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霓又气又笑,这么小的房间,多了两个客人,方穆扬竟没看到。
    她不得不提醒他:“来客人了,人家专门过来给你送读者来信。“
    方穆扬这才看到苏瑜和凌漪,笑着同他们打招呼。
    苏瑜头一次在生活见这么腻歪的小夫妻,她自己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觉得看了不该看的,低头喝了半杯茶。
    凌漪没想到他俩亲密得这样自然,并不像因为生活不得已结合的夫妻。那个袋子的商标提醒她,方穆扬现在过得要比她想象得好。
    而且,他好像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根本不需要她的帮助。
    这又让凌漪稍微有些挫败,但随即她又想,方穆扬和她一样在乡下受了长时间的苦,现在毕竟有了房子工作,再不好,也比以前强,一时知足也是可以理解的。但随着他的生活越来越好,他和费霓的差距也会越来越大,到时恐怕就不会满意了。
    方穆扬绕到书桌旁,放下自己的包裹和画纸颜料,同时给自己倒了杯水,握着杯子走到费霓旁边坐了。
    凌漪把带来的信件交给方穆扬,“我数了,一共九十六封信,都是各地读者寄到出版社的。我爸妈也很喜欢你的连环画,我买了你的连环画放在家里,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我爸都会送他们一本。”
    “那你代我谢谢凌叔叔。”
    凌漪的脸上重新恢复了笑容:“这个我没办法帮你转达,你还是亲自去谢他吧。我爸一直想给你介绍些朋友认识认识。”
    凌家的客厅今年又重新热闹了起来,时不时就有年轻的文艺界人士过来讨教。凌漪说起了时下流行的话剧,最近有一部话剧不仅卖座,还获得了很多奖,而这部话剧的导演兼编剧赵珣就是凌家的客人。这位客人也很喜欢这部连环画。
    因为费霓在制帽厂工作,对文艺界并不了解,所以凌漪说话的时候一直把话题兜在三个人的圈子里,她对苏瑜和方穆扬说:“赵导演有意向把这部连环画改编成话剧,哪天有空你们可以聚在一起聊聊。”
    方穆扬笑着说:“故事是苏瑜的底子,改编话剧也是跟苏瑜聊,和我这个画画的无关。”他看见桌上的橘子,问费霓:“这是谁买的?”
    苏瑜接道:“我送你们的。”
    方穆扬感谢了苏瑜的好意,临时当了橘子的主人,请大家吃。但除了方穆扬,谁也没动橘子。
    方穆扬剥了橘子,拿出一瓣撕掉白丝送进自己嘴里,吃完了,就把滑溜溜的橘瓣给费霓。循环往复,费霓吃了小半个橘子。
    方穆扬做的忒自然,反倒让苏瑜不自然,觉得打扰了这对小夫妻亲密。同样不自然的还有凌漪,今天此行和她想象得全不一样。她没想到方穆扬对她所说的并不怎么感兴趣。
    但话准备好了,凌漪没有不说的道理。就连苏瑜也意识到冷落了费霓,她问费霓最近对什么小说话剧感兴趣。
    费霓很诚实地说:“这些作品我都没关注。”她更喜欢读被时间筛选过的作品,至于时下流行的,她并不太关注。
    方穆扬仍向她输送着橘子瓣,当着外人的面,费霓不好意思再吃下去,起身拿保温瓶给客人的杯子加水。
    苏瑜从包里翻出一张报纸,从最后一版翻出长条文字给方穆扬看,“这么多的评论中,我觉得田雪英写得最中肯。”
    “田雪英?”方穆扬忍不住笑,顺便招呼费霓,“霓,别忙了,来看看这篇文章。”
    费霓背对着身,听到田雪英的名字,拿保温瓶的水甚至有些抖。
    费霓坐在方穆扬旁边,欣赏田雪英的大作。
    方穆扬笑着对费霓说:“你觉得田雪英的这篇文章怎么样?”
