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了愣。
    结果竟然看见了故人。
    白发白睫,苍蓝色的眼睛恍如天空延展,又仿佛融入无尽苍穹,熠熠生辉,六眼通净澄明,右手还做着结印手势,紧绷着脸,又警惕又探究,活像一只被拽了尾巴的漂亮白猫,劈头盖脸扔给他一句,你又想做什么。
    太宰治着实无奈。
    他是没想到直到今日还会经历这么一遭,看看周围,再看看眼前这个人,再大约估摸一下时间点,就只想叹气,但那声轻微的叹气还没出口就已经从舌根消散,最后化成一点不算浓重的喜悦,事到如今太宰治早就对一切超出预料的波澜接受良好,这一次罕见的时间错乱,倒成了命运带着点顽劣恶意的玩笑。
    他被五条悟指责可信度太低的时候还是很无奈,在心里腹诽我哪里可信度低了,也不过就是忽悠过你两三次,不对,这个时间点的太宰治什么都不曾对你做,现在怎么冲着我发起脾气了?结果五条悟见不得他笑,总觉得他不怀好意,觉得他要在背后捅他一刀。
    倒也没错,太宰治心想。
    五条悟的六眼到底是什么,直到现在他也没搞清楚,这个问题想必会伴随着他一起躺进骨灰盒,但那双眼睛归根结底能用全知全视来概括,全知全视,他听着就觉得不可思议,再一想他以前那点坏心眼这人也未必是不知道,就像眼前这个五条悟知道他可能会捅自己一刀,但还是自顾自地凑上来等着那把刀插进他的身体。
    也不知道这只猫是自虐,还是狂妄,又或者是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自信到自傲,太宰治再想想那个被他随身携带的小方块,顿时又觉得很是抱歉,四年半以前的太宰治也不知道在发什么疯,大概还是不成熟,不稳重,年轻人头脑一热干出什么都不过分,却要旁人为他买单。
    他不太清楚该怎样和这个五条悟相处,以他过去的经验来看,这次意外不会存在多久,最多一天,他就能重新回到自己的首领办公室,天台风大,被风一吹,几个月前没好全的那根骨头又开始疼,细细密密的泛着酸,太宰治许久没从办公室里出来,即使被风吹得骨缝酸胀,依旧不改自己的好心情。
    接下来你想干什么。那人又问:我是说,你想干什么,就算是度假也得有个目的地。五条悟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按理说太宰治应该生气,应该不悦,毕竟这么多年没人敢挑战他的权威,但可能是天色实在太亮,风吹得人实在很舒服,让倦怠和懒惰一起爆发出来。
    太宰治什么都不想做,他只想休息了。
    于是他就说,我想睡觉。
    太宰治其实不算困,也不是很累,计划已经进行到尾声,眼看着就要完成最后一步,但要说让太宰治兴致勃勃地来个东京一日游,那实在太为难他,加上看见故人他就为难,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态度,最后只能把万能的微笑黏在脸上,乱七八糟的记忆片段一个劲地往上窜,他对过去的人和事并没有太大兴趣,毕竟已经是经历过一次的既定事实,这次重返过去是意外之喜,也仅仅是意外之喜。
    但他没想到一句简简单单的睡觉,愣是被这只满脑袋都是低俗思想的猫解读出其他意思,睡觉是哪种睡觉?会动的那个睡觉?然后那只猫再指一指楼下,睁着蓝眼睛质问他:你是不是准备加入她们?
