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志康出了门便直奔皇宫,而彼时的养心殿内,老皇帝正躺在龙榻上昏睡。
    近来龙体欠佳,每日都要喝药,只是御医的药方中加了不少安神散,每每喝完便忍不住想睡。
    小泉子退到殿外候着,但明黄色的营帐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灰白的头发显得此人已不甚年轻,脊背佝偻,才站了一会儿便不自觉的开始摇晃,沙哑的音调从嘴中缓缓吐出,一声一声地唤着皇上。
    这声音穿过营帐飘入老皇帝耳中,明净幽远,恍惚间仿佛在梦中。
    老皇帝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见床边站着一个老熟人,心里颇有些感慨。
    “曹德玉,是你啊,朕真是许久都没见到你了……”
    曹德玉听见这话,一时间忍不住老泪纵横。
    “老奴也一直放不下皇上,故而求请阎王让老奴回来伺候您了。”
    “你有心了。”
    老皇帝沉叹着,旋即缓缓抬起手示意他扶自己起来。
    曹德玉慌忙上前,“皇上,您身子不好,还是好生歇息吧,老奴在这儿陪着您呢。”
    老皇帝却固执道:“朕还有许多奏折没批,岂能躺下,朕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走了,如今只剩下你了,曹德玉,没有朕的命令,你绝不能走。”
    “老奴不走,就算皇上赶老奴走,老奴也绝不会走!”
    曹德玉激动又大胆地握住他的手,即使皇上曾经以一杯鸩酒赐死了他,他也做不到怨恨皇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并非愚忠,是他侍奉皇上多年的感情远远超过了怨恨!
    许是再见旧人的缘故,老皇帝突然觉得自己的精神好了许多,便示意曹德玉搀着自己坐到龙案前,继续翻看未批阅的奏折。
    曹德玉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磨墨,静谧之中,耳边却传来了老皇帝的叹息声。
    “那日杜志康带了一个人来见朕,他声称那人是先太子一派的余孽,而裴寂的真实身份也并非是个穷苦出身的寒门子弟,而是先太子遗孤,你说此事是不是很好笑?”
    曹德玉温笑着颔首道:“杜将军怎会闹出如此滑稽之事来,不过老奴第一次见到定安王时,便觉得他气度非凡,眉眼之间确实与先太子有几分相像。”
    “像?”
    老皇帝似被他一语点醒,双肩突然震了一下,一双老眼渐渐浑浊,沉默了许久却是用力摇头。
    “不可能,那孩子绝不可能还活在这世上!无论杜志康当时说的有多天花乱坠,朕也不会相信他的话!裴寂怎么可能会是皇兄的儿子,绝无可能!”
    曹德玉见他神色激动,忙安抚道:“老奴该死,是老奴说错话了,老奴也是一时失言,望皇上恕罪!”
    而老皇帝却似没听到似的,激动片刻后,整个人又似突然失了魂一般重重跌回椅子上,抬起头有些无助地看向曹德玉。
    “如若裴寂真是皇兄的儿子,你说,他、他会对朕做什么?他可曾怨过朕?可生于皇室之人,素来不同于平民百姓之家,若不拼命去争,最后就只能坐着乖乖等死,朕、朕没有办法,你说裴寂会体谅朕的无奈之处吗?”
    曹德玉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都过去二十年了,皇上如今顾虑这些,早就迟了。
    当年是他担心日后会留下隐患,所以才会派沈山南斩草除根,先太子妃死的时候,心里不是不恨的,其实当年下场救走先太子遗孤的人,何止只有一个沈夫人。
    曹德玉活了这么多年,心里藏着一个不能对外人所道的秘密,原本是想着把这秘密带进墓里一并埋了的,可如今看来是不可能了。
    他先后服侍了两位帝王,当年先太子出事,他还在先皇身边伺候,先皇轻信了外人呈上来的证据,对先太子大失所望,直到先太子在朝堂上以死明志,先皇才知自己错了。
    只是那时候已经晚了,事情已成定局,而先皇的身子也撑不了多久了,朝中过半大臣都站到新皇这边,纵使先皇有心彻查先太子一案,也无能为力了。
    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先皇那时候唯一顾念的就是保住先太子的血脉,于是派他悄悄潜入大牢中带走先太子妃,然而还未等他们走出大牢,沈夫人便冒死送来消息——沈山南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适逢那时候先太子妃腹中胎儿已经足月,为了保住这孩子,先太子妃竟让沈夫人剖腹取子,拼死为那孩子取得了一线生机。
    只是沈山南行进大牢后还是发现了端倪,是沈夫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沈山南才心软放了他们一马。
    可后来想想,沈山南当时也并非是真的心软了,或许是他早就看穿皇上并非明君,所以提前为他沈家安排了一条后路。
    先太子的遗孤,怎么可能会在世上籍籍无名的活一辈子,就算他自己想,他们这些拼死保下他的人也绝不愿意。
    而定安王先前之所以救他,何尝只是为了拉拢他,他只是一个老奴才,根本帮不上多大的忙,不过是善恶到头皆有报罢了。
    正在此时,殿外忽有人影闪过,暗处紧接着冒出一颗小脑袋,正是小泉子。
    曹德玉见小泉子心急如焚的冲自己使眼色,便知有外人要进来了,趁老皇帝不注意,忙闪身躲进了内殿中。
    老皇帝毫无察觉,笔尖蘸了墨正欲写字,却发现砚台中的墨迹有些干了,便抬起头准备训斥曹德玉两句,可身边哪还有曹德玉的身影,好像方才陪着他的人只是一缕来无影去无踪的风。
    老皇帝又开始恍惚了,扔下笔在殿中大叫曹德玉的名字。
    小泉子听见声音,着急忙慌地跑进来扶住他。
    “皇上,您怎么了?”
    老皇帝拧着眉四处张望,“曹德玉呢,让他给朕出来!”
    小泉子听见这话,忙不迭地跪到地上。
    “皇上,您忘了吗,师傅他早就被您一杯毒酒赐死了,如今已不在人世了……”
    “不在了?那朕方才见到的人又是谁?”老皇帝抓住他的胳膊急声问。
    小泉子颔首回道:“皇上,奴才方才进来的时候并未见到任何人,更不知您是何时醒的,奴才伺候不周,望皇上恕罪!”
    老皇帝见他啰哩啰嗦地说个没完,险些被他气死。
    “恕什么罪,朕要你把曹德玉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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