    他的岳母就叫田雪英,费霓上次写连环画的观后感也是借用的他岳母的名字。
    费霓的评价很平淡:“还可以。”
    苏瑜却不同意费霓的观点,直接反驳道:“这个绝对不是还可以的水平,这么多评论里,我觉得这篇最好。你再仔细看看这篇,就知道好在哪儿了。”
    凌漪说:“我看看。”她粗读了一遍,对苏瑜的观点表示赞同,“这篇写得确实很好,我准备给我爸看看,里面好些观点和他不谋而合。如果这篇只是还可以,就没有可以的评论了。”
    费霓有些哭笑不得,凌漪确实在针对她,因为针对她,把她写的文章夸得无人可比。要是凌漪知道这篇读后感是自己写的,还不知道会怎样评价。
    “这篇……”方穆扬想要揭开作者真身,刚要开口,就被费霓轻轻碰了一下膝盖。
    丈夫刚出了连环画,妻子就马上写书评吹捧,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
    方穆扬把一瓣橘子递给费霓,费霓不要,他便自己吃了。
    他笑着对费霓说:“这篇我也觉得很好,我们三个人都觉得这篇好,只有你一个人觉得还可以,你的品位有待提高啊。凌漪,你能不能给费霓讲讲这篇评论比别人的好在哪里。”
    费霓去碰方穆扬的膝盖,让他不要再说了,方穆扬好像没有注意到费霓的意图,在桌子底下和她周旋起来。
    凌漪觉得方穆扬的口气有点儿怪,不像是责怪倒好像是亲昵。但既然方穆扬提出来了,她也不介意给费霓补补课。
    凌漪说话的时候,方穆扬又剥了一个橘子,这次他掰了一半给费霓,自己拿着另一半独自吃起来。他很自在地在自己家当着主人。出于礼貌,他又拿了两个橘子分别放在苏瑜和凌漪手边。
    凌漪逐字分析“田雪英“写得有多好,费霓心情复杂,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也和方穆扬一样吃起橘子来。
    等到凌漪终于说完了,方穆扬笑着对费霓说:“我觉得凌漪每条讲得都很有道理。你现在是不是应该收回还可以的评价。”
    费霓不理他,拿保温壶给自己添了水。她因为憋笑太克制,看上去反而很像不高兴,凌漪以为费霓是因为方穆扬没和她站在同一立场上而生气,本来不快的心情舒缓了些。
    苏瑜见时间不早,便要告辞,凌漪当然要和她一起走,走之前,她对方穆扬说:“这咖啡和摩卡壶是我送你的,你有空可以煮咖啡喝。”
    方穆扬道了谢,继续说:“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是喝杯咖啡再走吧。”说着又看向凌漪,“我不会煮咖啡,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煮一壶?”
    凌漪想了下,说道:“可以是可以,费霓,能不能麻烦你把咖啡豆研磨成粉?”
    没等费霓拒绝,方穆扬就说:“她不会,她啊,手笨的很,和我一样只会喝。还是得麻烦你。”
    “那么,你们家有磨豆机吗?”她觉得他们家大概率没有。
    “没有,只能麻烦你用擀面杖磨了。”方穆扬对费霓说,“霓,去把咱们家擀面杖找来,顺便再找块纱布。
    第70章
    凌漪忍着不快说道:“咖啡豆还是要用磨豆机磨,你要是喜欢喝的话,改天我给你带个磨豆机过来。”
    苏瑜在一旁冷眼看这一切,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凌漪一定要带自己来,又为什么带了摩卡壶咖啡豆却不带磨豆机。这次带她来是为了把私心包装成公务,而下一次送磨豆机,就给了她名正言顺地和方穆扬来往的理由,咖啡豆不可能用不完,自然还要送下去,不能中断。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方穆扬不买她的帐,竟请她用擀面杖磨咖啡。
    方穆扬问费霓:“你喜欢喝咖啡吗?”
