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声钟鸣响过,所有道心修持足够闻得此声的众生,悉皆明白了这一道邀约:
    三月六,惊蛰日,点苍山广邀天下同道,共来汇集。
    大殷国界外,白帝与殷天子对峙之力各自悄然散去。
    点苍山顶钟楼,奉传看着放开钟杵后气喘吁吁的老修士,笑眯眯地嫌弃道:灵玑呀,你这修持不行啊,敲个钟就喘成这样,之前算个玄清教都能损耗过度闭关了,怪不得承望要你多练练。
    长眉鹤发的灵玑被几个徒孙扶到一旁坐下,一点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百零八下能通传天下的道钟可不好敲,整个点苍山中,能够敲响这座道钟使其声传天下的都不过两掌之数,更何况是连敲一百零八下。至于他之前算玄清教结果险些受伤闭关的事那时浑沌正遮掩着玄清教炼梦兽为蛊的隐秘呢,谁能想着他只是推算个行凶恶兽的来历,结果就一不小心算到了浑沌身上?若非他当时觉察到不对后退得快,可就不是闭关一段时间就能解决的了。
    灵玑苦笑着应了:是。
    他也没得反驳。灵玑是赤真子的师祖,也是点苍山立派之祖的弟子,但奉传和他师父是一辈的,其口中的承望便是指他师父。
    也是因为卜算的事儿,他才出关就被师父赶来敲道钟了,但为防着意外,也请了奉传祖师在一旁看护。
    奉传瞧着他只是有些脱力,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又回到自己的火池去了。
    大青山首之巅,炎君得意地冲长阳眨了眨眼。
    点苍山所行非他所指点。十二万年前的大劫之后,炎君引导劫后迷茫的众生于点苍山上勘定未来,今日大劫再来,他们也愿意以自身积累之道,指引今日迷茫的众生。
    薪未尽,而火已传之,故光明愈盛。
    炎君所指之地,一株细小的芽顶破土层,从浇了酒的地面上钻出来,在山顶的风里抖开新生的叶。
    春至矣。
    第146章
    钟声已止,白青崖睁开眼睛,只觉心上有尘拂落,紧绷的弦已放松。
    道钟之音虽贯通天地,却并非所有众生皆可听闻的,就算钟声响到能把金石震裂,也无法遍及世界,此声能够贯通天地,是以神通广传道韵,其鸣借道而行,其声自心而起,故而,唯有道心修持达到一定程度,方能听得见道钟之鸣。有些心上尘埃重的,听不全一百零八声钟鸣,他们的道心承接了钟声震荡,自己却浑然不觉此声,直到前几声道钟之音震去昏昧,方才能够听得见后面的钟鸣。
    由此之故,道钟之声也可作为一种道心自检,一如常人,心性偏执起来的时候自己是不知晓的,闻此道钟声音越少,便可以知道自己心性出得问题越大,应该谨慎自省了。
    白青崖听齐了一百零八声钟鸣,只不过前几声朦胧不清,如隔远山,后来才逐渐清晰起来。天人五衰降临于身,这件事多少还是让他心中起了杂念。
    既已受得邀约,他便与诸挚雷洞修士同行,离开之前,先以供奉谢过庇护此地的神明。之前与怪异的争斗中,挚雷洞中的修士们受了些伤,白青崖也有损耗,帮助他们诛灭怪异的那一段淮水水神送他们借道淮水,来到此地。
    据那一位淮水水神所说,这一片地方是附近难得的安稳地界,几乎没有怪异自此中诞生,他们可以安心在此休养。此地神明并未现身相见,只有烟气笔直作为示意。
    他们走了。淮水江畔,淮水神君化身的余堌说道。
    他此时作渔翁打扮,披着蓑衣斗笠,在江畔散散一坐,一支竹竿垂落江中,身边还似模似样地摆了个鱼篓,只是那鱼篓中空空如也,什么收获也不见。孟怀鱼线末端没有钩子,只团团缠着一缕灵气,引得江中鱼虾竞相争食。
