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找不到。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跑到窗边去推那扇玻璃窗。
    好严重的精神洁癖啊。这时候有人站在他旁边,拢住他的手收回来,又把那扇窗户关上了:抱歉,虽然一直以来知道你很不舒服,但并不知道你这么痛苦。
    太宰治眼眶里蓄满生理性的泪水,模模糊糊地看向身侧,到处都肮脏透顶的世界,只有眼前这个人是干净的,是可以接触的,是不会让他感到痛苦的,他喜欢这种干干净净的白,比月光干净,比初雪干净,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和他自己也格格不入,既漂亮又耀眼。
    怪物。
    但他还是遵循自己最原始最直接的念头,躲到了这只怪物身上。
    五条悟叹了口气,将窗帘扯回来拉上,太宰治蜷缩在他怀里,咬着齿关不住地哆嗦着,瑟瑟发抖,冷汗已经把他的衣服都浸湿了,这样下去他会脱水的,但刚把杯子凑到这人唇边就被他一巴掌打开,然后缩得更紧,他想了想,用手严严实实地遮住那双鸢色眼睛,重新取了只杯子倒满水,这次对方没再反抗,只是喝水的速度很慢很慢。
    五条悟也不着急,端着杯子的手始终很稳,一直感觉到对方不再吞咽,他才把杯子挪开。
    和他预计的一样,太宰治的精神抗性果然很差。
    太宰治和他不同,和所有咒术师不同,所有咒术师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精神坚韧,倒不是说普通人就心灵脆弱了,这个精神坚韧指的是先天意义,属于每个人一出生就能够确定的数值,后天也无法改善,毕竟咒灵和诅咒都带着一定精神污染,看见咒灵并且不发疯,本来就是咒术师的基本条件。
    但太宰治不一样,他一开始根本看不见咒灵,后面能看见咒灵也是因为身上诅咒的缘故,如果真的让这人直接对上六眼的本来模样估计直接就疯了,如果能行五条悟也不想用这种方式,把人折腾得要疯不疯,他又没什么奇怪的嗜好。
    但他也拿这人没办法了。
    太宰治于他来说太脆弱了,脆弱到他稍微用点力就碎得破破烂烂,人活着不应该是太宰治那种状态,太累了,累到他再也看不下去,五条悟也不是不能强迫太宰治活着,他有一百种方法能从精神上直接摧毁对方那些疯狂痛苦的念头,太容易了,对他来说实在太容易了
    但是他又不能这样做。
    他不想再逼这个人了。
    太宰治都快把自己活活逼疯了,他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为自己写了本书,从高处一跃而下是这人自己亲自决定的皆大欢喜的结局,但五条悟并不接受皆大欢喜,可如果太宰治真的痛苦到再也不能容忍自己活下去称心如意,对太宰治来说称心如意,而不是皆大欢喜,那就是一个合适的结局。
    即使他很不高兴,非常不高兴、特别不高兴、很难过很难过,那他也接受这个结局。
    所以从此禁止反悔,禁止后悔。
    第一次见到太宰治的时候他很奇怪这人身上的诅咒,那玩意诅咒不像诅咒,祝福不像祝福,既矛盾又犹豫,乱七八糟模棱两可,诅咒的强弱判定依据居然是被咒者的意愿,被咒者想要活着,那么这个诅咒就牢不可破,随着被咒者求生意愿的减弱,诅咒也一同削弱,如果对方真的毫无悔意地决定放弃生命,这个诅咒也会彻底消散。
    完全不需要祓除。
    作用鸡肋到了极点,但是施加起来又很是麻烦,复杂得要命,他思索了半天都没想出谁有这个能耐,毕竟那是在六眼视野中都复杂如猫抓过的毛线团的诅咒,那么庞大的计算量,他光是看一眼就觉得麻烦死了,怎么会有人做这么麻烦又没必要的事?到底是谁这么恨他啊,换言之,谁这么爱他啊。
    ¥,
    他身上的太宰治再次陷入理智丧失的癫狂状态,似笑非笑地捧着他的脸亲他的眼睛,大颗大颗透明的泪珠顺着对方尖尖的下巴滚落下来,落到他的脸上冰冰凉凉的,那对鸢色的眼珠被泪水浸泡得通红通红,薄薄的眼皮也通红一片,五条悟抱着这人往前走了几步,站到那面墙前面,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那副壁画,认认真真地凝视着上面的人形轮廓,上面的油彩他看久了都有点泛恶心。
    那是一副自画像。
    第102章
    太宰治再次恢复意识以后听见有人在很难听地笑着, 听了半天他才发现是自己在笑,说实话他现在不觉得恶心了,那些之前令他反胃呕吐的场景现在只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喜爱, 嗓子哑了,眼睛疼得厉害, 但他直觉感觉还是不对劲, 不对劲到了极点。
    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看向在一旁坐着翻书的白发男人,对方换了件针织的白色麻花毛衣,闲适地靠着椅子看一本封皮被糊上的书,听见声音以后这人从书中移开视线。
    什么都没做。
    放屁!