    费霓摇头。
    方穆扬笑着对费霓说:“你要是不喝,我也懒得做。”他转而对凌漪说,“磨豆机你还是自己留着吧,给了我们也是放着吃土。”
    凌漪来时的好心情一扫而光,方穆扬这番话,好像她的咖啡是给费霓带来的,费霓一旦不感兴趣,她的咖啡就显得多余。
    凌漪一时语塞,苏瑜突然想起费霓是制帽厂的,报上的一行小字写着田雪英退休前的单位也是制帽厂。这时报纸刊稿时很谨慎,要核实投稿人的信息,有时会特意注明来稿人的工作单位。
    她很不合时宜地问费霓:“这个田雪英也是你们制帽厂的,你认识么?”
    方穆扬拿过报纸,细细打量了一番,指着报纸上那行小字,对着费霓诧异道:“咱妈不就叫田雪英吗?她以前就在制帽厂工作。我刚开始还以为是同名同姓,没想到竟是本人。”
    费霓白了方穆扬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笑。自家人写文章吹捧他,难道是什么值得拿出炫耀的事情,还生怕别人不知道。
    苏瑜对着费霓笑道:“请你转告田伯母,我很喜欢她的这篇文章,日后如果有机会希望能登门拜访。”这篇虽然写的是连环画的观后感,但连环画是根据她的文章改编的。她这篇文章,之前虽得了一些赞誉,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地方,却没有被人注意到,因此虽有不少人夸她,但因为没有夸到实处,这夸也显得隔靴搔痒,并不能让她如何高兴。但这篇文章却把那些旁人不太关注的地方点到了,她读了深有遇到知己之感。原来费霓说“还可以”不是不识货,而是在替自家人谦虚。
    费霓没答话,方穆扬笑着说:“一定帮你转告。”
    凌漪此时方知道她夸的人真正是谁,想到刚才自己还当着费霓的面在那儿分析田雪英文章的好处,脸就一阵阵地发烧,费霓在心里不知道怎样嘲笑自己。
    本来说先要告辞的是苏瑜,现在她正在和费霓聊天,一点儿走的意思都没有。凌漪忍不住对苏瑜说:“天不早了,咱们走吧。”
    凌漪这么说,苏瑜便对费霓说以后有机会再聊。
    见凌漪要走,方穆让她把咖啡豆也捎上,“费霓不喝咖啡,我也懒得做,留我们这儿也是浪费。”
    方穆扬不管凌漪的脸色变化之丰富,继续说道:“不过你这摩卡壶来得可是时候,费霓平时爱喝茶,我还没试过用摩卡壶给她煮,今天正好试试。我替费霓谢谢你了。”
    凌漪僵硬地说不客气。
    费霓却说:“这壶煮茶太浪费了,既然你不想喝咖啡,还是让人家都带回去吧。”她不觉得这壶适合煮茶,就算适合,她也不打算用。
    现在费霓已经基本确定方穆扬不会喜欢凌漪,把大学名额让给她很可能是出于同情。她大致能猜出凌漪在乡下过得是什么生活,这样的人受够了被人捧着,根本经不起任何打击,她父亲恢复待遇后她有多骄傲,下乡时就有多挫败,别人的痛苦到了她这里,有一分她便会感知到十分,要是方穆扬不把上大学的名额让给她,她能活到她父亲恢复待遇这天都是个未知的事情。
    费霓并不赞成方穆扬把名额让给凌漪,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她也不能逼着方穆扬后悔。只是一看到摩卡壶,费霓就会想起凌漪那副一朝得志的高傲样,丧失了喝茶的心情。
    费霓这样表态,方穆扬只好笑着对凌漪说:“那只能麻烦你再带回去了,我们实在是不需要。你还是把东西送给需要的人。”
    一语双关,凌漪此时连假笑都笑不出来。
    隔壁徐科长见两个姑娘从费霓房里出来,其中一个格外漂亮,长得不输费霓,不由多看了几眼,凌漪打小知道自己好看,早就习惯了陌生人的特别瞩目,但今天她的坏心情让她对注视格外敏感,好像别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她把徐科长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那目光有轻蔑,有不耐烦,最终她一个字都没说,只嗤笑了一声,留给徐科长一个不屑的背影。她没说话,徐科长就明白了她眼里的意思:就你这样的人,还配看我?赶快去照照镜子!在徐科长看来,那背影都写着对他的看不起。
    徐科长对自己的外貌很有自知之明,但他一直觉得长相是对男人最不重要的东西,男人长得太漂亮了,就显得轻贱,搁旧社会就是做戏子的料,新社会这些戏子成了表演工作者,但长得漂亮对演员之外的人也是累赘。一个男的长得太好,工作能力肯定一般,比如隔壁的小白脸子,只能靠费霓才能分到房。
    凌漪的眼神就像一根针,顷刻间就把徐科长鼓胀的自信心给戳破了。但这自尊心又膨胀起来,想必那人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才会这样看自己。
    徐科长回去后貌似无意地跟汪晓曼说:“费霓家来客人了?”
