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进入盛夏的时候,走在路上连迎面吹来的风都是炎热的。
    房间里开着空调,天气无聊到让人想做暑假作业打发时间,叶泽仪刷了一会儿手机,决定还是找本书看。
    她找到了弗吉利亚的《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因为偏向于意识流,她的书总是被说难读,但对叶泽仪来说倒是比较容易。
    这本书在当时当下很应景,因为今天她终于可以短暂地拥有一下“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没有人会来打搅她。
    她已经15岁了,从生下来开始,她就没有自己的房间。小的时候需要别人照顾没有自己的房间,长大之后就算被分配了一间房,但没有人会真的觉得那是她的房间。
    明明才六七点但起得早的叶兰突然闯进来要大扫除的时候,她想睡懒觉在门外连着的小餐厅大笑大声讲话的时候,叶兰把放不下的衣服塞进她房间的衣柜的时候,她不在家的时候继父进她的房间拿她的充电器用的时候,当她忍无可忍把门反锁不想他们进来被叶兰骂事多的时候,她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她根本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
    不用叶兰跟她说,叶泽仪也知道,这里根本不属于她,甚至叶兰也捞不到任何一点。这是继父的房子,未来是江衡的房子。
    江衡有时候也跟她一样会被打扰,但他最终会得到所有房间。她呢,说不定会在一次忤逆和爆发中被说,“滚出这所房子”,然后她就滚出去了,一无所有。
    这个房子是怎么来的呢?是他和前妻一起买的,当然,江父出的钱更多。他前妻为什么没有拿到这套房子呢?因为房产证上写的是江父的名字。为什么写的是江父呢?因为一家之主一向都默认是男人,女人几乎没有过争取房产的念头,就像几乎所有人都默认孩子生下来随父姓。
    当然这些都跟叶兰没有关系,她没有房子,她买不起。明明叶兰的家庭条件不差,她为什么买不起呢?因为叶兰本人很穷。她本人为什么穷呢?因为外婆很穷。外婆为什么穷呢?因为……
    可是,江父为什么有钱呢,外公为什么有钱呢?这要从遥远的古代说起了,因为“他们”可以抛头露面、可以读书、可以冒险、可以做生意、可以继承财产,而“她们”不可以。
    而她的祖先、外婆在做什么呢?她们在学女红,在学琴棋书画,在学女训女诫,在相夫教子,在抢正宫,在打小妾。
    她想,如果外婆、外曾祖母去读书去冒险去做生意呢?那么现在她所处的这间房子有可能叶兰的吗?
    说不定叶兰现在是公司大老板,说不定是知名设计师,说不定她根本不用结婚,不用和一个家暴男度过一段失败的婚姻。
    不过,那也就没有她了——但是叶泽仪宁愿没有她。
    有一天她在网上看到一个话题,“在这里写下你想对你妈妈说的话”。
    她看到女孩子们写道:
    “妈妈,好想回到你的22岁,我想告诉你,请你继续做警察吧,不要为了照顾我和爸爸就辞职。”
    “妈妈,一定一定要坚持读书,读书才能改变命运。”
    “妈妈,不要借钱给你弟弟,他不会还的。”
    “妈妈,这么久以来辛苦你了,我爱你。”
    “妈妈,我觉得你不配成为妈妈。”
    “妈妈,不要再管你的那对没良心的父母了,你天天服侍照顾他们,他们在邻居那里说你的坏话。舅舅好几年才回一趟,平时电话都不打,他们还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给他,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他们的压岁钱,舅舅的儿子一来就是1000。”
    “妈妈,我爱你,但是你好像更爱弟弟。”
    “妈妈,我爸真的很差劲,如果要结婚,不要再选他。”
    叶泽仪很难过,她也写下了她想对叶兰说的话。
    “妈妈,不要成为谁的孝女,不要成为谁的姐姐,不要成为谁的妻子,不要成为谁的母亲,我存不存在真的没有关系,请你选择成为你自己吧。”
    她真的十分爱她,她希望叶兰成为她自己,她希望叶兰拥有一间属于她自己的房间。
    但是叶兰有时候不需要她的爱。
    她好不容易离婚,明明个人能力那么强,却还是想要找个男人做依靠,结果那个男人还没她有用;她跟她说一个女人一生最幸福的事就是遇到一个好男人共度一生;她叫她不要抱怨,一天天看那么多书脑子里奇怪的想法越来越多,她骂她蠢货,让她不满意就滚出这个房间这所房子。
    可是她明明只是想一个人待着、被人尊重和拥有自己的房间,明明叶兰自己也没有,明明她自己也不是不想有,为什么要那么对她呢?
    她并不完全清楚答案,但很清楚根本原因不在叶兰身上。
    在家里,她必须对江父笑脸相迎。
    她总是想,他有什么资格来劝她听妈妈的话,他有什么资格觉得自己能对她的人生她的性格指手画脚,他有什么资格随便进她的房间拿她的东西,他有什么资格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叫她改姓江,他有什么资格获得继承权——他本该没有资格做太多事,但他全部都做了。
    如果叶兰的母亲上学,如果江父的曾外祖母上学,如果女人从一开始就和男人享有一样的待遇,也许今天这间房子不会属于江父,属于江父的姐姐。
    叶泽仪合上了书,她想了太多,觉得大脑稍微超负荷了。
    每次都是这样,看一本书下来,她得到的疑问多过明白的答案。
    她想先不要想那么多吧,短暂地享受一下属于自己的房间好了。
    郑云阿姨九点多的时候过来,说自己调了班,下午给她们做好饭就要去上班,拜托她照顾一下郑警言。
    炎炎夏日没有什么事要做,她把书放到一边,开始写暑假作业。
    宋冬青发消息问她在做什么,知道她在写作业之后说,“写完了给我抄抄。”
    “你真的会抄吗?”叶泽仪表示怀疑,就算她把答案发给她,她都会因为懒笔都不动吧。
    “……”宋冬青心虚,“休要胡说,我岂是那等怠惰之人。”
    “你可算了吧,你哪次不是开学前赶作业,写不完了就说赌一把,说不定老师不检查。”
    “事实证明我是赌神。”她在那边得意洋洋。
    叶泽仪禁不住笑,又和她聊了一会儿,困意涌了上来,她放下手机,洗了个澡睡午觉。
    那本《房间》横躺在床头柜上,如果你把它翻开读一下,你会发现书里写的是女性根本没有房间时代的情况,现在这个时代的情况从表面上看似乎已经不同于那个时代了。
    现在,好像已经有很多女性有自己的房间了。
    甚至可以说叶泽仪觉得自己没有房间这件事,如果她说出来,别人只会觉得她很矫情。
    很多人——准确来说,是很多女孩,她们觉得自己有,也觉得别人怎么可能没有。
    她们中有的人是幸存者,不过大多数只是自以为是幸存者。
    因为她们会忽略和忘记一点——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不应该存在潜伏着的或是明面上的被闯入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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