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既繁华,也寂寥。这里的失意与快意、愉悦与挣扎总是相互依存。
    程璐乍一回来,竟不太习惯大城市的喧嚣。她会情不自禁地回忆小乡村的淡泊宁静,忆起那绵延起伏的群山曲线,以及异常短暂的一段情缘。
    她有心事,那心事和情有关,却也无关。
    程璐不得不承认,乍一听到易泓的消息,她的确是挺心动。但冷静下来后,她又犹豫了。她有一种莫名的预感,和只发生过一次关系就能如此扰乱她心弦的人深入发展下去,未必是件好事。
    她想不通这事,下意识想去找母亲聊天。
    程璐的文化教育是父亲负责的,而性教育是母亲负责的。她和母亲很多时候都像朋友。她青春期时常跟母亲就生理变化和情感变化进行交流。后来长大了,她往往能自己拿定主意,就不再跟母亲谈这些事。
    可如今,她居然觉得这事有必要去请教母亲。
    不过,她单纯是想想,没有付诸行动。作为一个成年人,遇到点情感小事就去找妈妈,太丢人了。
    程璐的纠结状态持续大约两天,在她父亲回家的那天彻底终结,因为她要就这一年多的所见所闻跟父亲好好探讨一番,顺便聊聊她的感悟和想法。
    经过这一年多的观察,程璐的父亲已经放弃让女儿远离这个圈子的想法,开始用心培养她。但此培养非彼培养,他不会滥用职权,只是会在教育引导这方面格外上心,一有空就叫还处于休息调整期的女儿过来谈话。
    久而久之,程璐倒有点遗忘情感的事了。
    要不是在谈及人员调动的时候,她父亲提了下易泓的父亲,程璐指不定就能暂时把这人撇开。
    但提都提了,她的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做出反应。她的耳朵一动,浑身一激灵,抬眼看看父亲,而后意识到什么,默默地低下头。
    可为时已晚,她爹又不是吃素的,不至于这点观察力都没有。他翻文件的手一顿,声音不高不低,巧妙地掩藏好复杂的情绪,“你对易家很感兴趣?”
    程璐想,面对她爹这只老狐狸,还是要谨慎点。母亲虽然精明,但都是在商场上精明,这等小事入不了她的眼。而父亲不一样,从政的人心眼总是更多。
    她刻意等几秒,好显得不那么上心,紧接着佯装迟钝,慢悠悠地答,“易家?没有很感兴趣,但他家有点意思。”
    她父亲沉默片刻,重复那四个字,“有点意思?”
    程璐偷偷瞄了父亲一眼,只见他面无表情,手里把玩着一支钢笔,深邃的眼眸盯着她。她摸不清亲爹的意思,干脆反将一军,“爸,怎么忽然这么问?”
    面对女儿的疑问,他没有说话。好一会,那钢笔的金属笔身上的丝丝凉意逐渐散去,他松手,笔轻轻地滚落在书页上。
    程璐感觉父亲像是知道了些什么,虽然她没干坏事,不怕他知道,但她心里终究没底。她去挂职是去锻炼能力的,还搞七搞八似乎显得不太认真。
    她和父亲亦师亦友,不怕他是真的,不想让他失望也是真的。毕竟她父亲悉心教导她那么多年,总在百忙之中抽时间给她讲难题、提供数学竞赛的建模思路,为她上Q大以及申M大的全博打下了基础。后来去挂职锻炼,碰上一些委屈的事,也是跟父亲倾诉,他给予建议,她才能把事情做得那么好。
    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程璐自然敬重父亲,也自然会有点心虚。
    程璐的神情很正常,不过陆皓楠认真抚养了她许多年,对她的一举一动十分了解,很快就从她微微屈起的手指看出些许端倪。
    他不直接点破,只说道,“璐璐,你参加考试之前,爸爸跟你说过,即使是在这个年代,女孩想在这条路走得远也很难。现在我还在,你不会碰到太多不公平的事,但能走到哪里,终究要靠你自己。”
    程璐闻言,敏锐地意识到,父亲原先并不知道,但也猜得七七八八了。她拘谨地点点头,“爸,你放心吧,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嗯。”
    陆皓楠肯定是比较放心的,他如果不放心,必定会挑明,而非隐晦地提醒她。
    他只是怕程璐一时冲动走错方向。他了解自己的女儿,程璐是他和程敏唯一的孩子,遗传了他们共同的优点,聪明伶俐,同时,遗传了他们各自的缺点,比如他的强占有欲,比如程敏爱玩的本性。
    有强占有欲又爱玩的人,难说会不会做出什么失控的事,伤害到别人。
    当然,他还有点放心,是因为他想,横竖是他女儿去祸害别人的儿子,不是别人的儿子祸害他女儿,只要她不误正事,那还是可接受的。