    “说是出版社的,给小方送读者来信,没想到这小方还会画连环画,当着服务员,还挣着稿费。”汪晓曼羡慕之余又用邻居敲打自己的丈夫,“人家小方这么能干,也自己洗衣服洗床单,饭都不让费霓做。”意思很明显,你挣得可能还没隔壁多,怎么好意思让我给你洗衣服做饭。
    徐科长的自信心就像鼓胀的气球,马上又被妻子的话给扎破了。他不由得恼羞成怒:“你天天小方这个,小方那个,你嫁给他去啊!你天天拿我和别人比,说我这个不行那个不够。你怎么不说你不如人家年轻好看呢?当初我可没求着你嫁给我。”
    汪晓曼听了,脾气上来,“你长成这样,也好意思嫌我不够好看,快照照镜子吧。你以为费霓会看得上你?”
    徐科长还想再吵,但因为最近深深领教了墙是如何不隔音,不想让隔壁看了笑话,只得把这口恶气咽下去,沉默着不说话。
    把客人送走,方穆扬又剥了一个橘子,自己先吃了一瓣,又拿了一瓣把白丝送进自己嘴里,把光溜溜的橘子瓣递给费霓。
    “下礼拜去咱妈家,跟她老人家说,有人很喜欢她的文章,要亲自拜访她。“
    费霓把橘子瓣塞进方穆扬的嘴,说:“直接说不知道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告诉人家文章是自家人写的?这不人家都知道咱们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么?”
    方穆扬笑:“卖瓜不吆喝怎么卖得出去?内举不避亲,这有什么的?你问问咱妈什么时候有空见人家一下。”
    “我妈没空。”
    “咱妈不是退休了吗?抽时间跟人见一面怎么了,等下礼拜天我跟咱妈说。”
    “那篇文章不是我妈写的。”
    方穆扬又往自己嘴里扔了瓣橘子,“不是咱妈写的?那是谁?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人,写了文章还署别人的名字。”他看着费霓笑,“也不知道这好人是谁?我可得好好谢谢人家。人家不图名不图稿费专门写文章夸我,要不是我已经结婚,我都想要以身相许了。”
    费霓知道方穆扬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顺着她的话说:“我不要你了,你愿意把自己许给谁就许给谁吧。”
    “那可不行,我这人可是要从一而终的。”
    费霓伸出手指头踮起脚在方穆扬额头上点了一下,“你就装吧。”
    “我装什么?”
    “你早知道那文章是我写的。”
    “原来真是你。”方穆扬做出恍然的样子,“怪不得夸我夸得这样到位,一会儿我可要再好好研读一番。”
    “你还装上瘾了,以后你不要把这件事再对其他人说了。“费霓又往方穆扬嘴里塞了一瓣橘子,“还有,以后当着外人的面,别那么肉麻兮兮的,也不知道害臊。”
    “哪儿肉麻了?我怎么不觉得?你指出来,我好改。“方穆扬笑着同费霓说,“也是奇怪,同一个橘子,你喂我的比我自己吃的味道要好。“
    “懒得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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