    你是不是要加入那群或漂亮或清纯或美艳的小姐姐,再和她们睡觉,白发男人皱着眉问太宰治略微怔忪,那点苦笑还是从唇边显露出来。
    怎么可能,太宰治说。
    他突然有点好奇自己在五条悟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放浪形骸这个标签他先给自己贴上,但说放浪,大部分时间他都和这只猫一起放浪,所以五条悟无论如何也不能指责他,毕竟他们半斤八两,但他发现对方似乎觉得他可以把底线放得无限低,毫无下限,可是真要无限低我早就把你卖了去站一站,太宰治含着笑意思忖,最后颇为好笑地发觉这只猫被他刺激得已经快要炸毛。
    怎么老是这样,他一边暗自抱怨,一边彻底安静下来,不再引得对方胡思乱想,他再看向眼前这个五条悟,在心底掰着指头数了数,如果按照正常的时间线,这个五条悟认识的太宰治,应该只有十五岁。
    十五岁,多好的年纪,肆无忌惮,年轻气盛,自以为一切都尽在掌握,自顾自地对着整个世界泼洒恶意。
    而现在的太宰治已经二十五岁了,他要是能再多活几年,都要到而立之年,快三十岁的人,再不成熟一点,也说不过去。
    已经过去十年了。
    十年能有多久?
    十年已经是一个长命百岁的长寿者一生的十分之一,对太宰治来说是他人生的小半部分,现在他已经不太能对十五岁的太宰治感同身受,人也渐渐沉淀下来,那些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消遣,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倒不是说他收敛了自己,只是觉得没劲毕竟这么大的人了,差不多得了,那些或爆裂或隐蔽的情绪,也渐渐趋于平和,最后埋在某块不为人知的角落。
    太宰治瞅着五条悟那张漂亮的脸蛋,心想等那只猫从狱门疆里面出来估计气得要命,想找人报复又找不到人,按理说他应该写封长信认认真真道个歉,他是没能写篇文章赞美这人优秀的命名品味,但写封信道歉也是能做得到的,再转念一想。
    算了,矫情。
    太宰治慢慢悠悠地笑了笑,手插进衣兜里,毫无形象地往天台上一躺,蓝天白云,天光正亮,他心想五条悟恐怕真是妖怪变的,时间在这人身上几乎没有留下痕迹,过了多少年都一样娇气,老了也是一个娇气的喜好甜食的怪老头,据说咒术师没有不存在遗憾的死亡,那就祝福他长命百岁,自然老死。
    祝你长命百岁,他心平气和地默默念叨了几遍,觉得这真是个美好的祝愿。
    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
    天台上的光比其他地方还要亮,闭着眼睛都看不见黑,视线里是种亮色的橙,闭目养神了一会听见有人在说话,再一听又是一个故人,睁眼以后望见夏油杰那张神神叨叨的脸,对方用一种很莫名其妙的目光注视着他。
    倒也不是莫名其妙,夏油杰这人又拧巴又细腻,他估摸夏油杰是想说点什么,心想这人要是说出口,他一定要把矫情两个字扔到对方脸上,好在邪教头子向来靠察言观色赚钱,冲着他示意了下手里的书,说七海的书出样了。
    这又是一桩意外之喜。
    书拿在手里没有多少分量,他垂下眼睛瞅着那本名叫见字如唔的书的封面,指尖摩挲了两下封皮上的杏花,压纹处理,看着鲜亮,摸上去却没有真花花瓣那种柔软娇嫩的触感,但这朵杏花还是勾动了记忆里的一部分,再一翻内容,那些信他交给了那位咒术师小女孩,想必也有好好保存着。
    七海建人的信并没有太多文采,平铺直叙,用词直白,若非有小菅银吉的名声,一定是无法出版,他没见过织田作的,但还是祝愿他的朋友心想事成,娜娜米的信基本是些日常的嘱咐与念叨,下周寒流降温,周日有雨,垃圾收集日改为周三,错过就要再等两周,不要作弄编辑,蟹肉罐头并无太多营养诸如此类。
    看到后面太宰治忍不住歪着头哑然失笑,这样的信件出版出去,怪不得这本书形成的咒灵会是个女性形象,他又翻过一页书,忍不住嘀咕十五岁的他到底是有多麻烦。
    挺好的,真的挺好的,他垂着眼睛难得纯粹地笑着,可记忆一旦被勾动,就像山洪暴发,最开始只是落下一块石头,这块石头长着草,连着根,又陆陆续续拽出点别的,刹那间群山倾颓,泥石流覆盖一切,铺天盖地的洪水里面立着几块不朽的碑,太宰治的记忆力很好,好到能想起那些眼睛是怎样一点一点失去光,瞳孔是怎样一点一点涣散,身体是怎样一点一点失去温度,变得比地板还凉。
    要去见一见七海吗?夏油杰问:他家离这里不远。
