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青,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认识公子隐的。
    李空青斟酌说道:但是养骨草是可肉白骨、活死人的灵药。无论你是想要为家族保留它,还是待来日高价售出,都是你自己的自由。我不便插手,也没有立场插手。我只是想请求,倘若你有售出它的打算,可否第一个告诉我?
    银止川是盛泱最后一个可以带兵的人了。
    李斯年凝视着紧闭的房门,想,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因为为西淮解去蛇毒死去。
    可是李空青对慕子翎的态度实在难以揣测,也不甚清楚慕子翎手上的养骨草,为什么会到李空青手上的。
    他注视着逐渐下沉的夕阳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房内,李空青脸蒙在被单中,眼泪接二连三砸进被褥里。
    我想来世投生在寻常人家,这样也可做一次良善之人。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李空青终于明白了慕子翎对他说的话,可是他已经明白的太晚。
    曾经在咫尺城的时候,他鼓动慕子翎给一个老乞丐投币。
    慕子翎投了,然后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地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像不可置信这双苍白细痩的手也会有一日给别人带去救助和善意一样。
    那时李空青看着慕子翎倾动人城的苍白脸颊,不明白他蓦然舒展开的眉眼和笑意,只觉得心动。
    待很久之后,今日终于明白了他的心境,再想起那夕阳下怔愣的脸和一下明亮起来的冰冷眼瞳
    李空青才越发觉得哀恸。
    公子隐虽是罪恶滔天之人,但想必也有真心待人的时候。
    李斯年迟疑着,安慰房内人道:你不必觉得心有错付,其实他赠养骨草予你,也许就是把你也当做过朋友的证明。
    他当然也把我当做朋友。
    李空青在心中说,因为他本就是受人恩义一次,愿十倍报偿的性格。
    只是世人多负于他,才皆说公子隐手段狠毒,睚眦必报。
    李斯年静等在房门前,直等得月都要升到天际正中,他忍不住要再说点什么来说服李空青的时候
    紧闭的房门才轻轻开了一小条缝隙。
    一双肿的如核桃一样的眼睛在房门的缝隙后看着他,李空青递出怀里的一只锦囊,低哑声说道:
    你拿去救银少将军的所爱之人吧。
    他也中过毒,必不想有人如他一样受剧毒的折磨。
    就像世上受云燕血脉之苦者千万,却只有一个以身祭鬼的公子隐。
    只是那只养骨草也是慕子翎留给李空青唯一的东西了。
    行药商的青年看着堂兄眼瞳一亮,接过锦囊、郑重离去的背影,哭肿的眼睛再一次酸涩起来。
    他从来不是舍不得价值连城的养骨草,他只是想要留住点什么证明这个从来不应当出现在他生命里,也本不会产生什么交集的遥在云端的明月公子,并非如传闻中的那样穷凶恶极。
    他只是个有点孤独,一直等待着一个人看到他的绝望少年而已。
    如果中陆所有人都误解他,那么起码有一个人知道,其实他没有那么坏的。
    李斯年赶到镇国公府的时候,银止川已经镇定坐在檐下煮茶了。
    银府构建开阔,房檐屋脊相当大气,坐在游廊,也能看见当空明亮如盘的月亮。
    银止川煮着一壶热茶,昏睡的西淮躺在他怀中,头颅枕着银止川的腿。
    脸色已经比早上李斯年见到他时好许多。
    你
    李斯年一看这情景,再看银止川,果然银止川的脸已经开始泛青了。
    李都统,来饮茶么?
    银止川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自斟自酌一杯清茶,笑道:这红泥小炉火候不错,待会儿西淮醒过来,就正好有温茶可以喝。
    你给他吮蛇毒了?
    李斯年变色道。
    是啊。
    银止川懒洋洋答道,一点也不上心似的,慢悠悠说:你分家堂弟说的那个法子不错,果然很管用,西淮现在已经好许多了。你瞧着呢?
