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止川说:它是由千万百姓共同组成的。百姓有眼有鼻有口,能听能看能说,他们能自己区分钦天监究竟有没有存在的必要。朝廷废去秘术对他们是弊是利。
    林昆在此之前,都呈一种犹豫的态度。直到此刻,才终于被银止川打动了一般,目光微微一动。
    你是说
    你我可去看。
    银止川说:礼祭的名单已经出来了,一千只鸡鸭,一百头仔猪,八十一只牛羊,和九十九名姑娘。共涉及五百余户百姓,林大人什么时候有空,可以同我一起,去到这些百姓家中看一看,问他们对钦天监是何看法。
    林昆微微一愣。
    坐谈到至今,已经约莫有一个多时辰。
    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又下大了些,噼里啪啦的,落在屋脊上,像数不清的大小玉珠直直砸下来。
    林昆在庭外喂了一缸鱼,都是从宫里的太液池送出来的。
    有一年不知怎么太液池里混进了一条野鲫鱼,将观赏用的观赏鱼都给祸害了。繁衍出了一群说不出像什么的红鲤。
    原本要送去小厨房炖了,林昆说送到他府上。
    此时下了雨,雨珠一粒粒落下来,砸在缸中,击得那水面浮萍直漾。红鲤原本浮在水面吐泡泡,受了惊,倏然都钻到了水底下。
    林大人慢慢想吧,待何时相想好,再来找我。
    银止川说:我可以与你一起去那被选中的百姓家中看看。
    林昆垂首沉默,默然得像一座雕像。
    我该回去了。
    银止川却也不再等他的回复,微微一笑,说道:中午小厨房做蛋羹蒸米,凉了就不好吃了。
    林昆低低地嗯了声,也没有留他。
    及至银止川起身,走到门口快离开的时候,他才倏然问道:
    是谁同你说这样来劝我的。
    银止川一顿,回过头来:
    嗯?
    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林昆的喉结微微的滚动了一下,他蹙起眉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半晌,迟疑问:
    是你上次来,身边的那个小倌?
    哈。
    银止川翘起唇角,笑得纨绔不羁,慢悠悠说:你猜。
    林昆没再问他了。
    他坐在聆月厅中,孤身看着银止川走进雨里。
    银止川在门前撑开伞,铛的一生,荡开许多雨水。
    他很是舒了一口气,却在心里想:
    林昆这样难搞的人也有被说服的一天啊。
    和你们文人打交道,还真是要同样心思难测的文人出谋划策才行。
    第97章 客青衫 47
    几天后,林昆应银止川的邀约,去被钦天监选中的平民家中看看。
    只是出人意料地,林昆特别要求,要把西淮也给带上。
    当时银止川听完,眯起眼,很是仔细地将林御史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别有意味道:
    不会罢?林御史,难不成你是那个?
    林昆蹙眉:哪个。
    半晌,银止川冷笑一声,说:算了。
    谅你也不是。把西淮搁你跟前一晚上,也什么屁事儿都不会发生。
    林御史酝过味儿来了,向来冷淡自持的眉间跳了跳。
    西淮来时带了一只猫,猫颈间挂着一段五彩的锦缎搓绳,很乖顺的样子。窝在西淮怀里,任他抚摸着皮毛。
    西淮也穿了件水青色的衣袍,和他平日里寡淡平素的风格大不相同。似乎是精心收拾过,眉目不知道怎么,就显出了几分柔软的味道。
    走在人群中,打眼得很,许多路人经过后都禁不住又回头。
    西淮却神情漠然。
    银止川想起他在春宴上的那一瞥如果这个人还留在赴云楼,赴云楼的魁首出行,大概就是这样的风景吧。
    只是银止川从前总看不太出来西淮是金陵人,他太冷硬了。
    直到今日,看西淮这样穿着水青色的衣服,才忽然了然。
    七公子。
    西淮走到银止川身边,道。
    嗯。
    银止川应了一声,又问:用过早饭了?
