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我也替他买了。哥,报名吧,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机会,嫂子也支持你,就算有困难,也是暂时的,再说咱们家这么多人,困难一分摊,也就没什么了。别老自己一个人扛着。”
    费霆本想说他再考虑考虑,到了嘴边却成了“好。”他了解自己的妹妹,如果他不答应去高考,一定会想尽各种办法说服他,直到他答应为止。倒不如先答应了,以后上不了学就说考不上。他知道高考对费霓有多重要,但他跟费霓不一样,他是奔三十的人了,工龄也就一年,没法带薪上学,上学这四年,家里经济一点儿都出不上力,最重要的是他的妻子还怀着孕,要是没孩子,一切都好说,他总不能把养孩子的事儿都推给妻子。当然他们真要困难,父母妹妹也会帮忙,可他这么大个男的,怎么好意思把养家的重担丢给别人?
    费霓见哥哥答应,一颗心也放下了一半。她又低声对费霆说:“哥,别让木匠再给你打家具了,要是被举报投机倒把,后果就严重了。”
    费霆继续说好,他知道又是自己媳妇儿早早说漏了嘴。这么多年了,林梅嘴上还是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藏不住。当年在知青点,林梅就心里藏不住事儿,以至他俩第一次在河边亲嘴儿,亲完他跟林梅说的第一句话是千万别跟人说,这种事儿在乡下对女孩儿的伤害远大于男的,可林梅听了这话第一反应是“我偏要让人都知道你亲了我,你要再亲别人你就是人人喊打的陈世美”,说归说,林梅唯一在这件事上做到了守口如瓶,谁也不知道他俩经常在河边的小树林抱着亲。
    方穆扬今天在饭店辞了职,彻底不干之前,他还加了一晚班,上交了最后一笔小费。从大厨那儿要了两个大菜,可惜太晚,吃不了了。和大菜一起带走的还有两个牛肉罐头和两个鲍鱼罐头。
    费霓一早就跟他说下了班去父母家,方穆扬加完班就骑车直奔了费家。
    方穆扬把两个饭盒交给费妈,让她明天热一热吃。天凉了,隔夜菜也坏不了。费妈打开一看,一个是清炒虾仁,一个是糖醋鱼。
    费妈说:“你们留着吃吧。”
    “费霓还是最爱吃我做的饭,是吧。”
    费霓笑着嗯了一声。
    费霓坐在方穆扬自行车后座上,跟他说费霆做家具卖的事儿。
    方穆扬在没钱的时候也这么想过,他出木材,雇个木工按着他的图纸做家具,做完了他负责卖,挣的钱足够养活他和费霓。他没做之前就知道费霓不同意,恰巧后来钱还够用,他就没付诸实践。
    “你也别太担心,现在没以前那样严了。你哥有分寸,要风险太大,他也不敢干。”方穆扬又说,“不过暂时还是不要做了,他已经做了的家具我给他卖出去,卖的时候就说是做多了放不下。”
    “你卖给谁?”
    “我设计的家具还愁没人买?”
    “你小心一点。”
    “我知道。”
    到了家,费霓问方穆扬:“晚饭吃了吗?”