    余简径自调弦,听到这一句,只嗯了一声,手上一拨,便是一曲《渭城三叠》。
    琴音如吟如诉。此时春雨还未落,细柳亦未生叶,这悠悠淮水江畔,却好像已经吹起了初春清寒的风,风里细雨迷蒙、别柳依依,哀情自生于心,回徊不去,怅然难舍。
    余简的琴声起时,孟怀就不再说话。钓竿独垂,水声洋洋,他闭着眼睛,却陷入一片青青新柳岸中。
    等余简的琴音止息,孟怀从听琴的心境中出离,面色就沾染了无奈。
    我来了几日,你就弹了几日的《渭城三叠》。他说道。
    我弹不得么?余简悠悠然地笑。
    自然不是。孟怀只能道。
    但《渭城三叠》是诉离别情的曲子,他这才刚来几日呢。
    既然神君不喜,那便换一曲吧。余简很好说话地答道。
    他指尖一动,又是一曲《梅花引》。只是好好的《梅花引》,竟生生被他弹出一种《忆故人》的味道来。
    孟怀:
    也行吧。
    孟怀安静地等着琴曲奏完。无论何时何地、何曲何意,只要是余简弹琴,他总是安静地听,那曲子也永远值得他安静地沉浸。琴艺到了余简这个地步,无论是什么曲子,弹出什么味道,都只在乎于一心。只是等到琴曲奏完之后,孟怀的脸色就更无奈了。
    我错了。一曲听毕,不提他事,孟怀先道了个歉。
    余简又笑,摇头道:你何错之有?
    但他再拨弦时,指下便不全是伤别离的味道了。
    余简自然是知道孟怀为什么要道歉的,不然他也不会连弹了几天的《阳关三叠》。
    当初孟怀得了存真化身之法,担忧余简孤身在隋地应对大劫,欲以化身离开水固井中的封印。后来余简先行,孟怀还在等待神明取出他府中库藏,才能炼出存真化身离开井中。
    只是后来,神明早已往淮水上一行,取回了淮水君府,余简在隋地待了许久,淮水当中各个河段分支的水神像有默契似的对他多有照拂,却仍不见孟怀化身的踪影。
    其他人或许看不出什么,但依余简对淮水神君的了解,他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呢?
    他怕是做了个幌子。
    孟怀大约有些别的事情需要化身去办,所以才耽搁了许多时日。但他却没有另外再炼一具化身分两头行事。余简也是修行者,几番思维过后,大致猜得到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几个化身的问题,而是有与无的问题。
    这世界上,想要将一件有的事物遮掩成无,那是不太容易的。但是若在已有之中略做混淆,则要彻底得多。孟怀若多了一个化身,那这个化身必然是要做什么的,就算掩去,这多了一具的化身其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缺漏。可他若只有一具化身,这具化身是为了同余简在隋地应对大劫而炼出,也出现在隋地余简身侧,只是因为是私逃出水固井封印,所以一直藏匿痕迹,这个因果是前后完整的。至于在他化身炼制出来,到出现在余简身边,中间这段时间里做了什么,自是可以用这前后完整的因果遮掩。
    而如果一件事,需要小心遮掩到这种层面,那么孟怀想要瞒住的对象,又该是何等的可怖?
    不只是此事,两千四百余年前,诸国尚未平定之时,因隋将罗参使计,引淮水水破卢国庸城,致使四万人冤死水中命数混乱,淮水神君受此牵连,被判囚于水固井中。
    神君高傲、卢将顽固,此事似乎正常,然而如今再看,其中又岂非没有疑处?