    西淮点点头。
    西淮起的晚,总是要到辰时末才起。
    昨夜又不知道怎么,从戌时就开始睡下,夜里还发了许多汗。
    银止川担心,夜半去摸他时,却发现西淮身上又散发出一种来历不明的,熟悉的馥郁浓香。
    他的神色却是安然的,甚至比平时总是若有若无蹙着的眉头还要显得更加安逸一点,似乎正在沉陷于某种香甜的梦境。
    早上起来时,银止川就没叫他,先去了御史台邀约林昆。
    这是御史台林昆林大人。
    银止川颔首示意了一下旁侧的林昆,又牵着西淮的手:西淮。
    西淮与林昆各自打了个招呼,而后就一同出发了。
    只是路上的时候,林昆似乎对西淮有些兴趣,好几番都想同西淮说话,西淮却总是有意无意避过了。
    以前这里是宰相府。
    闹市中,行人们比肩继踵,叫卖吆喝的行脚商互相比着声音高低,路过时身上时不时还会彼此挨着蹭着。
    银止川眼瞅着这满目的花鸟游鱼,喟然道:
    还真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啊。
    是离宰么?
    听到银止川的话,林昆似乎也有些触动,说道:他那样的人,竟然会贪赃枉法,实在是有些令人想象不到。
    银止川却嘲讽地笑笑:不管他有没有做那些事,都已经被满门抄斩了。
    全府上下两百七十多口人,一夜之间全部死在府上但十多年后,这里却已经变成了闹市集。也不知道在集市上来来去去的人,还记不记得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惨案。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可是曾经浸透了鲜血啊。
    此时已经是夏季,头顶的太阳晒得人微汗。
    但是提及这桩事之后,不知怎么,三人心里都有些略微的沉重了,手心也微微发凉。
    银止川这句话看似随意,但是西淮却明白,他心里大概是也想到了自己。
    因为在右相离凡被满门抄斩的第二年,就是镇国公府出事。
    西淮的命运也在那一年的沧澜之战中改变,他们都对七这个数字格外敏感。
    哎,那不是楚渊的那个小徒弟么?
    走到市集中段的时候,银止川倏然看见不远处一个人影从商铺里出来。
    他手中提着纸包,似乎买了什么东西,却一路都低着头,心事重重似的。
    林昆也注意到了,蹙眉说:观星阁的子弟不能随意出阁罢?他怎么从求瑕台出来了。
    银止川也有些莫名其妙,道:难不成是楚渊让他买一些东西?
    他们观星阁总是神神秘秘的,时不时要采补一些宫里没有的物什。他是楚渊身边最亲近的弟子,也许有什么事,楚渊让他出来办吧。
    但是这里离惊华宫太远。
    林昆喃喃道:他要回宫该走青龙大道从这里走,是绕路的。
    越看林昆心中疑窦越多,他忍不住对银止川说:稍等。
    我去看看。
    银止川原本也想上前,西淮怀中的狸花小猫不知怎么,却突然从西淮手中跃了出去。
    西淮不由低叫了一声,银止川脚步一顿,又退了回来,帮西淮捉逃逸的小猫。
    待将那小狸花拎着后颈皮,捉拿归案,林昆也已经将言晋追丢了。
    怎么了?
    林昆摇摇头:人太多,找不见了。
    下回入宫的时候再问楚渊罢。
    银止川说:现在先去办钦天监的事。
    林昆嗯了声。
    但他随银止川往前走了一段,片刻后,却又倏然站住了脚。
    我时常觉得
    林昆极低声喃喃说:楚渊这个小弟子有些阴沉沉的。
    银止川一愣,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笑了一笑,补充说:
    尤其是在楚渊看不到的时候是吧?
    钦天监列进祭祀名单的人,一共涉及五百余户。
    其中一部分是供奉牛羊;另一部分是要送出自己的女儿,除此之外,还要杀去自己家的鸡鸭等禽畜。
    银止川只是从这名单上随意挑了一个离得近的,与西淮林昆一同过来看看。
    这户人家住在接近贫民区的一个地方,远离星野之都的中心之后,精致繁美的雕梁画栋逐渐就没有了,只剩下一个个简陋的窝棚。
    一些光膀子的男人就这么赤着身子在土路上走来走去,几个女人在水井旁洗衣服。
    银止川与西淮等人一路走来,又因昨天刚下过雨,脚上的靴子都沾了一层黄泥。
    西淮走在略微靠后的位置,他敏锐地注意到周围的人总是在若有如无地打量着他们。
    笃笃笃。
    银止川曲指,在木门上敲了敲,问道:有人在么?
