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龙城到底是技高一筹,沈既明这样想着,若换作是他,是怎么也想不到以这样的法子来击溃对手心智的。
    直到登基前良日,吱呀一声,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推开沈既明的殿门。
    十九点下,我来迟了。
    沈既明口中被撑得酸疼,只以为是来看笑话的下人,不欲理会。
    十九殿下贵人多忘事,当然不记得臣。只是臣不忘陛下所言,这些日子还没人教过殿下什么是规矩吧?
    第36章
    神君练字练得累了,方才又饮了不少酒,我叫人熬了绿豆水,以凡间的法子熬的,神君试试合不合口味。
    初学者习字不易太难,洛清先教了几个简单的偏旁部首,让沈既明先自己练着,以他写的为模板临摹就是。他本是贴心,记着天界的酒后劲儿猛,沈既明徒然喝了不少,这会子该不好受。他见沈既明摹的认真,才悄悄离位去吩咐小厨房。
    横竖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再回来他就发觉沈既明有些不对劲。
    寒彻神君如行尸走肉般重复着临摹的动作,眼瞳里已然无光。洛清端着绿豆水走进一看,沈既明写得竟不是他教的,而是那份极简陋的传位诏书。
    洛清从未见过沈既明这幅模样,开口轻唤:神君
    沈既明把手中的物事向前一推,弯下腰蹲坐在地,双手抱头,形容惨淡痛苦。他呜咽着,似有话想说,可嘴唇颤得厉害,终究只发出犹如野兽的悲嚎。洛清上前一步,开口道:神君醉了,喝点绿豆水醒醒酒吧。也不知这话里有哪个字戳中了沈既明,竟将他吓得连连后退,好似洛清手里端着的不是绿豆水,而是害人性命的毒药。
    别过来!你别过来!
    神君,我是洛清。
    我叫你别过来!
    沈既明退无可退,他此时神智全失,只觉得眼前的人影与某段记忆重叠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虚幻与现实。洛清不善医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想着先让人把绿豆汤喝了,祛了酒劲或许会好些。而沈既明对这汤表现出非一般地排斥,乃至洛清靠近时,沈既明倏地脱口喊出一个名字。
    李龙城!
    非憎恨,也非诅咒,洛清停下脚步,这一声难道是源自本能的呼救?
    沈既明呼救时为何会喊这个名字?
    沈既明没头没脑喊的一嗓子没招来早已入土为安的李龙城的魂,倒是明月阁外传来一阵非寻常的震动,活像是遇了袭。洛清的仙位实在不低,全天上待他如此不留情面的神仙唯九重天那一位。果然,有小仙娥满面绯红又慌里慌张地前来上禀,说寂夜神君突然来访,言辞间多有不善,像是来找茬的。
    明月阁的仙娥仙官们颇有眼力,察觉出来者不善,便不肯让羲翎进去,只说马上就请真人出来相迎。
    真人快出去看看吧,我们怕是拦不了多久,再拦着,神君的盘古剑都要出鞘了
    话音未落,房门被狠力拉开,羲翎已站在门口,周身散着丝丝冷气,几乎要凝出冰来。
    小仙娥一时不知该欣赏神君的俊脸还是心疼真人的小叶紫檀雕花木门。
    洛清微惊,即刻屈膝作礼,并吩咐眼神乱瞟的仙娥道:神君不喜焚香,去把香炉里的香掐了。继与羲翎道:小仙未遵礼迎接神君,请神君恕罪。
    羲翎开门见山:我来找沈
    不等他把话说完,他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人。
    沈既明失神落魄地缩在角落,双臂环膝,唇色苍白,整个人比破损的布娃娃也好不到哪儿去。
    熏香断了,室内的清酒味逐渐蔓延开来,洛清有苦难言,只能道:寒彻神君他今日少酌数杯,酒力不胜,这才
    羲翎沐万丈曦光而生,除了这回渡劫在沈既明身上跌了跟头,近一万年都活得顺风顺水,没几个不开眼的非要触他的霉头。后来他自愿请命执掌刑狱,见识太多牲口不如的东西,更加没什么足以惹得他动怒。他几乎快忘了怒火中烧的心情。
    如同羲翎一贯的冷淡,沈既明倒是难得地开朗,仁术一早告知过羲翎,寒彻神君心中不如看上去轻松。羲翎一早见过沈既明发作时的模样,自认有所准备。然真正看到他为心魔所疯时,什么冷静自持,什么泰然处之,通通脆如薄纸,不堪一击。
    若有人衣冠整整,言笑晏晏,他人以公子佳人赞之,以君子之道待之。
    若有人眼角含泪,神形迷离,清瘦的身躯裹在与气质不符的冰冷盔甲里,更显憔悴。
    此人又偏偏生得极好。
    心脏深处滋生出密密麻麻的酸胀,又与心疼不尽相同。
    比心疼更深一层的,是欲望。
    是欲望。
    真是可笑。
    这还是寂夜神君开天辟地头一回有了欲望,他说不清楚,究竟是想要保护还是占有,是愈疗还是施虐。
