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嫣然都瞪了他几眼,谁知张氏又开口。
    这妇人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对她自己从小带大,从未分开过的儿子说:“少庭,如果你真的想去……”
    “那我尊重你的任何选择。”
    许嫣然一双眉毛几乎竖立,头发都似要炸开,她尖声问道:“张五,你知不知你再说什么?他要去了,功课怎么办?考大学怎么办?就算再拖一年明年考学,那珍珍也需要有人看顾。你英语是一个单词都不会,便只能我陪少庭去美利坚。可我又怎能放心独自留你和珍珍在这里?!”
    “你——你真是——”许嫣然指着张氏,狠狠喘了口气,“我真是不知你都在想些什么!”
    “我只是觉得,如果去美利坚少庭还能继续写作,那便去吧。”张氏突然低声说道。
    这话一出,话中含义远不止去美利坚签个出书合同就回来这么简单,实在让人忍不住想其中深意。
    “你什么意思?”许嫣然瞪大了眼睛。
    “我想少庭能读大学。但我也想,他读大学时候,不耽误他写小说,更想他大学毕业,也仍然可以写小说。”张氏抬起头,面对着一众看着她的人。
    她只鼓励笑着看向自己的孩子:“我希望我的孩子不要像我,我希望无论是少庭还是珍珍,这辈子都有选择的自由。凭什么他们泼脏水,说不让写就不写了?读完大学找个其他的工作,安安稳稳陪在我们身边,这是很好……只是对我们来讲很好。”
    “但没有人问他心里苦不苦,恨不恨,也没人想少年才华半路折损有多么痛。”
    “更没有人去想,这又不是少庭自己选的路,我这辈子已经吃够了没有选择的苦……”
    张氏说到这里,眼中隐隐含泪,可还是笑着对自己的孩子支持道,“留下来,还是去美利坚去了就回来,还是留在那里继续写作……”
    “无论是哪种选择,这选择的权利都该交给少庭。”
    张氏说到此处,已是泪水将要流出眼眶,于是伸手抹了抹眼睛,“嫣然,他不仅是我的孩子,你的侄子,他也更是一个独立的人啊。”
    言语至此,许嫣然嘴唇动了又动。
    还是颓废摊在沙发上,再也说不出一词。
    珍珍连忙拿着手帕给张氏擦眼泪,少庭呆愣在沙发座上。
    来到民国后,最初确实对这些亲人全无感情,只每日哀叹怎么重生到这个时代。后来也觉许怀清和张氏各有各的让人无语地方,但日日相处总算人心是肉长的,还是相处出感情。
    但远远达不到真正的父母子女间的亲情,可在这刻,关于张氏自由选择的话语,即使刨除亲情,他也想为这旧式的、险些被新时代丈夫离婚掉的封建女士……不,曾经的封建女士,想向她说声谢谢。
    她让他看到了某种关于改变的勇气,以至于他似乎也从这相处不过两年的母亲身上,获得了名为勇敢的可贵品质。
    第一百零八章 到达美利坚
    两封信件, 带来许怀清仍旧安全的信息,也带走一个人离开港岛,前去大洋彼岸展开新生活的决定。
    即使并未说出口,但已拍电报给沈灵均母亲确认出发一事, 以及护照准备。
    只能庆幸如今华夏南北政府各自为政, 港岛又是租界瓜分。一时间消息不通, 少庭去办理护照并未出什么幺蛾子, 办事员并不知道沪市政府已把这位青年国籍除去。
    船票两张, 沈灵均同少庭两人, 离开前除了珍珍,四个成年人开了次会。
    许嫣然如今神情略有颓败, 似是认输,听张氏碎碎叨叨的叮嘱遍生活上琐事, 全是些吃什么、喝什么的没用话。
    许嫣然干脆气道:“这么麻烦不如不去,你趁现在人在眼前,赶紧劝他不要走还来得及。”
    张氏才闭了嘴,许嫣然还是最后问道少庭:“你到了那里若是水土不服,就尽快回来。若是写作不顺,也快回来。毕竟那里种族歧视严重, 哪是那么容易让你个黄肤华夏人赚他们白人钱。”
    “总之不要逞强,这里才是你家。”许嫣然定定说道,似是要说进眼前这青年心底。
    少庭将两位亲人的话都认真听了,平常肯定也是对这些唠叨敷衍过去, 左耳进右耳出。
    但如今远非飞机一天就能到大洋彼岸的时代,此去一别,他都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
    就连这些絮絮叨叨的家常话,怕是再听到也不知是何年了。
    突然许嫣然眼圈红了成片, 她不忍再看少庭,别过脑袋闷声问:“就不能不走吗?你与沈莱恩都留下来,我也不求什么了,一家人就非要这样散的散,弄到不知何日再相见的地步?”