    “没有,我自己下点儿面。”
    “你去复习吧,我给你做。”费霓把她昨天划的考点给方穆扬,让他好好看。
    她比方穆扬基础要好得多,就算马上上考场,她自信也能考上,但方穆扬不一样,他基础太差了。为了能让方穆扬有更多的时间复习,这段时间,她愿意多承担一点家务。
    费霓给方穆扬用鲍鱼下了面,她用了一整个罐头,端到桌前让方穆扬吃。方穆扬看着费霓昨晚给他划的知识点,划线旁边,费霓用工工整整的小楷写着小结,那是特意给他写的,怕他看不懂。
    他俩程度完全不一样,以费霓的水平完全用不着看这些,她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帮他整理知识点。
    费霓监督着方穆扬把面里的鲍鱼都吃完,又给他冲了一杯奶粉。
    方穆扬没法对费霓说你让我看的我不感兴趣,愣是把书上划线的每个字都看进去了。
    方穆扬连着看了十页,起身对费霓说:“我先去锅炉房,回来再看。”
    费霓知道方穆扬去锅炉房,是为了她的热水澡。
    “你不用管了,我今天烧些水擦洗一下就行,以后在厂里浴室洗。”费霓知道方穆扬跟自己不一样,他洗澡很快,冬天仍可以做到天天洗冷水澡。
    “你们那班同事,好奇心太重了,你突然去厂里浴室,他们没准又会怀疑……”
    “怀疑就怀疑。”费霓头次对传言表现得毫不在乎,“那不重要,跟你的高考比起来一点儿都不重要。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安心复习。”
    费霓陪方穆扬复习到将近凌晨一点才睡觉,她刚沾着床被,就睡着了。方穆扬听着费霓均匀的呼吸声,在她额头亲了亲,以费霓的水平,陪他熬夜复习,反而不利于她的考试。她的知识储备完全足够,唯一需要的就是好好休息。
    他给费霓掖好被角又回到了画室。老方送他的红茶派上了用场,可以让他挺到凌晨两点,让他挺到凌晨三点的不是茶,而是画画的冲动。他一画就停不了了。
    他复习时也有冲动,想要撕书的冲动。倒不是因为看不懂,看不懂的多看几眼也就懂了,可一直坐那儿看对他来说是种巨大的折磨。
    是费霓的眼神把他定在那儿的。他吃了费霓煮的面,喝了她冲的奶粉,有义务满足她的一些期待。
    礼拜天,老方根据方穆扬给他的地址敲开了逆子家的门。方穆扬去拜望以前教他画画的老师去了,不在家,给他开门的是费霓。
    方穆扬不仅自己不想麻烦费霓,就连老方,他也特地打了招呼,说手稿的事等费霓高考完再说。
    老方答应得很干脆,手稿的整理并不急于一时,老方这次没带手稿,而是带了一箱书,这些书他都看过,觉得可以给费霓看。他现在最关心的是费霓学什么专业。穆老师建议费霓学理科,她对自己的子女也是这么建议的,这个建议在关键时刻起了作用。老方怕费霓也听了老伴的,他知道费霓要是学理科肯定也会学得很好。他从老伴儿那听说,她借给费霓看的书,费霓基本都能看得懂。要是费霓只能学文,他反倒不担心了。全才也不是什么好事,还得选择,选错了,就是终身遗憾。为了儿媳能够选择真正适合她的专业,老方觉得自己必须来一趟,为儿媳拨开迷雾。
    他希望费霓通过这些书找到她真正的志趣。
    费霓见到公公马上请他进去,为他泡茶。
    “穆扬出去了,您找他有事么?”
    “我不找他。”老方问费霓,“你准备选文科还是理科?”