    但这些事如果涉及到了这样的层面,涉及到神庭大天尊,孟怀在井下也是真真正正地困了两千四百余年,也从未透漏过半点口风他可以说是骗过了所有人,余简自然也想得到,这件事需要多么谨慎的对待。所以他猜出来一鳞半爪之后,便也不去主动去深思琢磨,更不会去询问。
    这件不必说出口的事,也便在不必说出口的过程中被他放下。
    孟怀听到那琴曲的意境变了,他仍闭着眼,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柔和的笑。他知晓他已不必再多说什么。
    且闭目听琴。
    他曾赞叹余简的琴技近乎道,这不是虚言。此地少有怪异诞生,非是他化身在此的缘故,而是余简庇护此地,常于此奏琴的缘故。
    众生化怪异,皆因心念妄动,自向往之。这世上许多化身怪异的生灵,若是在心性偏执的那段时间里被拉回一把,大约也就不会堕向这个无底的深渊了。余简的琴可以平正心念,消解偏执之情,在众生将堕深渊之时,神智骤醒,窥见前路实为可怖,便可转行他路。
    一曲毕后,余简收起了琴:道钟一百零八声长鸣,此声过后,各处的压力应当会小上许多。
    余简只是感慨,并没有想去点苍山的意思。神道修持与仙道修持虽有共通之处,但亦有不小的差异。如果不是神庭中的神道修士,倒也可以去看看,但神庭中的修士实无此必要。他们凝聚神位之时所受的神庭印记,就相当于指引前路的老师。若修持出了差错,神庭印记必有警醒。当然,若一心违逆,非要与神庭印记对着来,也不是不行,神庭印记不会去管修士如何修持己身,但若是违逆了神庭律条,神庭印记也绝不会客气。
    神庭修士当中是没有怪异的,若有神庭修士将堕怪异,不必其他修士出手,他神位中的神庭印记,就会在他堕为怪异之前替他了断。同样的,若有神庭修士身受天人五衰而亡,神庭印记虽不能阻天人五衰,却可以护其命理,不至于因大劫而颠倒混乱。因此,神庭修士今生的修持与积累,来世也可继承,鲜少有差错,他们的前路仍是有道可依的,便不会因为太过恐惧大劫之中轮回的不可控而堕为怪异。
    点苍山的道钟之音可以唤醒众生神智,使之清明不受烦恼所扰,甚至有修士可以从此声中闻道而悟,大有进益,亦或有道心之衰甚重者,闻此道钟蓦然而醒。这一百零八声钟鸣过后,不知多少处在将堕怪异边缘的修士会被唤醒,短期内再无此忧虑。而且,在听到了点苍山的邀约之后,世间修士便有了一个希望,有此希望牵引,便不会轻易选择堕为怪异。
    但道钟对已经诞生的怪异却不会有影响,他们的道心已经衰亡了,根本听不见道钟之声。
    世间散修多往点苍山而去,这些怪异就交由诸有传承的门派与神庭修士处理,这也是点苍山早与各家互通过的。
    世间怪异横行,最棘手的其实还是散修所化怪异。一如神庭有其印迹,既为守护亦是监察,有传承的门派大多也有其灵宝籍录,其下若有修士堕为怪异,籍录上当有所示,便于各门派之间互通追索。散修往来自由,难以追索,没有修为的凡尘众生所化怪异虽也无法追查,但却不如已有修为的修士所化怪异棘手。
    自此点苍山法会过后,世间散修所堕怪异之事,当减少大半。这对于那些前路迷茫的散修来说,也是劫中不可多得的机遇。
    大多不过是糊涂涂地挣扎罢了。孟怀却道。他随手一提,就将抢到灵气团的那条最强壮的鱼儿甩出了水面,落到岸边一处盛着水的坑里。大鱼忽从宽阔的大江中落入浅坑,不由惊惶失措地蹦跳挣扎,竟把自己挣到了地面上。
    孟怀最近着实比较清闲。
    浑沌屡屡失利,也愈发警醒。孟怀本打算在涂山中等时机到来,现在却不能再在涂山中待下去了,以免被发现端倪。他此时借余简掩身,实乃无奈之举。诸众生在劫中挣扎,他亦在劫中沉浮,只不过比起这些糊里糊涂的修士们多几分清明罢了。
    于奔腾不息的淮水而言,寿短的凡人不过如江上漂萍,于亘古而存的天地而言,诸般修士也不过是聚散浮云。挣不出轮回,便始终有生死大患横于命前,悟不出己道,到头来也只能于世潮中随波逐流。
