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想起了罹都。她从罹都逃走之后,看见沧山的某座山峰之外便笼罩着这样一层半透明的光。那便是天衢阁用独门秘法布下的结界。即便是聆璇那样的修为都拿这结界没有办法。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她看向浮在半空中的那几个男女,认出了他们都是天衢阁的长老。天衢阁用二十八星宿的名字给不同的长老命名,但据说长老的数目远远不止二十八个。
    “奉阁主之命,给皇帝一个教训。”一名貌美的女子笑着回答:“陛下昏庸,竟然妄图加害于太祝,这是阁主不能容忍的。”
    “他是皇帝,你们竟敢——”阿箬的怒吼卡在喉间,她猛地意识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第143章 群妖
    阿箬聪明的没有选择再与天衢阁的那些长老再纠缠, 她凝视着被封禁的紫清殿,一步步后退,最终转身跳上了自己的马车。
    “回太阴宫!”她这样吩咐。
    但其实她也不是想回太阴宫, 只是想离紫清殿远一些,离那群天衢阁的修士远一些。天衢阁既然能够卜算未来,那么不知他们能否推断出她和大殿之内那气息奄奄的皇帝乃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姊弟?
    阿箬不明白自己的亲弟弟为什么会成为天子,总不可能是像话本故事里说的那样, 某某皇帝微服出巡, 兴致来了便私幸某某民女,某某民女身怀龙种却隐忍不言,直到若干年后交予孩儿信物, 命其前往京中找寻生父。这类故事的结局往往是欢欢喜喜的大团圆, 流落在外的龙子凤孙得以认祖归宗, 封王授爵,从鲤鱼跃成了蛟龙,从草头麻雀变作了凤凰。
    故事只是故事, 这样事情决计不可能发生在阿箬家中。且不论崇嘉上皇前几任帝王都是短命的女帝,阿箬所出生的那个偏僻乡里, 完全就不像是皇亲国戚会屈尊途经的地方。弟弟阿梧出生之时阿箬已经三岁, 有了模糊的记忆,她的母亲绝不是那种会与丈夫之外男子交好的女人。
    所以可以肯定, 如今坐在帝座上的皇帝,并没有然渟一族的血。
    混淆皇室血脉据说是很重很重的一项罪名, 阿箬暂时不愿去理会这项重罪,她关心的只有一件事——没有圣武帝血脉的阿梧,还会不会受到庇佑。
    圣武帝的血裔能够不被仙魔妖鬼所伤,阿箬的弟弟却只是一根可以被随意折断的野草。阿箬不清楚天衢阁的那些人知不知道这件事, 如果他们知道,那么他们就完全不需要有任何顾忌,只要他们想,便可以杀死阿梧。如果他们意识到了阿梧和阿箬之间的姊弟关系,那么他们就会用阿梧来威胁她。这个同母所出的弟弟乃是阿箬在这世间唯一的软肋,如果天衢阁伙同崇嘉上皇挟持阿梧,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迫阿箬放弃聆璇投向天衢阁这一方,那么阿箬说不定真会认真考虑一下。
    “你确定?”戴在阿箬耳垂上的白玉珠偶尔能够洞穿阿箬的心思,读出她隐秘的想法,阿箬在思考这些的时候,一道微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下一刻银发聆璇自耳珰中化身而出,趴在了阿箬的肩头朝她发问。
    他声音是慵懒的,姿势是暧昧的,就是眼神恶狠狠的,好像阿箬一旦点头选择自己的弟弟,他就会直接扭断阿箬的脖子。
    阿箬尴尬的僵硬了片刻,道:“我又不是在你和他之间做选择……”
    “少花言巧语的糊弄我。”银发聆璇对着阿箬的脑门敲了一记,“真当我是好糊弄的傻子?本尊即是我,我即是本尊,你抛下他和抛下我有什么分别?”
