心木牌上写了什么。
    喻迟笙轻轻呵气时都是桃花清淡的香。
    这桃花是独一株被他赋予意义的。
    还有他母亲说的满园春色。
    他或许知道荔城人的浪漫就是守着这满院子的春色,守着这热闹,年年如此。
    可他想把她留下来。
    他第一次说:“阿笙,我并非不羡慕这些。”
    喻迟笙明白,要剥开自己去跟另外一个人分享并不是易事,譬如她,譬如沈靳知。
    所以她沉默,也不去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是安静听沈靳知说话。
    沈靳知语气如常,却多了几分晦涩。
    “虽然外人都说沈夫人只是意外失明,但只有我知道我母亲的眼睛是怎么失明的。连我都很难想象,感知世界的眼睛对画家有多重要,而我母亲为了我根本没为她这被浪费的天赋反抗。”
    沈靳知不想过多谈及沈恒原和许音是如何相识,如何因为荒唐一夜有了他。他小时候的记忆里,只有坐在落地窗边安静晒太阳的许音。她瞳色也浅,是通透的琥珀色,阳光落进她浅琥珀色的眸间,那画面看了只让人悲伤。
    她拉着他的手,和他一起伸手去感知太阳,她微笑着说:“今天的阳光一定很好看。”
    许音是个极温柔的女人,说话时轻声细语,带点荔城甜糯的口音,这样温婉知性的样子很讨老一辈人的喜欢。
    没听到沈靳知回应,她会继续耐心地问:“阿知,是不是?”
    沈靳知上学后很少陪在许音身边,回沈家第一件事也时常是去沈老爷子的棋室,展示他的优秀,好让沈老爷子觉得他是个合格的沈家继承人。
    因为他知道沈恒原外边有个和他一般大小的哥哥,那哥哥的母亲正对他母亲的位置虎视眈眈,寻着机会便要抢过去。
    说起来他这沈家继承人的身份来得也不光彩,沈老爷子对沈恒原的初恋不满意,即便初恋怀孕生子,沈老爷子也不曾同意她进沈家的门。
    沈恒原的初恋嚣张跋扈、性格急躁爱计较,实在不讨沈家人的喜。而许音身世清白,性格温和大度,是沈老夫人最爱的儿媳人选。
    而后许音意外怀孕,沈老夫人那时还没去世,沈老夫人打一见许音就欢喜,和沈恒原的婚事也就这样定了下来,连婚礼都没举办就领了证。
    许音越讨沈老夫人的喜,沈恒原就越不喜欢许音,甚至暗里与许音协商堕胎,不过被沈老夫人发现拦了下来,沈老夫人哭天抢地说沈恒原不孝。
    许音待产的五个月里,再没见过沈恒原,她也不恼不气,只是摆画架在沈家的落地窗边画画。
    那时沈家的花园里还种着许多名贵的花,里头最不起眼的大概就是红蔷薇。
    但许音最爱画红蔷薇,一画就是一天,因为这事沈家的佣人在背后都说这位少夫人脾气古怪。
    沈靳知出生后刚满月,沈恒原的初恋气势汹汹来沈家,叫人把那一小片红蔷薇铲了个干净。
    与此同时,沈恒原向许音提出离婚,许音没说话,反对的是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是名门贵族,虽然不计较门第,但极其挑剔。
    她看不上沈恒原的初恋,又极其偏爱许音,哭着求着许音做她的儿媳妇,沈恒原闹得没办法,只能从此不回沈家。
    在沈靳知记忆里,沈恒原极少回来,即便回来也只对许音发脾气。
    懂事些后,沈靳知就想,沈恒原永远不回来也好,省得家里总是鬼哭狼嚎的。
    转折点是在沈老夫人病重后,沈老夫人一生要强,也看不得自己内定的儿媳妇死后被欺负,她生前遗言最后一句话就关于许音和他。
    沈老夫人对沈老爷子说,除非许音死,不然沈恒原娶谁都不能娶那疯女人。
    而对于许音,沈老夫人重重咳了一声,慈爱地拉着她的手说,在小知长到十八岁前,你不用担心会有人抢他继承人的位置。
    沈老夫人虽疼爱许音,沈老爷子对许音却并无感情。
    于沈老爷子而言,只不过是因为许音安分些,不像沈恒原初恋那样强势蛮横。
    沈老夫人死后,沈老爷子对沈恒原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伤及沈家根本,他就不插手。
    沈恒原有一日突然回家和许音争吵,那时候沈靳知正凑在许音身边看她画红蔷薇,许音温和地让他回房间睡觉,她要和单独和沈恒原谈谈。
    他那时已经能分辨许音温和下的命令和建议。
    显然那是许音的命令。
    那是许音第一次和沈恒原争吵,她软糯的语气是别样的固执和坚定,不容退让一分。
    不过沈靳知没听清,窗外狂风暴雨,风嚣张得撞击着窗户。
    夜色是浓郁的墨黑色,那些花不敌凄风苦雨,在其中摇曳飘零。沈家那片红蔷薇在毁坏之后没再还原,那块地又种了些别的名贵品种。
    但许音还是画红蔷薇,画得愈发出神入化。
    那日许音和沈恒原争吵了大半个小时,最后以玻璃的碎裂声告和她的呜咽声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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