    一念善恶,一念仙魔。
    羲翎见不得沈既明这幅模样,甚至是恐惧。
    恐惧自己的失控,恐惧沈既明的死亡。
    脑海中有声音叫嚣,沈既明露出这样的神情,就像枯萎凋零的花草,就像融逝的冰雪。他一定会死。
    羲翎的声线几乎变了形,他久久才敢踏近一步,哑声道:沈既明。
    是我。
    沈既明。
    是我。
    李龙城不知自己是怎样走来沈既明的寝殿的,再熟悉不过的卵石路唯宛若万里长。推门以前,他预想过无数种二人再遇的情形,鼓足勇气踏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他最不想见到的那一种。
    沈既明怔坐在床榻上,身子缩成一团,手腕脚踝处露出紧缚过的红痕。这一回没人再绑他,嘴里也没有塞着布团。可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睁着无神的眼,对来者再无任何的反应。
    这样蓬头散发衣冠不整的沈既明,与年少鲜衣怒马的模样想去甚远,李龙城几乎要记不起彼此初遇时是什么样子。
    他曾自欺欺人地以为沈既明这一回一定气愤难忍,保不准又要和他打一架,再不济,寝宫里的锅碗瓢盆也得遭殃,少不得要换套新的。其实换不换也无什么所谓,今晚以后沈既明再不会住在皇子的寝宫里,按惯例,他得搬到后宫椒房才行。
    还是不要逼人太甚,椒房就免了罢,沈既明一定更习惯住在这里。执意要他搬不一定又要闹成什么样子。
    沈既明你
    依旧毫无反应。
    你不是恨我吗,我人都来了,你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你你先起来,你,先吃饭,把药喝算了,不用了。
    沈既明。
    我已经站在这里了,就在你面前。你有什么恨的怨的,趁现在发泄出来,省得明天册登基大典上你又闹起来,我那时我也救救不了你。
    愈发没有底气。
    沈既明!
    我,我那天气得急了,你自己想想你说的那些话,那是人说的吗?我承认这几日我有意惩治你失言,但我,我,我没有让他们来你以前那股劲哪去了,你气不过,与我打一场,我不还手,如何?
    床榻上的人终于有了些许反应,他茫然地抬头,抬起左手缓慢地摸索。
    你找什么?
    听得李龙城的声音,沈既明竟拉住他的袖口。
    你
    沈既明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你要说什么?
    一个要说说不出,一个想听听不懂。
    李龙城沿着床边坐下,扳着沈既明的肩膀道:你想说什么?
    冷寂的皇十九子寝宫骤然热闹起来,不知何时门口又站了一个。他面有微笑,胸有成竹地走入,看见李龙城也在,假意欠身行礼,明知故问道:原来李将军也在,既然将军已经来了,我这一趟竟是多余了。
    此人是监天寺的主簿,无论是沈既明还是李龙城都对此人不陌生。当年李龙城称帝的卦象是他算的,宴上被射伤一只耳朵的也是他,后来代劳李龙城教未来皇后规矩的还是他。
    若说此人不是公报私仇,鬼都不信,可那理由实在冠冕堂皇,教规矩这话更是李龙城自己说的。
    李龙城还没登基,底下的人已经把先斩后奏学了个十成十。
    若不是伺候沈既明的大宫女把头磕破了才见得李龙城一面,李龙城恐怕要等明日入了洞房才知道他的开国皇后已经被灌下毒药一碗,以后再也说不出话了。
    大宫女惨笑着与他道:将军,沈狗残暴不仁,作恶多端,死不足惜。还请陛下斩草除根,沈既明这条命,也不必留了。
    你不是待他忠心得很。
    正是因为忠心,才不忍见沈既明如今这样子,将军,既然沈既明十恶不赦,不如判他凌迟,车裂,腰斩,还不解气,就拿浸湿的宣纸一层一层贴在脸上。求将军赐其一死。
    你究竟要说什么。
    将军!十九殿下纵有万般不是,可您想想,他当年毕竟救您一命,他不曾婚娶育子,哪里懂得育人之道,即使他待您有疏漏,可也足够尽心尽力。我求您念念当初的好,给他一个痛快。您逼他吃的饭菜喝的药,每逢半夜殿下都吐得一点不剩。这几个月殿下比从前消瘦了多少,您不会不知道。宫女哭道:您恨他,辱他,又要充作前朝公主娶进后宫,您怕殿下不听话,扰了您的登基大典,又差人给殿下灌哑药。他本就是个瞎子,现在连话也说不得了。将军,杀人诛心啊,您一定要看殿下活活被伤病折磨至死您才解恨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透,本章的信息量比明着写出来的更多,狗头。
    第37章
    宫女的话宛如惊雷炸在耳畔,李龙城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他近乎失态地抓住宫女的衣领,在此以前他从未对女人如此失礼过。
    你说什么?什么哑药?
