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然而突兀的,银止川开口叫住了他。
    你
    李空青回过头来,银止川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神色,许久问他:你问什么要去北边?两军对阵,从来残酷,即便你是大夫,燕启人也未必会放过你
    他视线在李空青身上扫了一遍,似乎是在打量这个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小的娃娃脸青年,弯了一下唇角。有些嘲讽之意的:
    你是朝廷大员么?你是吃俸禄为王室办事么?都不是,你跑去阵前送死做什么?
    但是,少将军。
    李空青张了张口,似是有些讶然银止川会这样询问他。
    他温和地笑着,我是药商。打过仗,总有许多百姓需要用药的。我与他们都是盛泱人,看到他们受苦,心中难过。
    我与他们都是盛泱人,看到他们受苦,心中难过。
    再坦白简单不过的一句话,落在银止川耳中,却仿佛落地钟声般袅袅地响着回音。
    那一刻,银止川忽然有一点想笑。
    原来如此。
    原来只是如此。
    他想过多久的一个问题啊,却突然在这样的情形下,猝不及防得到答案。
    七公子?
    青年腼腆地笑笑,看着银止川怔愣的脸,问道:您还好么?若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行回去了。
    他完全没有意料到方才自己的一番话,对银止川带来了怎样的冲击。直到府邸的大门在银袍公子的面前一点点闭合上了,银止川才缓慢地缓过神来。
    一直以来,他听过了多少大道理,却反倒忘了人非草木。
    从童年时期就充斥在耳边的忠君报国,君为臣纲,让银止川下意识将殉国难这三个字与君王划上了等号。
    他叛逆君王,憎恨王室,便以为自己也对盛泱冷视到了极致。
    殊不知盛泱从来不等于哪位君王,哪一姓的王室,而是千万和他一同栖息在这片国土上的百姓。
    他们渺小又势弱,但正是他们,盛泱,才之所以为盛泱。
    他们才是真正代表盛泱的人。
    原来是这样啊。
    银止川后知后觉地想。
    他看着自己的手,面前高大巍峨的府邸大门依然伫立在那里,但是银止川突然觉得自己释怀了一些事。
    当初在疆场上刀尖舔血,抱着长枪守望寒夜的日子,似乎也没有那样不值。
    他们不是为了过河拆桥的王室卖命的。
    虽然守卫在后方的百姓,也同样在之后背叛了他们。
    银止川长呼出一口气,寂然地笑了笑,眼中说不出是落寞,还是解脱。
    林昆的死给了银止川很大的刺激。
    让他意识到,如果一个人决定了死去,那么是很难让他留在这世上的。
    他们为他找到了再确凿不过的证据,他却亲自把这份证据压了下来,让任何人都放松一口气的时候,突然地死去。
    银止川不希望西淮也会是这样,那让他觉得自己做过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不就是红丸么,我替你戒了,再找姬无恨帮你找办法消去余毒。
    银止川坐在檐下的时候,西淮就枕在他腿上。他替西淮捋着漆黑如瀑的乌发,轻声地说:不要想去死我是那样小气的人么?不过是不爱我,骗了一骗我我不会就想要杀掉你。
    西淮昏昏沉沉,处在梦中,银止川的话遥远听不真切。
    他自从熬过红丸发作的烈性期,就陷入了大段大段的沉睡。有时候要睡一整天,好以此来给虚弱的身体缓和一般。
    清醒的时间极其稀少。
    但是银止川很喜欢这样的西淮。在他们关系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的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反应也没有的西淮比清醒的西淮更让他放松。
    他漫不经心地和他说关于以前的一些话,讲他们的初见,夏夜里的绮耳草,飘着榆钱的窄巷。
    你说你与我是飞鸟与鱼。
    银止川轻声地说。他目光搁放在遥远的院墙上,那里从缝隙里长出了一些狗尾巴草就像他们在错误的时机生根发芽的感情一样,在一片并不适当的机遇,却坚韧地舒展开来。
    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只以为你不肯相信我心悦你。
    银止川继续说道:但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隔着天空与海水的,注定不能相遇相伴的飞鸟与鱼。
    西淮的身形纤细,安宁沉寂地躺在他怀里。如瀑布一般的乌发铺散开来,像黑色的溪流涓涓流动。
    银止川注视着他苍白的脸色,眼睫如鸦羽一般轻轻微颤着,不知道是因为风,还是在沉睡中做了什么梦。
    这恍若画卷一般安谧静然的景色,曾经是西淮梦寐以求的安宁,但是真正实现时,却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沉睡时。
    银止川轻轻地梳弄着他的头发,因为戒除红丸,西淮又瘦了许多,躺在银止川怀里时,就像一碰就会破碎那般脆弱。
    花架下一个秋千还在微微地晃着,是银止川曾经为西淮搭的。
    他们曾约定彼此说,等来日国之尽头,天之末日,也在此推一场秋千。不知道西淮还记不记得。
    时光倥偬,轻快如流水。
    小半个月,又这样过去了。
    西淮真正恢复到能下床走一走那天,正是一个艳阳如煦的中午。
    他踉跄着一点一点走到房前,扶着门框看院外金粉般的日光。
    他没有披外袍,只穿着一身单薄到极致的里衣,浑浑噩噩许久,仪容也没有打理。
    西淮觉得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很丑,憔悴苍白,虚弱得就像一个鬼魂。
    具体过去的十余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停留在自己朝银止川请求死亡,他却遥远地冷漠地看着自己那一瞥。
    再之后似乎有人抱过他,缠绵眷恋得就像他曾经在银止川那里得到过的温暖,但是西淮觉得也许是自己的幻觉。毕竟,那个人已经不可能再如往常那样愿意给他光与希望了。
    你醒了?