    大劫之中,世界如局,众生的命运不取决于他们自身,而取决于执棋者的胜负。
    孟怀随手把在地面上挣扎蹦跳的鱼儿送回了江水当中,看它惊慌失措地游了几圈,又蠢头蠢脑地回来抢鱼线上的灵气吃,便顺手又把它提溜回了水坑里。
    余简瞧着他来回欺负鱼,说道:九层之台,起于累土。若群鱼衔泥日复一日,也未必不能堵了你这条大江。
    孟怀大笑:他们可不成。狂风之地,不积累土,何以起高楼?凭这些蠢物,便是日日衔泥,江水一冲也便散了。要想堵了江水,起码得能够搬得动能于水势中止而不前的大石才行。
    这世间的芸芸众生多不可数,大多数却连登上棋盘作子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稍稍看清一点局势,开始真正影响一点众生命运的走向。
    而今这些满怀希望前往点苍山,欲求得一个摆脱怪异之危、乃至天人五衰的修士当中,又有几个最终能跳上棋盘,拥有做一枚清醒的棋子的资格呢?
    被拎回水坑的大鱼又自己蹦到了干硬的土地上,孟怀正欲伸手,却被余简一按。那鱼儿自己在地面上蹦动几下,离着江水越来越近,扑通一声,落回江中,摆尾而去。
    起码,他们能够为自己挣出一点什么。
    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鸿雁来。
    碌碌众生,各自奔忙。
    隋地里鱼龙混杂的修士们少了许多,他们听到道钟之鸣,便要应约前往点苍山而去。这使得隋地最近的压力小了许多,各地出现怪异的次数少了许多,隋王都当中更是空旷。
    此前受神明之道吸引,许多身受天人五衰之苦的修士来到隋王都当中,为求此道以免堕于怪异,现在这些修士们也大多离开了这里,前往点苍山。
    但这才是正常的情况,也是对隋地更好的情况。
    丁芹所传的神明之道修持法并不复杂,那是没有修行基础的凡人也可以修持的方便法门。她将修持之法刻于石碑之上,人人都能拓印。
    隋王应不负在王都外特地划出了好大一块地方,在那里建起了一座供奉长阳的庙宇,石碑就放在殿前广场上,碑中有丁芹留下来的神力气息。无论她在与否,修士们都可以记下修持之法、感受神明气息,而后这些修士们其实就可以离开了。道法已传,至于之后如何去思维、体悟、修行,那要靠他们自己。
    但这些身受天人五衰的修士心中难免具有惶惑不安,便想要留在这里,仿佛与神明的庙宇靠得更近一些,他们就能够更安心一些。隋国到底也只是凡人为主的国家,虽然有着许多与修士打交道的经验,但承载如此之多难以辨明来历、性情各异的修士,还是压力太大了些。不过现在有了点苍山的法会,既然有了新的去处,这些修士们也便不再流连这一处只能提供心理安慰的地方了。
    曦光微微亮着,东方的天际飘着许多云,被将要升起的日光浸成灰紫色。燕雀划过天空,在清寒地风里张开翅膀,留下段段长鸣。
    丁芹已经回到了隋王都中,她往长阳的庙宇走去。
    虽然薛成波与其他一些武英殿修士暂时离开隋国前往点苍山,但隋地的情况相较之前还是松下来不少,丁芹也终于不必再像之前那样忙碌。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白鸿了,她们俩总是一个回来了,另一个就在外边。算起来自她和风六娘一起去处理鹄妖的事情之前,她们就一直没有见过面了,这件事也就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白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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