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和熙家境贫困,连书都不曾念过一日,识字不多。
    年幼之时,他甚是羡慕能去书院念书的同龄人,他亦曾妄想过自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然而,事已至此,裴玉质再说什么金榜题名,属实讽刺。
    他心下愤愤,手指随之没了轻重。
    裴玉质登时疼得双目含泪,向素和熙哀求道:子熙轻些。
    素和熙见状,却生出了虐待裴玉质的念头。
    裴玉质一人之下,他若能肆意虐待裴玉质,他便算是一人之下了。
    裴玉质轻轻地扯着素和熙的衣袂道:子熙,别欺负我。
    自己无异于阶下囚,哪里欺负得了裴玉质?裴玉质只需一声令下,自己便会被千刀万剐。
    素和熙故意更用力了些,逼得裴玉质面色煞白,可裴玉质却只是不断地唤他:子熙,子熙,子熙
    下贱,他突然觉得裴玉质下贱,分明出身名门,身居高位,却自甘堕落,非但意欲委身于他这个阉奴,甚至连被他折磨了都不反抗。
    下贱如裴玉质者缘何能一生顺遂?而他却须得做任人践踏的尘埃?
    裴玉质忽觉素和熙目光发寒,抬手环住了素和熙的蝴蝶骨,于素和熙耳侧道:我知晓子熙心中苦闷,子熙不必忍耐,说出来吧。
    素和熙一怔,伸手推开裴玉质,嗤笑道:相爷,你待我这阉人这般好,莫不是摔坏了脑子吧?
    言罢,他顿觉自己失言了,不知不觉间,他竟是仗着裴玉质的宽容胡作非为了。
    裴玉质疼得蜷缩了身体,苍白的唇瓣张阖着道:我并未摔坏脑子,我神志清醒,所作所为皆出自于本心。
    素和熙瞧着裴玉质,不由想起了噩梦中蜷缩着身体的自己恶心、无助的自己。
    他拼命压下了那个自己的身影,转而对裴玉质道:是奴才失言了,相爷莫怪。
    裴玉质身体疼,心脏更疼,端详了素和熙良久,才挣扎着下得床榻,挤出了笑容来:子熙,莫要再哭了,过去之事已无可挽回了,向前看吧,你尚有大好的人生。
    大好的人生,自己何来大好的人生?
    素和熙乍然见得裴玉质的身体摇摇晃晃着,欲要去扶裴玉质,却强令自己收回了手。
    方才裴玉质没病没痛,是他将裴玉质变成了这副模样,如今惺惺作态,太过虚伪了。
    裴玉质一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手持烛台,艰难地向外走去。
    他已向素和熙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过素和熙十之八/九不会相信他,接下来他所要做的乃是取信于素和熙,目前为止,他逗留不去只会徒惹素和熙厌烦。
    素和熙望着裴玉质的背影,忽然发现裴玉质赤足,正值早春时节,地面温度不高,尤其是子夜,寒气正盛。
    这裴玉质听见他的哭泣声后,连鞋履都来不及穿上,便来看望他了,他却是不知好歹。
    不久,房门被关上了,再无裴玉质,惟有清冷的月辉。
    他记得裴玉质其人为人冷淡,寡言少语,只在今上面前话多些,为何在他面前的裴玉质却如同被夺了舍?
    若是他坚持,他现下已能看到丑态百出的裴玉质了。
    他左思右想,都想不出所以然来。
    次日,他再见到裴玉质,裴玉质身着朝服,颈戴朝珠,头顶乌纱帽,仿佛昨日之事不曾发生过一般对他道:子熙,你若觉得府中太无趣,可带着侍卫一同出府散心。
    换言之,他不可孤身一人出府,这裴玉质是怕他逃了吧?
    当着诸人的面,他不敢不敬于裴玉质,拱手道:多谢相爷恩典。
    裴玉质之所以容许素和熙出府,一则是想让素和熙散散心;二则是想让素和熙看看这太平盛世。
    一旦皇位更迭,动荡定是免不了的,最终吃苦受罪的乃是百姓。
    百姓何辜?不该为素和熙的野心所累。
    假使今上昏庸无道,他定会帮着素和熙谋反,助素和熙登基。
    他深深地望了素和熙一眼,便上朝去了。
    虽然他无心于政治,但在其位谋其政,他绝不能尸位素餐。
    第76章 东厂督主(四)
    为了重获自由, 素和熙当然曾经想过逃跑,可是即便他逃出了丞相府,是否能成功地逃出京城?
    若能, 自此之后, 天大地大,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天涯海角皆可去,不过他须得远离京城,一辈子再无翻盘的机会;若不能, 他会是怎样的下场?
    无论如何,他皆会累及裴玉质,但裴玉质有今上护着, 应当无虞吧?