    草屋门前栽着一颗老柳树,已经枯死了,但是发黑的枝干却依然扭曲着,延展向天空。
    此时已经接近中午,这户人家却还没有燃起炊烟。
    银止川蹙眉,与西淮对视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
    请问你们是?
    开门的是个女人,穿着很粗制的衣物,颜色暗沉的布裙上还打了好几个补丁。
    是御史台的人。
    银止川微笑说:听闻你们家中有女孩儿被选中了做河神的祭祀新娘,过来问一问情况。
    女人仍然是呆滞的:哦可以进去么?
    银止川又问:在门口说话也不太方便。
    他们都没有表露真实的身份,只说是御史台官阶很低的小吏,也好使林御史体察体察真正的民情。
    院子里很破旧,堂屋也是用茅草搭的,一吹就好似要倒。
    银止川站在门口半晌,硬是在思考要不要进去,担心这屋子搞不好进去就压在里头了。
    院子里摆着几担柴,灰尘兮兮的,地上尽是黄土。
    大概是刚扫过地,地上还留着几条扫帚拨过的竹印子。
    大人要在这里用午饭么?
    妇人怯生生地说。
    西淮转身,看着她怀里抱着一只鸡,同样瘦不拉几的,看起来严重发育不良。
    被人这么捏着,咕咕叫的声音都很低。
    银止川顿了一下,明白过来了:这个女人很担心他们会在这里用饭,那样她就得杀一只鸡来款待他们了。
    但是放眼这个院子,竹篱和得歪歪斜斜,鸡舍里就两只瘦鸡,一公一母,如果杀掉一只,她们就只剩下一只单的了。
    不用。
    银止川停了一下,说道:我们来问一些事情,一会儿就走了。
    女人低低地哦了一声。
    你男人呢?
    银止川视线逡巡了一圈,终于意识到这个屋子里很奇怪的一点了,问道:他中午不回来吃饭吗?
    我没有男人
    农妇答:就我和我闺女,娘儿两个过日子。
    西淮和林昆都有些怔然了
    在星野之都,尤其是这样贫困的地方,家中有一个强壮的男人是尤为重要的。
    因为在越是贫穷的地方,就越是野蛮,需要倚靠力量说话。否则人的原始本性会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是这个女人竟是独自支撑着度日。
    尤其是钦天监还选中了她的女儿作河神的新娘。
    也就是说,过了下个月二十,这个黄土扬灰的茅草屋里,要只剩下女人一个人了。
    娘亲,娘亲。
    三人正在外头面面相觑的时候,屋内却传来了孩童的啼哭声。
    女人愣了一下,慌忙进去,招呼西淮他们说:
    大人请在院子里随意坐坐,民妇马上出来。
    但是西淮和银止川转头,看着空空荡荡的院子,只有两个斑驳摇晃的竹椅板凳。
    银止川苦笑了一下,只得说:林昆,你坐一个罢。
    至于剩下一个
    银少将军顿了顿,转向西淮:是我坐你身上,还是你坐我身上?你选一个。
    西淮:
    [*注1]: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出自《乌衣巷》,唐代诗人刘禹锡。
    作者有话要说:
    西淮:我选第三种,你站着。
    第98章 客青衫 48
    西淮不想选,说:你坐着吧,我四处转一转。
    这间院子实在是小,大概不过镇国公府一个堂厅的大小,四处都透着粗陋窘迫的味道。
    西淮站在草屋门口,微微往里看了一眼
    黑黢黢的,堂内正中间摆着一个神佛像。神像身上的铜漆却几乎掉光了,在黑暗中斑斑驳驳的,显得诡异而阴暗,吓了西淮一跳。
    公子。
    正当西淮欲再看的时候,女人从屋内出来了,挡住了西淮的视线。
    阿婶准备出远门?
    西淮轻声说。
    他目光很温和,却稍稍往旁侧一瞥,示意女人厅堂角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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