    西淮走到房门外,银止川正在院子里,不知道在打磨什么。
    银止川听到廊下传来的动静,扭头朝他望过来。
    西淮的白衣被风吹得扬起,显出一身消瘦到极致的身体骨架。
    他略微点点头,银止川却又回过头去,不再看他,好像很不在乎似的,漫不经心说:看来你运气很好啊,没有上京的药,也没死。
    一幅随意至极的态度,一点看不出过去的半个多月里,他是怎样的不眠不休担忧眼前人。
    只故意地将这一切都揭过不提。
    西淮皱了皱眉,他嘴唇干燥,似乎还有一点起皮。
    但面对银止川,他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看到我的丑态,你高兴了么?
    西淮低哑地轻声说。
    银止川唇角翘起来,道:高兴啊,高兴得不得了。
    一想到欺骗我背叛我的人,原来也有这么一番难熬的样子,真是心里畅快了不少。
    他眉宇间满是吊儿郎当的纨绔气,完全将昏迷时缱绻凝望着西淮的自己,和此时漠不关心的自己分裂成两个人。
    你在做什么?
    西淮静了静,似乎不愿意再听他说这些叫自己难过的话,转而将注意力移到了银止川手上。问道:挡劫命牌?
    是啊。
    银止川散漫说,当日因为林昆没有去成,半路折回来了。这几日我又跑了趟寺庙,将我们定来世之约的那个小匣子拿了回来。
    不得不说西淮当初提出,在埋下木盒的地方立下一根桃树枝作为标志,是有相当的先见之明。
    他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形,所以在开始的时候就为银止川留好了退路。
    银止川有时候再回首,想到他们曾相处过的点点滴滴,那些当初他并不明白的言外之意,而今了然过来,都感觉心头好像被一柄小刀割着,传来钝钝的长久的痛。
    我记得我说过
    西淮喉咙滚动了一下,说道,倘若你真的有一天想要将它拿回来,不要让我知道
    银止川咧嘴一笑,很轻快的,像个少年一般说道:噢,但是我怕你也很担心,想到下一世还要与我相遇,所以才特地这么告诉我的。
    现在你可以亲眼看着,我们永远永远都不会再相遇了。
    他的手修长有力,掌心带着点修习枪术而有的薄茧,就那么清脆的一声,很轻易地就掰开了木匣,将西淮的小偶与自己的那个拿出来,分别放到两个盒子中。
    西淮的手指掐入掌心中,深深到见血的地步。
    没有人会一直等着你的,西淮。
    银止川说:而且我也并非是死打烂缠的人。你我这一生的缘分尽了,来世就不要再相见了。
    我从来不后悔与你相遇。
    看着慢动作一般被自己隔到两侧,孤零零地躺下的小偶人,银止川也有一些怅然。
    但他在心里说:不过这样的缘分与心爱,这样痛的情与劫,受过一次,也就够了。
    风轻轻吹过去,冬天的没有云的下午,干燥得吐出一口气就会凝结成白雾。
    西淮和银止川隔着数步之遥站着,那几乎是近到咫尺的距离,但银止川却觉得自己与西淮仿佛隔着天堑。
    他们默默看了对方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然后银止川漫不经心地一笑,从西淮身边擦肩走了过去。
    如果你说想要我留下来,那么我就为你留下来。
    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银止川在心里最后一次想。
    哪怕是来世之约,只要你告诉我你想要再遇见我,在没有血仇与藩篱的隔阂下,再一次与我重新开始。
    那么我也会再与你定来世之约。
    但是直到他走过,西淮也什么都没有说。
    银止川闭了闭眼,压抑地转过了拐角,没有回头。
    但是实际上,在银止川说出我们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相遇的下一秒,西淮就已经控制不住地倚住了门框。