    眼下他并无逃跑的打算,却不向裴玉质说明,送裴玉质出府后, 自己也出了府去。
    府外热闹非常,人头攒动, 迫使他想起了先前的噩梦。
    他自然清楚现下乃是现实, 却本能地垂目一望, 确定自己衣衫齐整, 且并非内侍服饰后,他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应当无人能看出来他身怀残缺吧?
    行人陆陆续续地经过,无人对他投注过多的目光,然而,他竟是在弹指间出了一身的冷汗, 被轻风一拂,他甚至瑟缩了一下。
    他痛恨自己的软弱,不肯做缩头乌龟,迈开步子,主动进入了人群中。
    忽然间,他听得身侧那侍卫道:素和公子,你可有何处不适?
    素和公子他一介阉人,哪里能称得上公子?定是裴玉质吩咐这侍卫这么称呼他的。
    不对,他若是愿意,裴玉质便会屈居于他身下,任他欺辱,他当然能称得上公子。
    一念及此,他顿觉自己卑鄙下流。
    我并无不适。他行至一早膳铺子,要了一碗阳春面,阳春面尚未上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身无分文。
    是以,他只得向侍卫求助道:劳烦你帮我结账。
    侍卫应诺,取了五枚铜板递予铺主。
    少时,阳春面便上来了。
    他瞧着热气弥漫的阳春面,斯斯文文地吃着。
    年幼之时,他因家贫而吃不起阳春面,他曾一度以为这世间最为可口的食物便是阳春面,告别家人们之时,他指天发誓定要让他们丰衣足食,想要吃多少碗阳春面,便能吃多少碗阳春面,而不是终日以稀粥果腹。
    现如今,他已尝过了山珍海味,这阳春面寡淡无味,教他难以下咽。
    他努力地将阳春面吃尽后,站起身来,又强迫自己在人群中走了好久,方才回了丞相府。
    其后,他左右无事,自己与自己对弈,以打发辰光。
    约莫一炷香后,裴玉质回府了,他听罢侍卫的禀报,径直到了素和熙身侧。
    素和熙听得动静,抬目望去,裴玉质正被温暖的日晖笼罩着,宛若谪仙。
    奴才见过相爷。他站起身来,向裴玉质作揖。
    裴玉质抬手覆上了素和熙的额头,关切地道:我听闻你不太舒服,这额头温度如常,并未发热,你是何处不舒服?
    素和熙踟蹰良久,坦白道:奴才昨日发了一噩梦,噩梦中,奴才被扒/光了衣衫,游街示众。
    虽然素和熙并未明言,但裴玉质清楚素和熙这噩梦最为可怖之处乃是其缺少那物件的身体被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任人指指点点。
    裴玉质收回手,向素和熙保证道:莫怕,噩梦将止于噩梦,我定会护你周全。
    多谢相爷。素和熙别扭地道,相爷还疼不疼?
    裴玉质摇首道:不疼了。
    其实他还有些疼,由于不想让素和熙自责,才撒了谎。
    是奴才做错了,望相爷恕罪。素和熙跪下了身去。
    裴玉质将素和熙扶起,正色道:我恕你无罪。
    素和熙端详着裴玉质,直白地问道:对于相爷而言,疼痛是能催生否欢愉?
    裴玉质了然地道:你认为对于我而言,疼痛能催生欢愉,所以我才会饶过你?
    见素和熙颔首,他答道:若是些微疼痛,或许能催生欢愉吧?
    换言之,昨日自己施加于裴玉质的暴/行并不能让裴玉质产生欢愉。
    素和熙追问道:所以相爷饶过奴才,仅是因为相中了奴才?
    裴玉质望住了素和熙的双目,语重心长地道:子熙不必提防我,更不必怀疑我另有所图,我只是想将子熙留在身边罢了,至于子熙是否愿意与我对食,皆由子熙自己做主。我对子熙仅有一个要求切勿再图谋皇位,一则,子熙今日理当看到了,而今百姓安居乐业,盛世太平,子熙怎忍心掀起动荡?二则,子熙,有时候,皇位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有太多的身不由已,有太多的责任要担负。
    素和熙若有所思,不发一言。
    岁月尚长,子熙可慢慢思考我所言是否有理。裴玉质欲要去处理公务,抬足便走。
    素和熙不知为何,顿生惶恐,伸手扣住了裴玉质的右手手腕子。
    裴玉质不明所以,望向素和熙。
    素和熙发问道:相爷生奴才的气了么?