    太宰治你能不能讲点道理。五条悟重新把书合上, 抬起眼, 苍蓝色的瞳孔看着没什么情绪:精神洁癖是你的问题, 性格扭曲还是你的问题, 你说我做了什么?
    他一点都没说谎,他做了什么?他充其量是把这人那些一层一层垒起来的壳子打碎了,把腐烂生疮的疮疤暴露在空气里, 最多是精神冲击,不是重塑人格和洗脑, 他妈的但凡他能在正常情况下通过沟通揭开那些壳子, 他妈的他何至于看着太宰治在这里发疯?
    太宰治感觉自己疲惫得像是被关在刑讯室剥夺了三天睡眠,生理意义上的疲惫几乎让他下一秒就要倒下,精神却恰好相反,亢奋得仿佛他能抓着笔写出一本巨作:那我做了什么。
    五条悟指了指被一大块白布遮住的墙:你给自己画了一张自画像。
    太宰治的一瞬间露出自己被恶心到了的表情。
    五条悟接着说:中间包括且不限于你指着我骂了几百声怪物,然后转着圈指着天花板说要把港口黑手党全炸了, 扯着我的头发非要我发誓用虚式茈掉福地樱痴, 再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吓成傻子蒙上眼罩戴上铁链关一辈子异能力监狱, 过了一会你又扯着我的领口要求我把世界上所有老鼠和小丑都杀了。
    太宰治睁大眼睛, 期待地望着对方:行吗?
    五条悟反问回去:你觉得呢?
    他说完以后太宰治就不高兴了,这人以为自己重新找回了理智,其实还处于精神发癫的状态,单凭他一点思考都没有脱口而出的行吗就能看得出来,然后太宰治闷不作声地睁大眼睛看着他,越看越难过,越看越委屈,委屈得像是被夺走胡萝卜的垃圾小熊猫,委屈得眼珠通红,委屈得声线都在发抖。
    为什么不行?
    五条悟敷衍地摆了一下手,再次翻开书,没看几行就被揪住了衣服,对方骑在他身上,那张漂亮的脸因为无法控制情绪显得狰狞如恶鬼,声音又低又沙哑,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狠厉:你不应该听我的吗!
    听你的?
    是啊!我让你杀谁你就杀谁,让你躺着睡觉你就躺着睡觉,让你醒着你就醒着,没有我的允许哪都不许去,你凭什么不听我的!太宰治语气中的偏执任凭谁听着都要皱眉,但五条悟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这个人,看了一会他伸手拢住那只用力到手背青筋凸现的手,很平淡地回了一句。
    凭什么,我又不是你的狗。
    太宰治听完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睛,紧绷过头的情绪导致他现在指尖都在发麻,他一把抽回手,用力扯了扯领口,却愈发觉得呼吸困难,随后他发现那颗扣子直接被他拽掉了,转眼间指尖上被线勒出的痕迹渗出血珠,但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也没把你当成狗凭什么是我,凭什么又是我这样去他妈的五条悟,你他妈凭什么?
    而且说起怪物的话。五条悟笑了笑:我应该比你更像个人吧。
    不对!
    五条悟点点头表示同意,顺着对方的话锋接下去:你说得对,要不展开谈谈?我什么地方是个怪物了?
    你
    太宰治刚开了个头,又紧紧地抿住唇,睁着两只鸢色眼睛瞪他,脸色煞白煞白,又气又委屈,五条悟很有耐心、也特别好脾气地任由这人骑在他身上用能把一个普通人勒断气的力气勒他的脖子,他等着对方的下文,等了很久很久,他才开口:你什么?