    沈灵均从头到尾都是不好说话的立场,见许嫣然如此,还是叹息说道:“人长大了总是要离开亲人的庇护,雏鹰总在长辈爱护下怎能成才?”
    “那我宁愿他永远不要长大。”许嫣然转头看向沈灵均,她红着眼睛切齿说道。
    那一瞬间似乎是有些恨这个人了。
    可很快想到这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还是咬牙说:“莱恩,你小时候明明那么可爱,我也想你为什么非要长大,如果长大就是离别,那不如永远是孩子。你母亲其实也对于你总不在她身边,心里不知多难过。”
    “可是生老病死,人生离别……”沈灵均沉默良久,“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事情。”
    “我这辈子已经与许多人离别过。”许嫣然含泪摇头,眼圈红的已是不能再看。
    她看向少庭,任性开口:“为我留下来不可以吗?”
    这眉目有七分像兄长的青年,虽迟疑但也还坚定的摇了摇头。
    “人总要走自己的路。”他说,“对不起,我还是想写小说。”
    --
    学校很快办了退学手续,连班主任国文老师都可惜,听闻是去美利坚接着念书,就摇头不高兴:“那英语并非母语,去了那里没了汉语语境,这本来有的文学天赋只怕也要消磨掉。”
    于是叮嘱少庭到了美利坚,也切记不要忘本,更不要忘了汉语之美。
    少庭听了只觉好笑,他想要是国文老师知道他是去美利坚继续写小说,不知要如何惊掉下巴。
    之后在家中便想要多陪陪几位女士,只是张氏上班、珍珍上学,除了许嫣然部分时间在家,大多时候也要出门应酬交际,最后还是成了他和沈灵均日日不分开的相伴。
    少庭便感慨:“姑姑和母亲伤感我离开她们,大家不能再终日相伴。可是你看,本来每个人就都有自己要做的事,陪伴这件事本身就是难以志同道合的事情。”
    沈灵均那时支着胳膊看他,点点头回道:“也只有我无所事事,能这么闲人一个陪你身边。”
    少庭立即转移话题:“对了,你来继续教我口语,我到了那里总不能连买东西吃都要靠你,嗯,这句话应该怎么说……”
    转眼就到离开那日,船票买在周一的早上七点,本来冯小姐和班里另外几名同学想来送行,这时间实在尴尬,于是就口头告别了下,顺便送了少庭些诸如手掌大的摆件和贺卡等离别礼物。
    文学社社长则送了少庭港岛出的《大道仙途》第一本,对他正经说道:“船上旅途遥远,正好带本书解闷,等看完一遍再看一遍,到了美利坚也差不多能背下来。”
    少庭简直纳罕:“为什么要背下来?”
    男生道:“写的这么好,背下来很正常。”
    “你背下来了?”少庭无语。
    “差不多能背下来七八成。”
    “……”
    听得沈灵均再也忍不住笑声,没见过许少庭这么吃瘪过,只是离开时以沈灵均名义,转送给了社长和冯小姐一本亲笔签名版本《大道仙途》。
    港岛码头,六点多天冷的很,因纬度接近虽是分别位于地球两端,季节到是走的一致,因此这次离开港岛,秋冬衣服就格外占行李。张氏很怕少庭受凉,冬衣就塞了两个箱笼,最后见行李如此多还是忍痛只留了一套衣服,另放了许多羊绒袜子和换洗内衣,其余衣物生活用品也就到了美利坚再买。
    许嫣然和沈灵均皆是换了大约两万左右美金,贴身缝在里衣,又买了许多陈皮薄荷话梅,都是些防晕船的偏方,总之比吃两个月晕船药看着安全些。
    除此外,最珍贵的还当属沈灵均几乎翻译完的《大道仙途》英文版,双母语者,纯手写,独此一家,在这没有打印机的年代,少庭都知道这稿子有多珍贵。
    离别那日大约是提前知晓了段时间,最难过时候反而早早过去,送他们俩出发时候大家都反而淡定。
    就连张氏的絮叨都少了,恳请沈灵均照顾好少庭后,也抱歉说道:“你也只比少庭大了四岁,却关于这孩子的事,我们都理所当然的觉得要沈先生照顾。”
    “小沈。”张氏说,“原是我们无理取闹了,还望你照顾好自己的前提下,再关照少庭就可。”
    沈灵均倒是郑重答道:“伯母,我看重少庭远超自己。”
    张氏知道人不该这样认为,可为人父母,只希望别人多多的爱自己的孩子,而非自己孩子过于爱他人。因此还是收下这话,也答道:“我会记得你今日说的话。”