    “文科。”费霓一开始也偏向穆老师的建议,但她在看了穆老师送她的一系列专业书后,偏向就变了。穆老师送她的书她也能看得懂,可也仅仅是看得懂,她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看老方的手稿和跟手稿相关的书。这些手稿和书,哪怕是她复习的时候,她也愿意挤出时间看一看,不是为了获取知识,而是为了放松。这些知识能让她放松。
    老方没想到儿媳这么干脆,马上感叹道:“很好,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别人的意见只能当作参考,一定要遵从自己内心的志趣。”
    在儿媳的引领下,老方参观了逆子和儿媳的新家,心里不由感叹,逆子真是会享受啊。
    他尤其喜欢画室的落地窗,客厅的隔扇他也很喜欢,逆子自己做的那扇粗陋的木门也很有意思。这种小房子比住公寓要有意趣多了。
    可一个年轻人太会享受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费霓告诉自己的公公,方穆扬也在准备高考。
    “他准备高考?”在老方的印象里,逆子对上大学一直没什么兴趣。就算有兴趣,这些天临时抱佛脚也很难考上。老方心道,怪不得逆子不在家呢,原来是不想复习,逃出去了。
    老方很委婉地同费霓说:“穆扬对大学好像不怎么感兴趣。”以没兴趣来掩饰未来考不上。
    “穆扬很想上大学,他昨晚就开始复习,一直复习到凌晨,早上起来就开始看书,连早餐都顾不得吃。”
    方穆扬整个上午都在卧室复习数学。老方从没想过儿媳嘴里的逆子会这么热爱学习,吃完早饭就没动过位置。
    方穆扬没法不热爱学习,费霓时不时出题考他。他跟费霓说,要是他答对了,费霓就亲他一下,要是他答错了,他就亲费霓一下。
    他没想到,费霓听后,就马上同意了这个条约。费霓开始只肯亲他的脸,可当他主动提出要费霓亲他的嘴,费霓也答应了,不过只有短短一下。遇上他错了,他亲费霓亲得很狠,因为他认为这是个严重的错误,不能轻描淡写地放过去;他狠狠亲了费霓两次,费霓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理了理头发,便不再考他了,让他好好复习,争取下次不要出错。
    费霓向老方讲述时隐去了这一部分,这让老方很疑惑。
    逆子难道是变了性了,竟然除了画画还能坐得这么久。
    老方见逆子和儿媳都这么努力学习,也不好意思打扰,早早告了辞。
    方穆扬到晚饭点才回来,费霓见到他,便要去煮面。
    费霓因为水平远比方穆扬要高,为了他能把更多时间都用在学习上,承担了大部分琐事。
    方穆扬说:“我不打算高考了。”
    “你昨天不是答应得好好的么?”费霓的音调明显比刚才高了,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急。
    “我准备考研究生。和高考一起恢复的还有研究生招生,不过今年来不及,要等明年。”
    “研究生?你考研究生?”费霓问第二句时压抑了声调,尽量不让方穆扬感受到她的惊讶,她怕伤害方穆扬的自尊心。可他连高考都可能应付不了,怎么去考研究生?
    “这个没有明确的学历限制,我也可以考。”
    可以考和考得上是两回事。
    “霓,你相信我能考上么?”
    费霓慢慢垂下眼睛,在嘴唇上刻下一个牙印,对着方穆扬挤出一个笑:“我相信。但研究生招考不是明年的事么?你先试试今年的高考吧。”
    “高考和研究生考试不是一回事,考研究生主要看专业,尤其是美院,文化课考试不那么重要。我复习这些反而是浪费时间。”
    “可是你要考不上怎么办?”
    “那就继续考。”方穆扬笑着说,“研究生考试还远着呢,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高考,从今天开始,你除了上班,就是复习功课,其他的一切都由我来干。等你考完了,你愿意怎么照顾我,我也不拦着。”何止不拦着,简直求之不得。
    方穆扬站在费霓背后给她掐肩,“你看这力度怎么样?”
    方穆扬不认为自己一定能考得上研究生,但这几率不会比高考小。而且他要是筹备高考,费霓就有得忙了,时间这么紧张,他还是希望费霓能把精力都用在她的高考上,而非他的。
    晚饭他开了鲍鱼罐头煮面,他自己吃面,给费霓吃鲍鱼。
    “你想怎么复习就怎么复习,不要考虑我。”他俩的程度完全不一样,费霓辛辛苦苦给他划知识点,这知识点对费霓本人完全没帮助。
    第101章
    费霓坚持让方穆扬先试试高考。
    “我要考上了,是上还是不上?”
    “可我并没在报上看到研究生招生的消息。”
    “早晚的事儿,恢复大学招生就不可能不恢复研究生教育。”
    “可你确定你有研究生考试报名资格?”费霓并没在报上翻到相关消息,研究生考试毕竟和高考有区别,方穆扬连中学都没毕业。
    方穆扬伸手刮费霓的耳朵,“你是不是嫌弃我连高中都没上过?”