    太宰治再也不说话了。
    他闭着嘴,也闭上眼睛,不能说他的这个行为是出于理智的约束,只能说他很不想很不想提起这些,以至于在他理智归零精神发癫的时候,他还是记得闭嘴。
    闭上嘴。
    闭嘴。
    五条悟很是冷静,他五次三番地告诉自己要冷静点,不要在意这个混账玩意,这人压根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也闭上眼睛不声不响地歇了一会调整心态,极力忽略内心渐渐泛滥的情绪,等他再睁开眼睛,那双恍若融进漫天星辰的苍蓝色眼瞳显得平静无波,他又看了眼前这个人一会,却说:我真的很生气。
    太宰治浑浑噩噩地听到生气这个短短的音节,无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他的潜意识还记得上一次听见这个音节以后自己遭遇了什么,那种整个人彻底失控的滋味不好受透了,并且毫无疑问令他恐惧,对一个控制狂来说,他不恐惧恐怖片里形容可怖的怪物,也不恐惧行走在枪林弹雨里面,更不恐惧死神对他举起镰刀他唯独恐惧自己失控。
    他不能接受、也不能允许自己失控。
    ¥不行。
    他颠三倒四地念叨着不行,不可以,不能,你不能这样,太过分了,太过分了,你不能这样对我,他揪着这个无比过分的家伙恨不得杀了他,神经质地用一些可怕至极的诅咒威胁着,威胁完又换成哀求,不可以,真的不可以,他会受不了,他不想发疯,他真的不
    领域展开。那个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冷酷,冷酷得不可思议。
    无量空处。
    五条悟展开领域后没像前两次由着太宰治发疯,他伸出手臂环在对方背后,只要这人想跑去干点其他的,都被他毫不费力地拢了回来,他真的受够了和太宰治没完没了,他妈的他完全想不明白太宰治的精神洁癖源头在哪,不理解让这人如鲠在喉痛苦窒息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什么感情在他妈的太宰治身上都变了样,那一丁点真实被这人用一层又一层的艳丽油彩涂抹成谁也认不出的形状,爱也不能说爱,占有欲也不能说占有欲,他也不知道这人跳下去之前到底有没有后悔,到底有没有那么一瞬间希望有人来救救他。
    没有。
    有。
    没有。
    有。
    没有是正确答案,毕竟他脖子上那一针的滋味他现在还记得,因为对这人不设防的下场他也体会了不止一次,可是太宰治如果你他妈真的那么称心如意,如愿以偿,那么你那些痛苦和绝望,那些空荡荡的药瓶,那些自己给自己身上制造的伤口,该死的,他妈的,该死的他妈的太宰治,你那些小动作是要做给谁看?
    去他妈的太宰治。
    他怀里这人这次总算笑不出来了,要是这一次他还能笑得活像个精神病人五条悟才要惊讶,对方蜷缩着身体哭得快要喘不上气,身体里控制眼泪的那个闸门仿佛失了效,铺天盖地的负面情绪终于让他彻底失控,失控到除了哭他什么都做不了,手指攥着身前的布料,指甲盖都要被他活活掀开。
    五条悟等了一会,揪着这人的后脖颈把他扯起来,直视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老子到底什么地方让你觉得是个怪物,太宰治,我换个问法,我什么地方让你无法接受到了要被你当成非人的怪物的程度?
    他真的无法理解。
    他就算有两颗眼珠或许异于常人,但那双眼睛他平时基本遮着不用,再特殊一点,他有咒力能使用术式,可太宰治这个人自己也是个异能力者,而且他没咒力以后这人也受不了,总之就是怎么都不行,他没事说太宰治在把他当代餐,因为他妈的太宰治真的不对劲!这个人反反复复非要纠结的那个东西的确存在,膈应得这个人怎么都无法让自己舒服一点!
    时间不对。
    时间?
    太宰治睁大眼睛望着眼前这片雪白雪白的色彩,也望着那双苍蓝剔透的眼睛,精神失控到了极点,那些平时就压迫得他喘不过气的东西又重了几倍,所有乱七八糟的念头都被剔除,只剩下最后的那一个:时间不对。
    我不明白。
    你就是个怪物啊五条悟,因为书的缘故导致我简直是活在失控的裂缝里面,那么我认识熟悉的到底是哪一个人?哪一个你?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算一下我从四岁的时候就见过你了吧,对我来说同时存在有两份记忆,那我第一次见到你哪个才是第一次,哪一个才是正确的,被我关到狱门疆的那个?还是瞎眼的那个?对我好的那个还是坏的那个?
    这有区别吗!
    怎么没有区别?我都拿到书了还要自欺欺人吗?这个世界是书里面的一页,我的身体成了一具可以穿卸但不合身的衣服,活在一模一样但是注定要完蛋的世界,我怎么活?我怎么才能活得下去?他妈的不仅世界都是假的连你这个人都是基于错误与虚假的前提而存在,态度说变就变,现在的你就是最好的证明,全部他妈的全部只是不可控的玩笑!
    哈。
    去你妈的,太宰治。
    五条悟抬手捂住眼睛,扯起唇角,笑容越扯越盛,最后忍不住大笑出声,笑了一会他放下手,眼底还残留着没散去的笑意:然后呢?
    第103章
    然后你他妈就全否定了。
    五条悟脸上挂着奇怪的笑, 笑容带着一点疯癫的意味,手指很用力地钳着对方的脸,用恨不得把太宰治杀了的口吻轻轻地说:因为你莫名其妙根深蒂固的精神洁癖, 所以你直接把我分成了几个,十七岁是一个,二十八岁是一个, 现在又是一个原来是这样啊!
    太宰治声音嘶哑而又急促:你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 而且说到底你喜欢的是哪一个?也不是我吧!
    这个神经病爱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那个已经决定去死的港口黑手党首领,那点微弱的好感延顺到十五岁的他身上, 然后他的猫是哪个呢?也不是眼前这个怪物,那是一只不高兴就会发脾气, 任性得不得了,从来不考虑结果也不在乎得失的娇气蓝眼睛漂亮白猫, 可他的猫早死了, 他的猫早就死在了十年之前,不是他杀死的,是这个怪物杀死的,是时间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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