    许嫣然在旁冷眼瞅着,觉得这很像某种把女儿托付给个男人的场景,很想冷笑几声:你且看着,沈灵均心思多的很,自然是要把你儿子看得比自己还重要。
    毕竟单身二十三年,铁树开花不容易。
    客轮鸣笛,两人左右手各自拎着箱笼上船,因为行李不少,就直接去了客舱。许嫣然和张氏也是知晓,但等轮船开出,两位女士明知也还是追着跑了几步,停下来见这样做的人比比皆是,也知原来人间离别,大家的感情并无什么不同。
    等船驶远了再也看不到,许嫣然就道:“回去吧,天冷小心感冒,本就伤心再生病,不知要几天才能好。”
    张氏愣怔站在那里,还是没回神的样子,许嫣然便也不说话,陪着她站着。
    等张氏回她:“走吧,回家吧,珍珍也该起床去上学了。”
    许嫣然点头,和张氏并排着往回走,走着走着回头看向远方,只有大海无边无际一望无穷。
    她自嘲笑道:“到最后竟是我们两个陪在对方身边。我想也许说不定,我们还要携手养老,回看两年前,若告诉那时的许嫣然,她定会认为这疯得不轻。”
    “但人总会变得,你现在这样就很好。”许嫣然再也认真不过的说道。
    “就这样往前走吧,再也不要回头。”
    --
    刚登船时少庭没有很晕,又因沈灵均英籍护照的原因,买到了一等舱。
    自是被欧仆全程贴心服务,离去时沈灵均给了五十美分小费,更是热心的用英语说道:“需要热水就揿铃,随时为您服务,先生。”
    等到开始整理行李,沈灵均研究这陈皮薄荷该不该一起泡水,味道会不会很奇怪,少庭坐在床边蓦地就倒下去,吓了沈灵均一大跳。
    看过去就见他成大字把自己紧紧贴在床板上,沈灵均没晕过任何交通工具,不懂这是在干什么。
    少庭答道:“从沪市去港岛得到的经验,稍微有点作用——给我片橘子皮,我要贴在鼻子下面。”
    沈灵均这时还有空嘲笑他,等风浪渐起,少庭喝水都吐,他日日夜夜就也睡不好,虽无用但也总分出心神照顾。
    等两个月后下船,隔壁总爱过来与他搭讪的白人女孩和缅甸两姐妹,都无不讶异:“沈先生和许先生这瘦了好多呀!”
    待到终于落了地,许久没察觉到脚踏实地的感受,俩人都有股想亲吻地面的冲动,第一次发现原来脚踩大地是如此令人安心。
    就见有女士直直走来,因绝对超过一米七的身高,挺直的身板与得体穿着,和即使有了岁月痕迹依然优雅美丽的面容,少庭瞬间便被吸引目光。
    他以为是来接人,还与沈灵均说:“这位女士气质真好,姑姑已经是个难得的美人,这位女士在姑姑的年龄,怕是气场能压过姑姑一头。”
    走近的四十多岁高挑女士在他面前站定,少庭顿时惊疑不定。
    她已开口笑道:“你这话敢在你姑姑面前再说一遍吗?”
    说完也仔细看面前的男孩,她知这男孩今年十九岁,该称作青年了。可大概是白人社会生活久了,怎么看都觉得十三四岁了不起,也被这鲜嫩俊秀还带无邪稚气的面容惊到,以为会见到个……
    要么书卷气十足的青年,或者该再带些张扬,毕竟这年龄有如此的才华,还能做到谦虚内敛,未免优秀的堪称可怕。
    “这是我母亲,陆华然女士。”沈灵均向少庭介绍,又说,“母亲,好久不见,这位想必不用我说,你也猜出来是许少庭,既《大道仙途》作者千风明月。”
    陆华然微笑看着许少庭,不等他面色发窘,就点头致意:“我见过你照片,是许怀清和许嫣然在欧洲游学时给我看过。”
    少庭完全没有这记忆,陆华然说:“是你还是婴儿时候的照片,没想到当初那个婴儿,竟然能写出如此作品。”
    “实在是……”陆华然想了片刻就道,“天才出少年,才华横溢令我等汗颜。”
    说完上前轻轻拥抱了下这男孩,不等他反应松开,才转而看向许久未见的儿子,盯着看了良久,沈灵均任她看,任她打量。大概是评判他是瘦了还是胖了,是否健康,是否情绪稳定,最后得出结论:瘦了,是旅途辛苦的瘦法,但心情看来很好,不知是否和身边男孩有关还是见到她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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