    我不会生子熙的气。裴玉质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素和熙的发丝,子熙,你倘使打定主意要谋朝篡位
    素和熙浑身皮肉紧绷,以为裴玉质接着要说定会杀了他之类的话。
    出乎意料的是裴玉质居然道:我与你一同赴死便是了。
    素和熙打量着裴玉质,从裴玉质的神情中看不出一丝玩笑。
    裴玉质温言道:我希望自己能劝住你,如若不能,我便与你一道承担后果,绝不教你在黄泉路上寂寞。
    言罢,他陡然发现自己愈来愈擅长以己身来威胁素和熙了。
    这个世界的素和熙犯过不少错,害过不少人,但本性不坏,应当不会想连累他。
    素和熙沉默不语,他的旧部已被连根拔起,就算他想谋朝篡位,亦无能为力,且他确实不想连累裴玉质。
    裴玉质将自己的右手手腕子从素和熙虎口处抽了出来,又问素和熙:子熙要随我去书房处理公务么?
    素和熙直截了当地道:相爷不怕奴才窥得机密么?
    裴玉质笑道:不怕。
    这裴玉质的行事作风果然很是奇怪。
    素和熙并不推辞,跟着裴玉质往书房去了。
    裴玉质让素和熙伺候笔墨,当着素和熙面批阅公文。
    今上出于信任,将不少公事都交由裴玉质了。
    裴玉质身居高位,公文中机密不少,徐徐地在素和熙眼中展开了。
    素和熙一面想着如何利用这些机密成就大业,一面想着诸事要如何处理方能圆满。
    足足四个时辰后,裴玉质终于站起身来。
    他坐得太久,活动了一会儿筋骨,方才对素和熙道:我们去用晚膳吧。
    接下来的日子中,素和熙几乎成了裴玉质的书童,但俩人的关系并没有进一步的发展。
    冬至那日,由于北方闹了雪灾,裴玉质带着素和熙启程赈灾去了。
    一行人一路上风餐露宿,加之道路坎坷,裴玉质瘦了一大圈。
    裴玉质乃是名门公子,素和熙却从来没听裴玉质喊过苦,裴玉质所食与其他人一般,反而是他这个阉奴与今上派给裴玉质的副手所食更好些。
    半月后,因为前路结了冰,裴玉质临时雇用了附近的村民,命他们铲冰。
    与此同时,为了尽早将赈灾之物发放,他又挑选了随行人员中最为强壮的十人,抓紧时间背着赈灾之物赶路。
    他自己则下了马车,与村民一起铲冰。
    素和熙看着冻得双颊、鼻尖通红的裴玉质,为裴玉质掸去身上的积雪,又劝道:相爷还是去马车上歇息为好,由奴才来吧。
    裴玉质头也不抬地道:不必了,你帮着其他人去搬米粮吧,这些米粮早日抵达受灾地,便能少饿死一些灾民。
    奴才遵命。素和熙不由对裴玉质刮目相看了,这朝中大员也不是个个脑满肠肥。
    又十日,所有人方才赶到受灾地,裴玉质忙着发放米粮,不顾及自身,以致于面上、手上长出了冻疮来。
    冻疮使得他又痛又痒,但他从不表露出来。
    素和熙却是在入夜后,拉着裴玉质的手,为其抹药膏。
    裴玉质困得连双目都快睁不开了,含含糊糊地道:我从前并未长过冻疮,算是全新的体验,子熙毋庸挂心。
    素和熙仔仔细细地为裴玉质的冻疮抹上药膏,又解下了裴玉质的衣衫,为其擦身。
    擦至肚子之时,他猛地对上了裴玉质的双目,登时一阵心虚。
    他分明仅是在伺候裴玉质擦身而已,怎会心虚?
    是因为他对裴玉质别有所图么?
    但他被割下了命/根/子,如何能对裴玉质做什么?
    裴玉质抬手覆上素和熙的面颊:子熙瘦了不少。
    素和熙鬼使神差地道:可以用手指么?
    裴玉质霎时清醒过来,面色一红,毫不犹豫地道:可以。
    素和熙深深地吸了口气,指尖堪堪触及温软之所,便慌忙收了回来。
    子熙无需勉强自己。裴玉质复又阖上了双目。
    我并未勉强自己,我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素和熙认真地为裴玉质擦过身,便为裴玉质穿上了亵衣、亵裤。
    由于此地条件艰难,他只能与裴玉质同居一室。
    他正欲去打地铺,却听得裴玉质道:上来吧。
    裴玉质原本阖着双目,因迟迟没有听见素和熙的动静,睁开了双目,对伫立于床榻前的素和熙笑道:莫怕,我不会趁机轻薄子熙的,即使我心怀不轨,我也没有气力了。
    第77章 东厂督主(五)
    素和熙迟疑片晌, 不情不愿地上了床榻。
    俩人间隔着约莫半臂的距离,未待素和熙阖上双目,裴玉质已然睡过去了。
    裴玉质的睡姿极其端正, 一双手放于肚子上头。
    素和熙生怕裴玉质着凉, 将裴玉质的双手放进了棉被里。
    裴玉质低低地唤了一声子熙,便又睡了过去。
    没多久,裴玉质却将手伸了出来, 素和熙正欲将裴玉质的双手放进棉被里,却听见裴玉质难受地道: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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