    “你想哪儿去了?我的意思是……”
    方穆扬并没给费霓解释的机会,继续说:“你其实就是嫌弃我,但你怕伤害我的自尊一直没有说,我能理解,毕竟跟你一比,我什么都不会……”
    这指控太过严肃,以至费霓忘了方穆扬是怎样一个人,下意识地否认:“我怎么会嫌弃你呢?”
    “你嫌弃我也很正常,如果不是高考,我也察觉不到咱俩之间原来有这么大的差距,你扫一眼就会的题,我看五遍也不会……”倒没这么夸张,他的耐心并不支持他看五遍。方穆扬并不是一个擅长演戏的人,说完这句就去给费霓冲奶粉。
    方穆扬留给费霓一个背影,让人误以为他很难过。
    他刚要转过身对着费霓笑,让她把奶粉喝了,就被费霓从背后抱住了,抱得很紧。
    “我从来都没嫌弃过你,即使你住院的时候也没有。”方穆扬没有醒的时候,他就是费霓的希望,费霓盼着他醒,醒来她就有可能评先进上大学了;等到他醒了,费霓就盼着他能够恢复记忆,只要恢复了记忆,她就有可能评先进上大学了。他迟迟不恢复记忆,费霓也不觉得他讨厌,可她也没有资格可怜他,她的处境虽然比他好,但只要选错一步,就会往更差的方向走……一个没有实际用途只能带来心理慰藉的男人是很奢侈的,比钢琴要奢侈得多,寻常人根本负担不起,非得有光明的前途、宽敞的房子和足够用的钱才能考虑要不要,可她都没有。没有就只能算了,连考虑都不需要考虑,直接就可以决定不要。
    “我知道。”他不过是跟她一个小小的玩笑。
    费霓怀疑他并不是很清楚。
    “我喜欢你的画,在你没有画连环画之前就喜欢。”在他没有靠连环画赚稿费出名前她就喜欢,她希望有更多的人看到他的才华。即使她不和他结婚,她也希望他有一个好的前途,因为他值得。她欣赏他,跟他是不是她的丈夫没有任何关系。
    “有多前?”
    “你还记得你以前画了一副雪人图吗?你肯定忘了,那时候咱们还上小学呢。”那个雪人是她在学校和别的小朋友一起堆的,脸和脖子是她负责的,她还用家里的碎布头给雪人做了一个领结,方穆扬大概不知道,她觉得他画得很好,像还在其次,其他人都看不出她堆了一个正在沉思的雪人,都觉得这雪人有点呆,但他看出来了还画在了纸上,照相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它只能捕捉到一个发呆的雪人。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因为不知道,更觉得他聪明,她很想把画要过来给家里人看看她在学校堆的雪人,但因为不熟也就没要。
    “你这么早就喜欢我……的画了?”
    “嗯。”她那时候喜欢他的画,对他这个人却谈不上多喜欢。因为喜欢他的画,即使她怀疑是方穆扬把苍蝇放在她书桌里捉弄她,她也没有给他告老师,但好感也因此降了许多。
    费霓的脸紧紧贴着方穆扬的背,她没告诉方穆扬,那时她很怀疑“什么样的人画什么样的画”这句话,她觉得方穆扬的人稍稍配不上他画的画。如果她不是亲眼看见方穆扬画画,她或许会怀疑那是别人帮他画的。
    “我看见你画的海棠时,很为你高兴,不管你过得多难,也没放弃画画。”他从医院来家里找她,叶锋在楼上坐着,方穆扬在楼下给她看他画的海棠,他画得更好了,其实那时候她是很佩服他的,他并没有因为处境艰难放弃他的爱好。她知道,这很不容易。方穆扬永远不知道,她当时有多为他惋惜又多为他庆幸记忆丢了没关系,但只要还能画画,他就有未来。
    。这惋惜和庆幸都无关男女之间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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