    巨大的心悸攥住了他的心,那句话带给西淮的伤害是银止川也无法估料的,西淮耳鸣不止,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他强撑着让银止川离开,待银止川走过之后,他便已经顺着门框,软软地滑跪坐在地上,一声没吭地失去了意识。
    第151章 双更合一
    岁末,年关就要近了。
    城外的神女河已经结上了冰,早晨起来,窗户上都是白色的霜花。
    长桥和桥头松树都被雪堆上了,寂静的街道空旷安谧,只有门楣上的铜铃铛,在风中丁零当啷的响。
    如果是往年,城里该是很热闹的。
    世家贵族们在门前结彩,为官的则在门前布粥,炸开的炮仗声走街串巷都听得到,伴随着的还有小孩子们的欢呼。
    小姐们登高楼而看,纨绔子弟们嘻嘻哈哈结伴经过,都穿着最光鲜的新衣裳,调笑嬉闹着,等待着元月的到来。
    但今年,星野之都恍若死去了,没有一丝节日将至的喜悦气氛,整个王城内都充斥着一股压抑、风雨欲来的沉滞气。
    原因无他,继毒患之后,从北边传来的军报,也一个更胜一个令人心慌。
    燕启的顾雪都,已经打到距离王城不到九百里的地方了。
    任何人都没有预料到他会来的这样快,虽然都早已听说过公子舜华的盛名,但是在有银氏一族镇守的北边,让人觉得顾雪都和他那些冰雪原上的活尸,都处在很遥远、仿佛这一生都不会接触得到的地方。
    昼伏夜出的燕启军队,无声无息就能拿下一座城池的活尸鬼军,在月光下奏响哀婉箫声的公子舜华这些往常都出现在说书人的口中,亦或者是一些去过燕启行商的商户吹嘘里。
    一些贵族少女曾欣羡过那个神秘的白衣客:据闻他身上带着一串铃铛,走到哪里都会传来一阵丁零当啷的清脆响声。
    仿佛魔鬼步伐到来的前兆。
    他与楚渊、慕子翎等人并列为明月公子,但是却是唯一一个到十九岁之前都默默无闻的。
    他出身谪庶,可凭借自己的能力与手腕,弑父弑兄,将胞弟变作傀儡,一步步走上最高权位的王座。
    成为燕启的实际掌控者。
    听到顾雪都这个名字,都令人想到那些令人齿寒的冷血手腕,和冰冷没有一丝温度的眸子。
    不少王族将相的少女,都曾叛国地幻想过,要是盛泱与燕启交好就好了。
    这样或许有朝一日,还能有机会一睹公子舜华的真容。
    但是,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很快就被军报中传来的讯息打破。
    因为根据前线的军报来看,这位舜华公子与他在传闻一样冷酷,甚至到了残暴的地步。
    盛泱所有丢失的城池,都几近被屠城。要么投降,要么杀至血流成河。
    他纵容他手下的军队与活尸胡作非为,男子过膝者斩,女子随意奸淫,若真的到了星野之都沦陷的那一天,这些贵族少女们恐怕还没有来得及见到公子舜华的真容,就被他手下的那些腐朽尸兵咬断了咽喉。
    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人自危,惊恐地算着日子,每当有快马载着军中密信从城门驶入,街边的百姓们都会躲在家中,不吭声地屏息从结霜的窗户往外看。
    但是在这样的局势下,朝中的所作所为依然不能叫人满意。
    沉宴似乎是病了,终日地避在寝殿中,不见任何人。
    早朝也很久没有上过,每当有军报传来,都需要等很久才能得到回应。
    人们不知道他们的君王怎么了,原本登基时就以勤政开明广为人知的崇信帝,怎么会突然变得这样深居简出,不问朝政。
    有人说盛泱国祚已尽,所以天神布下了魔障,抹去了他们君王的神识;也有人说楚渊其实是盛泱的守灯人,失去了楚渊的维护,有邪祟进入了星野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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