    李斯年哪里有心思再和他贫,赶紧走上前前去查看银止川的脉搏和眼瞳,银止川却笑嘻嘻地说着:
    李斯年,我终于明白你说的愿意为林昆劫法场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了为所爱之人犯险,这种感觉果然甘之如饴得很哪。
    只是我原本还打算带他去看关山郡的三千里稻田、和不夜关的无尽雪夜的,这下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
    他轻轻叹息着:李斯年,你以后要是有空,每年夏至之时,替我给西淮买几捧足够他过完那个夏天的绮耳草好么?
    李斯年冷冷把装着养骨草的锦囊拍在他身上,银止川恍然大悟道:噢,你堂弟找到可用的药草了?
    是啊。
    李斯年漠漠说:你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
    死不死得了都无所谓。
    银止川笑笑,轻声说:反正这毒现在已经转到我身上来了,西淮是安全的。你堂弟在古籍上翻到一种药法,就拿我试一种药法也未尝不可。
    他实在是一派风轻云淡之态,好像气定神闲得很
    唯独身体却出卖了他的虚弱,就在银止川说出这句话后的下一刻,一抹鲜血从他的口角溢出来。
    李斯年慌忙去拆那锦囊的抽袋,银止川却含着血笑起来,轻轻地捋起西淮的发,不让他干净的脸庞被自己污血沾到分毫。轻声说道:
    李斯年为自己心爱的人死,真是世上最浪漫的事啊。
    你说呢?
    西淮醒来的时候,银止川还在睡着。
    李斯年守在他床边,噼里啪啦的烛火一闪,他抬起眼来,朝恢复意识的西淮看过去。
    西淮注意到他是在灯下写信的,但见到自己一醒过来,就停下笔,将那信收到了怀里。
    喝水么?
    李斯年从壶中倒了一杯凉白开,递给西淮,问道。
    西淮对他有印象,他记得这是林昆的青梅竹马,在宫里做御林大都统的。
    是你救了我?
    是银止川。
    李斯年淡声答道。
    他对西淮并不怎么上心,事实上除了林昆,李斯年对任何事都不怎么上心。
    他就是李家不得宠的一个庶子,要不是林昆,他或许都不知道自己至今是什么样子。
    见西淮不喝水,他便又坐回了灯下,低着头写那封没有写完的信。
    西淮却手抵着额头,眉头蹙起,大抵还在回忆自己昏迷过去之前的事情。
    他记得和银止川一起去荒庙,而后被蛇咬伤的那时候,但是之后中毒之深,却是他未料到的。
    银止川
    顿了顿,西淮问:他在哪儿?
    容色苍白的少年环视房内一周,却没有见到银止川的影子。
    西淮心里有些奇怪,觉得以银止川的性格,应当会叫自己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就见到他的。
    他还没有醒。
    李斯年淡声答道:在隔壁房。
    西淮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李斯年接着道:他以命换命救了你,你的蛇毒是他吮出来的。
    西淮瞳孔微微一缩紧,霎时掀开被褥就要下床去看。
    李斯年却按住他,淡声说道:有两句话我要带给你,是他昏迷之前叮嘱的。
    如果没有醒过来,他说这就是他的遗言。
    西淮:
    第一句。
    李斯年却不为所动,只接着说道:我心悦你,这下你总该信了吧?
    不知道这句话对西淮造成了什么样的打击,只见神情寡淡的白袍人霎时间狠狠地颤了一下,一双幽黑如深潭的眸子朝李斯年望过来:
    第二句呢?
    第二句。
    李斯年说道:心悦你,比喜欢自己还喜欢,你总该也信了吧?
    西淮下唇抿得发白,无声说了一句这个傻子!,踉踉跄跄朝银止川的房内赶了过去。
    这世上的爱,多半都是为求回报的。
    给你一颗心,就希望你也能给他一颗心;给你一腔赤忱,就希望你回以至死不渝;给你海誓山盟,就希望你生死不负。
    但有一种爱,是真正不求回报,也不求回应的。
    他只愿爱你,爱你就是他的目的,只要你容许他对你好,不要推开他,就是他的最大所求。
    因为无欲无求,所以显得尤为珍贵。
    西淮是走在黑暗中的人,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这样幸运地被一颗最干净无暇的星星挑中,决定照亮他。
    要喝水。
    五日后,银止川床前,摆着一只专门的桌子。
    上面有青橙、水樱、火莲子等等一系列各式各样的零嘴吃食。
    银止川就坐在床上,笑嘻嘻地等着西淮剥好了来喂他。
    西淮也刚恢复,脸色不太好,银止川自然不会舍得真的叫他为自己做什么事。
    不过撒娇罢了。
    再顺便,有什么机会的时候,偶尔那么上下其手一番。
    真惹得西淮要走了,再搂住人家的腰拽回来。
    嘶
    这回正拽着的时候,眼看要拽不住了,银止川突然蹙眉,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
    西淮果然一停,立刻回过头来看他的情况。
    心口痛。
    银止川拉着他的手,闷闷说。
    怎么会心口痛?