    临死的人若有什么心愿,都会得到满足的,他想。
    太宰治快要死了。
    第106章
    第二天果然是个好天气。
    港口黑手党首领办公室四年来第一次亮亮堂堂的, 那几扇落地窗终于通了电,太宰治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头去勾眼睛上的绷带,心想总算到了时间, 再折腾下去天色就晚了, 窗户外面日轮一点一点往海平面底下坠, 几乎要融进那片海。
    太宰治是真的没想到自己能活这么久, 他又把办公桌收拾了一下, 勉强让它们没那么乱, 被他写了小半本的笔记本塞到身后的书架里面, 随便找了个地方塞进去, 桌子上摆着一碟樱桃,圆圆的红色果实被他咬碎, 又酸又甜,但还是酸味居多,虽说到了吃樱桃的季节, 但中原中也却是个蠢蛋,挑樱桃都挑不好。
    他拎着樱桃柄在眼前晃了晃,包括他手里的这颗, 每一颗樱桃看上去都是饱满的紫,按说应当滋味甘甜,但只有咬下去的人才知道这些果子到底有多酸涩, 他咬了半边果肉, 瞅着深红色果肉上面的牙印, 叹了口气, 把另外半边丢进垃圾桶, 又将眼睛上的绷带缠紧了一点。
    港口黑手党的大楼第一次发出这种声音, 乒呤乓啷, 活像下一秒就要坍塌,他靠着桌子一边眺望斜阳,一边不紧不慢的给自己冲了杯枸杞茶,抱着保温杯相当无语,心想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这两个小鬼打个架也打得这么惊天动地,结果转眼间又震了两下,一块墙灰普通砸进他的保温杯,水珠溅了他一脸。
    太宰治又叹了口气。
    这茶也喝不成了。
    他以前认真规划过自己的死亡,从死法到收尸,包括埋在什么地方他都计较了个遍,可真到这一天,他反而没了太多要求,方便一点,就近一点,从港口黑手党大楼楼顶跳下去就挺好,也不会惊动警察,四年转瞬而过,近来他尤其情绪平稳,越快死越快活,但那些平稳的情绪就像冬日结冰的贝加尔湖,春天一到,化得干干净净,可惜湖底下并不是什么湛蓝漂亮的春水,倒是一堆腐烂干涸的泥沼。
    除了昨天,打住,太宰治,他用食指敲了敲额头,别想了,最后时间,必须让自己舒服一点。
    他本不应该这样应付意外之喜。
    但他又很不高兴,不高兴之余还有点烦躁,特别是当他顺手往那只猫嘴里塞了一瓣酸橘子之后,他更烦躁了,他笑眯眯地揉了揉对方雪白雪白的猫毛,心想真是他妈的,都最后一天了还要给我来这套,再一摸兜,兜里照例揣着几颗糖,还是很久之前养成的坏习惯。
    他瞅着五条悟独自蹲在一旁纠结了半天,最后放弃纠结蹭到他身上,按理说他应该扯一下这人的猫毛说一声你蹭得我很痒,但是时间不对,场合也不对,这些年太宰治的确成熟了不少,他就算不高兴也不至于迁怒谁,但他又的确特别不高兴,心想他妈的五条悟,别给我来这套。
    不行,连螃蟹都剥不好的猫,不能要了。
    这顿寿喜锅他越吃越无解,越吃越烦躁,这种烦躁简直突如其来,整个人被扯成好几份,每一份太宰治都挂心着不同的烦心事,想来想去居然还是这只猫最省心省心,想着想着他就觉得有些荒谬,荒谬到他几乎要发笑了,他的确喜欢五条悟,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省心,可喜欢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他反而没法下个明确的定义。
    那三年他们之前的相处模式也很省心,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每一天都当成世界末日在过,但要说他对生活有多少热忱,那肯定一点没有。从一张床上下来,再上到另一张床,百无禁忌,肆无忌惮,自杀的尝试也一直没停过,只是怎么都死不掉,怠惰而又颓废,但他养的猫偏偏要他活出个人样,不行就咬他,他烦得不得了,又捏了个壳子给自己套上。
    你看,现在就是个人样了吧。
    这只猫睁着俩湛蓝湛蓝的大眼睛,又拿他的脖子当磨牙棒,一口叠着一口,第二天衬衣领都遮不住齿痕,他再侧头看了看,心想这两只猫是同一只猫吗?可时间线这玩意他一辈子也没搞清是怎么回事,盘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蟹肉又反复强调着他失去了什么,不行,不对,不应该。
    他要不留半点遗憾,一点都不后悔的去死,现在这算个什么事?