    话说到这,程璐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跳过这一话题,聊起几个她想不通的问题。父亲多年来勤勤恳恳地工作,对各地情况很了解,针对她提出的问题,都能从实际角度出发,给出非常切实可行的建议。
    程璐顿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慨,也感觉自己的想法有些稚嫩,连忙缠着父亲深入的探讨。
    父女二人从傍晚谈到天黑,完全把家中保姆请假的事抛之脑后,待他们从书房出来,连残羹冷炙都没得吃,无奈之下,唯有出去吃。
    Arina艺术餐厅位于B市商务中心区的某个隐秘位置,每日有四个营业时段,午间两个,夜间两个,每个时段限七十人用餐,最低消费四位数。
    尽管条件苛刻,它的排队系统却仍旧经常崩溃,一位难求,只因餐厅里陈列着价值不菲的珍稀藏品。
    这些藏品中,有程璐极其熟悉的一幅风景画。她十六岁以前,那幅来自俄国的风景画一直挂在她家客厅,据闻这画促成了她父母之间的缘分。
    后来画家逝世,名气却越来越大,画作价格跟着水涨船高,想亲眼见见那幅画的真迹的人数不胜数。她母亲为了造福大众,时常会将它送出去参展,若没有参展,就放在Arina的正门大厅里保存。
    程璐以前每每过来Arina吃饭,都会看到有不少食客等着拍照。而今天,程璐和父亲踏进Arina时,只见到叁叁两两的人站在那欣赏画作,倒比较稀奇。
    她扫了眼餐厅里的座位,基本也是满的,疑惑地嘀咕着,“《燃》怎么没有人气?”
    她父亲闻言,笑道,“前两个月,你妈妈送去参加免费展览了,上个星期才送回来。”
    程璐恍然大悟,挪开视线。刚好,迎接他们的经理大步走来,脸上挂着亲切的笑意,眼神和她的目光撞一块了。
    经理是个中年女人,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优雅精致。她对老总的爱人和女儿都很熟悉,简单客套一下,便面露难色,说起她的难处,“陆先生,程小姐,不知二位今天过来,有失远迎,还请多多担待。不过,今天二位常去的雅间有人了,你们看……”
    程璐没想到那个包间会有人,一般而言,那是不开放的,除非客人大有来头,随口问道,“谁?”
    “是夏……先生和他的友人。”
    准确来说,是夏将军,但这种场合不适合说这个,所以经理及时止住话头。
    程璐欲开口,陆皓楠抬手阻止她,他淡淡地说道,“不要紧,我和老夏很久没见了,你安排一下吧。”
    经理愣了愣,这是要拼桌的意思?
    程璐瞥她爹一眼,不满地嘟囔道,“爸,那个夏明肯定也在,他特别喜欢缠着我。”
    父亲听了这话,拍拍她的肩膀,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好好理理你的风流债。”
    程璐闻言,扶了扶额,暗下决心要向她妈汇报她爸曾私自见过初恋女友的事,尽管那是在儿童乐园,是偶然相遇,而且她还在场。
    她在后面咬牙切齿,她父亲稳稳地走在前面,不忘补充一句,“闺女,你要是跟你妈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以后她再想收拾你,我可不会拦着。”
    程璐幽幽地看着父亲的背影,一口浊气憋在心里散不去。而程璐意料不到的是,令她更加郁闷的事很快就发生了。
    她原先已经做好心理建设,想好若是碰到夏明该怎么拒绝他,可命运偏偏和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她的左腿踏进包厢时,视线开始在室内来回穿梭,扫过每个人的面孔。目光转了半圈,她的大脑都没有识别出夏明那号人,属实是挺高兴的。
    岂料,仅仅过了叁秒,她便留意到一位似曾相识的旧人。对方冷静地看她一眼,举起酒杯轻啜红酒,而后放下酒杯,将注意力转移到众人的谈话中。
    这一连串举动,让程璐微微上扬的唇角火速平缓。
    程璐抿着唇,跟随父亲落座,不偏不倚地坐在老熟人的正对面。而老熟人从头到尾身体板直,目光游离,仿佛不认识她一般。
    她见状,不知该安心还是郁闷。安心的是,那段露水情缘将被留在过去,她不必为此烦恼。郁闷的是,她居然不认为让一切就此完结是绝佳的结局。
    程璐一时半会看不清自己的真实想法。
    ————
    两章合为一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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