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回来了,李重骏却有好几日没有回到东宫。
    太医再一次来看翠翘,留下一句话,“翠翘姑娘还是脾虚气弱,总不见好,百年的老参都用过了,也实没有更好的法子。许是入了夏天气湿热,不如换个地方看看罢。”
    绥绥觉得莫名其妙,还追问太医哪里才不湿热。但后来身边的宫人告诉她,这只是宫里一贯的说辞。
    宫中的女人,除了女主人,一律不许死在宫殿里,一旦病危,就要搬到宫外去独自等死,何况是翠翘这样毫无名分的女子。
    绥绥悲恸万分,她不许任何人接近翠翘,就一个人,呆呆地守在床边。
    其实她知道,在这东宫里,她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李重骏,可是现在,她真怕见到他。
    日头升上去,又落了下来,翠翘仍昏昏沉沉地睡着,没有半分好转的迹象,绥绥却看到两个小宫女攀在墙头,给玉兰树系上红色的绸子。
    她问左右,才知道这是李重骏的命令,因为才发生了巫蛊之事,要以此来辟邪;他们还说,太子殿下已经传下令来,晚上要在东宫宴客。
    原来李重骏已经回来了,却始终没来看她。
    绥绥愣了一会儿,忽然下了决心到丽正殿去。
    然而李重骏不在那里。
    那里的宫人对她说,“殿下到宜秋殿去了。”
    绥绥轻轻点了点头。她本该原路走回自己的住处,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慢慢地,竟然走去了宜秋殿。
    那里热闹得很,气氛也颇为轻闲,许多穿红着绿的侍女守在殿外,低声谈笑着。没人注意到绥绥,她便从殿后溜了进去,躲在锦绣屏风后。
    高深的堂屋,李重骏竟然坐在下首的一张胡床上,正座上是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太子妃一袭素银的袍子,轻倩立在她身旁。
    绥绥分明听见太子妃细声唤那妇人“贤妃娘娘”,分明听见那妇人唤太子妃“宜娘”。
    贤妃想必是来劝和的,笑盈盈道:“……少年夫妻,有什么隔夜的仇?算起来,你二人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我同惠妃最要好,我可知道,你们原就是有情谊的。当年九郎往凉州去,临行赐宴,我亲眼看见你二人在太液池旁悄悄儿说话——”
    “娘娘!”太子妃细声阻拦,侧过身去,低下了头。
    贤妃微笑着,拉住了她的手,“嗳呀,都做了夫妻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贤妃又道:“知道怡娘你受了委屈,你也不要怨九郎,都是那一位造孽——”现在卢皇后还没有正式被废,大家提起她,都轻轻地用“那一位”来代过,“都是她,做出请神弄鬼的事来,咒你们夫妻不合,九郎油蒙了心的,偏宠一个什么下叁路的丫头。现在那符也烧了,咒也破了,喏,九郎,来给怡娘赔个不是,我就破着脸给你们做个见证,以后再不许这样了。”
    李重骏把手撑着下颏,垂眼一笑。
    他的脸颊瘦削,笑起来有尖尖的一点虎牙,是少年人独有的意气与羞涩。
    绥绥从没见过李重骏这副模样,也没见过如此羞赧的太子妃,她更没想到,他们有过如此青涩的少年时光。
    他们就像寻常的夫妻那样,因为一点小事,吵了架,拌了嘴,闹了一场,惊动了长辈来劝和,然后重归于好,云开月明……曾经,她听说太子妃的小字便叫宜娘,只当做是个巧合,可现在来看,还能是谁呢?
    李重骏曾信誓旦旦地说要替她报仇,那样认真的语气,言犹在耳,可他大概早已经忘了。
    已经是黄昏的时候,前些日子的雨没有下爽快,天上仍凝着沉重的乌云。她听见隔墙有隐隐的胡笳与丝竹,大抵是今晚宴乐的序曲。
    罢了,绥绥想,她为什么要让自己这样伤心呢,李重骏从未说过他喜欢她,她又有什么好失望?
    她千里迢迢地到这长安来,搭上了半条命,不过是为了翠翘。
    绥绥劝慰着自己,快步走回了庭院,傍晚的风吹过穿廊,玉兰花枝打在窗纱上。
    她怕树枝刮坏了窗纱,凑上去拉开它。不经意地向屋内一瞟,只见翠翘竟已经醒了,她正依在床上,费力地将一只碗端起来,全都倒进了脚踏旁的痰盂里。
    绥绥想起那碗里原是煎好的参药。
    她先是愣住了,冲进殿内,一把夺过翠翘手中的碗,那里面只剩下些许淡黄的参须。
    绥绥顿顿的:“好好的,姊姊怎么不吃,这药煎得不好么?”
    可她随即晴天霹雳一般,恍惚地想起,这些日子,她几乎没有看着翠翘吃下药。每次药煎了来,翠翘不是在昏睡,就是觉得太烫,只有她离开再回来的时候,才会看到空了的药盅。
    翠翘说:“妹妹——”
    绥绥仿佛明白了什么,厉声叫起来,“为什么!你疯了吗!这是你救命的药!”
    翠翘细声道:“我知道,妹妹,我都知道。”
    绥绥怔住了。她的样子一定很可怕,一定吓着了翠翘,因为翠翘已经一阵阵地喘息着,虚弱地倚在了床榻的阑干上。
    她知道,精神不济的人,是经不起吓的,可她抑制不住自己。
    绥绥从没有这样委屈过,无力之感四面八方涌上来,连带着这个乌云暗涌的下午,挤得她五脏都要破碎。
    也许,爱上李重骏,是她活该,可也许不算一无所得。至少叁年来,她用所有的委屈,忧愁,尊严,换来这一盅贵重的药剂。她只是想留住翠翘,留住她最后的亲人,可这一切,原来都是徒劳。
    绥绥终于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两只枯瘦的手臂环上来,是翠翘不知何时爬了起来,她已经这样虚弱,动一动都费尽力气,每个字都带着喘息声,“是我……是我的错。好妹妹,我没有办法……我不能看着你……看着你受罪。”
    绥绥想说她并没有受罪,可是咧了咧嘴,却只哭出了更多的眼泪。
    翠翘断断续续地说:“你不要难过。我的病是治不好了……这些日子,我时常梦到阿娘,也许,是时候回去了。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我还以为他待你是真的……我以为他会不一样,可他终究是……是李家的男人。”
    她咳嗽起来,在帕子上咳出一痕血迹。绥绥也顾不得哭了,六神无主地说:“好,那我们走,姊姊,我带你走!我们远远离开长安,我们回到凉州去,阿武不是已经回去了吗,我们也回到家乡去——”
    然而翠翘摇了摇头,“我的家,其实,也并不在凉州……”
    绥绥茫然看着她,看她费力地从寝衣的短衫里摸出一只淡色的玉佩。绥绥见过它,却从未留意,一来她不认得玉的品质,二来这玉佩缺了一个角。
    缺了一块,也就不值钱了。
    翠翘看着它,低声微笑:“这是……淮南的玉。”
    淮南,绥绥想,怎的听着这样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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