    但还是不甘心。
    但也没那么不甘心。
    他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包括他自己,可他安排给自己的结局又有些说不出的敷衍,但要从里面挑剔些不满,他又也挑剔不出来,可能就是死法不合适,太宰治想,他以前一直准备入水跳海,毕竟海很漂亮,也很安静,相比之下跳楼就逊色了许多,可是他又懒得给自己多添麻烦,毕竟到时候把书的真相告诉芥川和敦,那两个幼稚小鬼没准还要救他。
    但得知书的真相的人有三个,芥川龙之介、中岛敦、森鸥外,三个人凑齐,就再容不下一个太宰治了。
    可太宰治还是烦,吃掉的海鲜和蛋糕一起塞在胃里面,那种味道并不好受,他留在这个世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有漂亮的斜阳看,火红火红,烧成一片,眼看着太阳要落山,那种烦躁就压抑不住,是的,他快要烦死了,他烦死了还是要哄猫,还是要说谎,特别是被这只猫露着尖牙关进地牢的时候,烦得他只想揪住这只猫的猫尾巴,问问他你欠老子的应该怎么还?
    没法还了,太宰治又想,用指尖戳了下办公桌上面的狱门疆。
    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
    他从椅子后背拎起大衣,披在身上,外面的响声已经告一段落,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碟子里的樱桃看着实在诱人,于是他又不长记性地拎了一颗放进嘴里,出门进入走廊,守卫已经被他提前赶开,现在走廊空无一人,雕花的玻璃彩窗将斜阳切得细碎,又折射出漂亮的色泽,彩色的光尽数落在他身上。
    楼顶实在很吵。
    果然是小鬼,打个架都要这么热血,又是嘶吼又是觉悟,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干什么,太宰治没精打采地吐出樱桃核,随手丢进大衣外兜,沿着楼梯往楼顶走,走到一半他突然想起来他的烟盒落在了办公室的抽屉。
    不行,我得下去取。
    太宰治一边想,一边继续往上走,烟盒毕竟不是什么要紧事,他站在楼顶的阴影里,眼前是月下兽和罗生门碰撞时光怪陆离的色彩,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的战斗很精彩,太宰治能挑出毛病,但以这两个人的水准他也不能要求太多我的烟盒还在抽屉里。
    太宰治幼年的时候身体不算很好,别说烟酒,当时津岛家的家庭医生给他的诊断是多修养,常忌口,但日后的太宰治把这两条医嘱全然扔到脑后,他抽烟的次数不多,远远比不上喝酒的次数,更别说患有烟瘾,可他现在正在看一场注定知道结局的表演,实在无趣。
    他妈的,就连以前五条悟爱不释手的垃圾电影的主人公都能抽根烟再纵身一跃,怎么轮到他,死前最后一件事竟然成了吓唬两个幼稚小鬼?不行,我得下去取我的烟盒,太宰治想。
    但他还是没动,望着橙晃晃的落日又往海平面里坠了一点。
    吃颗糖好了,他一边看着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咬牙嘶吼,打得遍地鲜血,一边从兜里摸出一颗糖,樱桃味的,糖纸被光折射得流光溢彩,太宰治眯起眼睛,觉得这颗糖估计是过期了,甜得过分,可他还是想要自己的烟盒,我的烟盒,他想,他几乎要转身下去取自己的烟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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