    “你和本尊还是有些不同的……”阿箬揉着红了一块的额头,反驳道:“至少他比你好糊弄。”
    不过之前压抑沉闷的氛围至少在插科打诨之时轻松了不少,阿箬深吸口气,脸上也重新展开了笑意,“你放心,我不会真的把你给放弃了的,无论是你还是本尊,我都不会。”
    银发聆璇神情严肃了起来,拍了拍阿箬的肩膀,说:“你也不必太担心你的弟弟,那群天衢阁的修士只是用结界困住了他,并没有伤害他。”
    “可是他受了伤。”阿箬捂住心口,也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她觉得自己的心房也隐隐作痛,“受了很重的伤,也许他会死的。”
    银发聆璇只能安慰她说:“可能那些天衢阁的修士会去救他,我看他们的修为怎么都有元婴以上了,要想救个凡人还是很简单的。”
    “那也得是他们想救,不是吗?”
    “……说老实话,我没有把握破开天衢阁的结界去救你弟弟。”
    “没关系的。”阿箬连忙摆手,“我……可以再想办法。”
    她开始回想多年前自己与弟弟分开时的情景。那年她和湛阳翁主一道进京,却意外的见到了阿梧。阿梧行迹神秘,并不透露自己是被怎样的家庭收养了,也不肯跟着阿箬一起走,只说让阿箬在勾吴等她,时机到来的时候他们姊弟自会重逢——其实在那时候阿箬就隐约猜到他的身份不寻常了,他如果真是被卖去了哪家权贵府邸做娈童,也不至于如此神秘,更不至于举手投足之间尽是贵气。
    时间再往前推,十岁那年,他们姊弟第一次被分开的时候。那是在勾吴国的市场,从各地搜罗来的奴隶崽子和鸡、狗、牛、马等畜生一起摆在市场出售,她看着一个身着华服,操着一口上洛官话的女子在竹笼间挑挑拣拣,最终她选中了阿梧。阿箬哭喊着弟弟的名字,那女人回头朝她笑,说阿梧被买走是他的幸运,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那个女人是谁?她难道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策划混淆皇室血脉的阴谋?
    马车猛地停住,阿箬没提防,往前栽倒。银发聆璇及时扶住了她,并且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怎么了?阿箬用口型问道。
    “有妖的气息。”银发聆璇小声的告诉她。
    上洛既然是妖魔窟,那么出门遇上妖魔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阿箬前不久才被刺杀过一次,这一回又碰上妖,倒是淡然了。
    “他们应该是没有恶意的。”阿箬猜测道。
    银发聆璇点头,他能感受到逼近的妖身上并没有血腥的杀气,于是轻轻打了个响指,放开笼罩在马车四周的结界,眨眼间一道道流光闪烁,光芒敛去后,有四五名形貌各异的男女出现在了车厢内。
    这些男男女女都有着隽丽的容貌,只是身上或多或少带着兽形,有些是长着狐狸的耳朵,有些是拖曳着长长的豹尾,有些是颊边有形如鸟羽一般的纹路。
    他们都是实力不俗的妖精,平日里隐藏在人间,可以轻易将自己变作人的模样不露半点破绽,此时在阿箬面前展露妖身,是刻意示好表达诚意。
    “拜见太祝大人。”为首的女妖似乎原型是一只狐狸,她朝阿箬下拜之时,露出了身后火红色的尾巴。
    “你们找我……”
    “我们找太祝大人,是为了营救陛下。”
    这些妖既然听命于皇帝,自然也就从皇帝口中得知了阿箬与他的关系。皇帝身边有不少的宦官都是妖族所伪装,他被困紫清殿,他们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之后第一时间赶到了阿箬身边。
    **
    “你们是妖,为什么会听命于我弟弟?”阿箬将这些妖带到了太阴宫,但她还是不能完全的信任他们,不得不提出了这个问题。
    “为了利益。”狐妖回答。
    “我弟弟能给你们什么利益?”
    狐妖苦笑,“太祝大人可知我们为何会离开妖界来到人间?”