    宫女豁出去哭喊道:若无将军之命,谁又能作出这种事,现在人已经讲不出话了,将军又何苦佯装不知情!
    她推开李龙城,从怀里抽出一柄匕首抵在喉间:我自知人微言轻,不能帮殿下脱离苦海,殿下待我恩重如山,我能做的不过是以命还命,至少让将军您失去一位威胁殿下的把柄。
    宫女狠烈决绝,于未来新皇面前自刎。
    李龙城想夺,而她一心求死,毫不犹豫地割断自己的咽喉。
    鲜血涌溅,腥气弥漫。
    主簿和缓地笑着:沈既明,你的大宫女为了求情以死明志,在将军面前断了喉,这会儿已经厚葬了。我原是来通报您一声的,没想到将军将军思虑周全,已经告诉你了。那二位继续,臣告退。
    他耀武扬威地飘然离去,李龙城此时正是一团乱麻,有口也难开,他不敢去看沈既明,指尖颤抖得厉害。
    明日就是他的登基大典,可他偏偏连一个沈既明都保不住。那宫女以命相求时,他勃然大怒,几乎要活砍了监天寺主簿,谁知满朝文武跪了一地,纷纷念着将军息怒,留沈既明一命本就后患无穷,
    什么万人之上,什么九五至尊。
    都是笑话。
    把话说回生得风光万丈,在同一人身上接连翻跟头的寂夜神君身上。寂夜神君托付遗孤似的把沈既明送到天门书院,活像一个望子成龙的老父亲。待他一天的事务忙完,书院怎么也到放学的时候,沈既明却始终没有要回来的迹象。
    羲翎以为沈既明不记路走丢了,亲自去书院找人,结果得到寒彻神君随真人一起回明月阁去了。
    羲翎怎么也想不出明月阁有什么地方值得沈既明扒着门缝惦记的,何况他还没捋清楚为何当日洛清明知沈既明真正的仙位却将错就错按下不提。若说旁人有纰漏,尚且可信。洛清曾负责过几百年的仙位登记,他若会弄错,这天上可就没有会办事的神仙了。
    若他真是思子心切,才有一时私心将沈既明留在身边代替洛小仙君,可明月阁已经有凤尾,无论从什么角度他都比沈既明更合适那个作为替身的人选。
    若是洛清看出沈既明仙位虽高,神智却不甚清醒,故刻意接近,企图以沈既明为傀儡,利用他身上三天神君的仙位与他抗衡,事态就严重得多。
    这是羲翎所能设想的极坏的情况,甚至不是最坏的,如若沈既明早已对洛清全心信任,有意或无意地做了洛清安插在九重天的眼线。羲翎的修为日渐消退,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终有一日,他失去修为与灵力的加持。即使那时沈既明未能治好,以他凡身的伸手,羲翎与他的胜负很难说。
    他有意留沈既明在身边,并非刻意监视,却也不想他与洛清多加接触。他去书院接不到人,转而听闻沈既明跟洛清回了明月阁,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而心情更复杂还属洛清真人,羲翎的眼神看得他冷汗之冒。寂夜神君对他本就心存猜测,偏他不信瓜田李下的邪,单独邀约沈既明来明月阁小坐。这一坐可不打紧,几杯酒下肚沈既明就醉得又疯又闹,寂夜神君定是以为他又把沈既明给怎么着了,简直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
    清净雅致的明月阁正上演着可笑的一面,室内外跪了一地的人,天上至尊的两位神君一个如小兽状缩在墙角不肯出,另一个束手无策地哄着。羲翎一生没说过几句软话,只能生硬地来回重复那几句。
    终于,寂夜神君耗尽最后的耐心,索性把人抗在肩上带出明月阁,未再看洛清一眼。
    起初沈既明挣扎得十分厉害,奈何羲翎人稳如山,双臂力量足够将他轻而易举地将他完全禁锢。他先带着沈既明去了杏林堂,仁术对神君突如其来的拜访十分惊讶。再转头看看神君肩头上的人,心里才有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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