    西淮满脸的担忧和焦急,都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银止川给他吮毒,最值得注意的就是蛇毒对身体心肺的伤害,若心肺恢复了,蛇毒也差不多驱除了大半。
    从醒过来之后,除了前三天,银止川已经两天没感到心肺难受了。
    此时他一皱眉,西淮就很紧张。
    然而直到银止川又成功把他搂到怀里,这才嘻嘻笑着在西淮额头亲了一记,贴着少年耳朵说:
    以为你真的要走,着急急出来的。
    西淮:
    西淮,西淮!
    然而眼见西淮就要生气了,拉开他的手就要走,银止川又赶紧可怜巴巴地认错:
    我是心爱你的,所以才想偷偷亲一下让你知道。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也亲我一下把那个吻还给我,但是不要走,好不好?
    西淮:
    银止川特别高兴看他被自己弄得哑口无言的样子,见状哈哈大笑起来,问道:
    怎么样,要还给我吗?
    西淮眼瞳黑黑地静望着他,就当银止川以为少年这么闷,大概会和往常一样沉默地把这页掀片儿的时候,西淮却突然站了起来。
    他走到银止川的面前,俯身在坐着的银止川唇角落下两个冰凉的吻。
    那刹那银止川仿佛感受到两片柔软而冰凉的花瓣从自己唇边拂过。
    还你一个。
    而后他听见西淮轻轻淡淡的嗓音说:然后给你我的一个。
    从今往后,白衣人说:换我来喜欢你吧。银止川。
    第127章 客青衫 81
    这种感觉怎样形容呢。
    就好像一夜之间,得到了你想要的全部。
    曾经银止川问西淮的名字,白衣人却委婉而迟疑地回复他:
    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一回,当银止川一日日康复后,他却在一个下午,主动问那年轻的少将军:
    你还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想啊。
    银止川当即说:一直想。
    午后细碎的阳光落下来,铺在西淮漆黑蜷长的眼睫上,他垂着眼,轻轻说了三个字。
    什么?
    银止川却追问他:我没有听清。
    西淮很低地又说了一遍。
    可银止川仍然没有听见。
    最后少年人拉过银止川的手,在他掌心缓缓地写下了三个字,仰着脸问:
    这下知道了吗?
    银止川回味着那细瘦手指一笔一划划过自己掌心的触觉
    有点痒,有点酥麻,好像有什么轻软的羽毛抚过,在他的手心留下了一团淡淡香香的蜜。
    叶逐颜。
    原来是这三个字啊。
    一叶知秋的叶,喜笑逐颜开的逐颜。
    这本是一个很充满着祝愿和期待的名字。
    银止川低低重复了一遍,而后凑到西淮耳边,问道:
    叶逐颜,是吗?
    西淮点点头。
    我姐姐,叫叶展眉。
    一个逐颜,一个展眉。叶清明实在是会取得一手好名字。
    只可惜上天却偏偏这样戏耍弄人,想要的从来没有得到,给予西淮手中的,只有命途多舛的一生。
    逐颜叶逐颜
    银止川轻轻呢喃着。
    名字这东西很奇妙,有些像一枚钥匙,一个开关,你得到了,就能推开彼此心底最深、最隐秘的那扇门。
    银止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将西淮揽入怀中,下颌抵在他的发顶,慢慢地收拢手臂。
    西淮这次安然度过蛇毒一关,很是承了李斯年的情。
    为此,他和银止川都挺愿意为林昆受栽赃入监牢的事情出一份力,就当还这个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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