    阿箬摇头,“我和一条蛇妖打过交道,那蛇妖说你们妖族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可是我也见过你们的妖王陛下,你们的陛下却是从未提起过你们作为他的子民正在水深火热之中。”
    “陛下觉察不到我等小民的苦难是很正常的,陛下已经是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大妖了,不必在苦海之中浮沉。”狐妖哀叹,“而我等不一样,我等日夜勤于修炼,却千百年来不得突破。只能前来人界寻找我等的机缘。”
    狐妖说的话让阿箬感觉到熟悉。是了,她曾经听人和她说过,说修士突破甚难,飞升更是无望。所以他们才会前往罹都,去那里冒险。
    “六界之中灵气分布并不均衡,如今灵气更是日渐枯竭。再过个千万年,灵泉或许便会干涸,到那时我等仍未修成正果的妖精,便只有等死一条路。”
    “你们说与我弟弟合作是为了利益,难道他能助你们修道么?”
    “他能助我们对付天衢阁。”
    妖族与人族其实是联系最为紧密的两族,说是相互依存也不为过。人吸纳灵气则成修士,与人共生的生灵甚至死物沾染了灵气则有可能成为妖。妖与人很长一段时间一同生长,妖会不自觉的模仿人,都说妖族最是精明狡猾,其实那不过是因为妖学习了人的智谋罢了。
    天衢阁主一直以来有一个大的计划,那个计划不仅仅是攫取世俗中最高的权力,更是要联合天底下所有的修仙宗门,一旦联合成功,他便会讨伐群妖,与人共生的妖若是不复存在,枯竭的灵力也就少了一部分的争夺者。
    “这计划能成功?”阿箬听后只觉得荒唐。她既不是妖精也不是修士,说不出计划荒唐在哪里,可是就是本能地觉得这条路走不通,像是在儿戏一般。
    “是啊,原本是不能成功的。”狐妖幽幽的看向她,“如果没有太祝的话。”
    “和我有什么关系?”阿箬惊讶。
    “不是说您,是说从古至今历代的太祝。您……还不知道您的那些前世都做了些什么吧。”
    第144章 紫罗
    “你知道我的前世和前前世, 以及前前前世都做了些什么吗?”阿箬问银发聆璇。
    后者还她一个无奈的眼神,“我怎么记得过来?”
    “那诸位可知道,我前世都做了些什么?”阿箬又问那些妖精, 瞧他们的态度,仿佛是阿箬曾经犯下过什么大奸大恶的罪,所以才在今生招来报应。
    让人意外的是,那群妖精方才还在一本正经的质问阿箬, 当阿箬反过来诘问他们的时候, 他们倒是尴尬的面面相觑,摇着头说:“我等其实也并不知道。”
    “但是——”赶在阿箬发怒之前,一名鹤精抢先开口, “天衢阁知道。我们得到了消息, 你是天衢阁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天衢阁主若是想要成为绝对的主宰者,势必要得到你。我们不能让他如愿,只好先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杀了你。”
    阿箬无言以对。
    她转身去了太阴宫的藏书阁, 自行寻找线索。银发聆璇曾说过,上一任太祝月长明其实就是她的前世, 她便以这个女人为突破口开始调查。
    月长明的一生平平无奇, 她出身在世代都是巫官的上洛朱氏,从小规规矩矩的学习祭祀的礼仪, 十四岁的时候被选为太祝,从此一跃而成为这个王朝最高的掌权人之一。
    她成为太祝的时候上洛城远比现在要混乱。阿箬还记得绿卮夫人的丈夫然渟湫, 然渟湫在位的时候,上洛城内的宗亲们为了皇位而争斗不休,到了月长明那个年代,紫清殿仍然不得安宁。宗亲势力在漫长的内斗中消耗严重, 于是又接连出现了外戚干政、宦官当道、外戚专权。而这些月长明就只是看着,并不加以干涉。那段时间里上洛乌烟瘴气,而太阴宫太平如昔。
    “虽说月长明和我一样只是凡人,可是她身边有你,不,不止有你,还有聆璇的另一只眼睛,如果她愿意,应当是可以让上洛稍稍稳定一些的吧。”
    “嗯,是可以。”银发聆璇坐在竹简堆上,遥遥朝着阿箬点头,“不过她没有这样做。”
    “为什么?”阿箬下意识的接话。
    “需要理由吗?那我想想……也许是因为不屑吧。”
    “不屑?”
    “太祝是众生心中距神明最近的凡人,也许不知不觉每个太祝都将自己当做了神。你若是神,你会在意地上的蚂蚁抢食么?”
    阿箬闭上了嘴。
    如果她是神,她的确不会在意。反正蚂蚁就算死了一批,很快又会有新的一批出生。只要这个族群仍在延续,那么久没有必要插手。像什么外戚啊、权臣啊、宠宦啊,以凡人视角仰视,那简直是了不得的大人物,然而若是从神的角度俯视,这不还是蚂蚁么?
    “大道无情。”她喃喃着这个词,拿起了另一卷竹简。
    这一卷说的是月长明在成为太祝之后的事情,记载的并不算长,但是由于内容枯燥,于是显得十分无趣。卷轴上说,月长明在做了太祝之后,每日早晚按时拜神,每年节庆主持祭典从不缺席,碰上什么大灾大难,她也会在太阴宫内设下道场超度亡魂……总之就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完美也十分正常也十分无用的太祝。
    不过阿箬注意到了有一点不寻常的地方,她指着竹简上最后一行文字,“上洛都乱成那个样子了,她还有心情到处游山玩水?”
    银发聆璇趴在她肩上扫了一眼,解释道:“不是游山玩水,是巡幸四方。”
    “巡幸?”
    “嗯,不止是月长明,之前有许多代太祝都做过类似的事情,从上洛出发,周游九州,沿途驱魔祭神。你要说这是游山玩水倒也没多大毛病,因为的确要途经不少名山大川风景秀丽之地。”
    “那过去一定有很多任太祝喜欢巡幸四方吧。”
    “恰恰相反。”银发聆璇摇头,“太祝自认为,或者说是被人认为是天底下最神圣最纯净的女子,她们最好待在太阴宫半步都不出去。过去不少的太祝为了维持住自己的神秘感,除却祭典绝不出太阴宫半步,直到年纪衰朽,气绝在床榻上,棺木将她们的尸体从宫门抬出去。”
    月长明不是个有故事的太祝,记载了她生平的不过两卷竹简而已,而其中大半的篇幅,还是在描写她死前经历的羽衣之乱。
    曈说云月灯的转世都会是利国利民的英雄,可是阿箬看看手中的竹简,怎么也没有办法将月长明这么一个失败者与英雄相提并论。
    “两百多任太祝中,还有谁是我的前世?”阿箬看着面前浩瀚的卷轴,向银发聆璇提问。
    银发聆璇如同羽毛一般轻盈的悬浮在半空,从书海之中挑出一卷又一卷的竹简丢向阿箬。那些都是曾经的太祝,是云月灯在轮回之后经历的某一世。其中有部分的转世一生醉心权力,在太祝的位子上翻手为云覆手雨;有部分太祝一生勤俭爱民,屡屡在灾荒或是战乱之时挺身而出,荫庇一方百姓;也有太祝碌碌无为,一生既无大功也无大恶。
    阿箬将云月灯每一世轮回所做出的事迹在一片木牍上详细记下,最后总结出了一点,虽然每一世的经历不同,但每一世的云月灯都会出巡,出巡地点有些离京畿很近,有些则是很远,远至海外。
    “拿地图来。”阿箬用朱砂笔将每一任太祝出巡的路线勾画出,最终在图上形成了十九个交汇点。
    “这十九个地点,意味着什么?”她皱眉深思。
    银发聆璇坐在竹简堆上若有所思,却也是一言不发。
    **
    天衢阁主难得出门。
    这一日他依旧是醉卧于美人怀中,喝酒听琴,闲来无事摆弄龟甲,忽然间就脸色一变。
    红衣美婢不知他心事,仍旧自顾自的斟酒,再一回身,天衢阁主已化身为一道银光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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