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她认认真真地点了头,“那我就连兰月都不告诉,你放心吧。”
    苏曜“嗯”了一声,面色平静,心底却在自嘲。
    林城曾经问过他数次,如若她真不干净,他该怎么办,他说他不在乎。因为于他而言,早晚都是要一死的,倘若皇长兄大仇得报,死在她手里倒还是个不错的死法。
    可现下,他们已然知晓她确不干净,他却发觉自己心存侥幸,幼稚地盼着她是不知情的那一个。
    他忍不住地自欺欺人,想或许是她身边的宫人有问题。
    亦或者,他有了些不当有的期待,他在盼着她到了紧要关头,能站到他这一边。
    就像他曾经命悬一线的时候,她会转身回来陪他一样。
    苏曜心下自嘲,却忍不住地伸手揽住了她。她已习惯如此,乖乖地倚进他怀里,还随手指旁边的花丛给他看:“你看,有蝴蝶!”
    山中宁静如画,朝堂江湖风声四起。
    两京官宦间议论不断,文武百官虽因先前姜家的波折极为收敛,明里暗里表露的意思却也万变不离其宗,都在说陛下近来愈发过分了些。
    “他与静太妃的事,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可如今……如今还大兴土木,在那山里又建小楼又修路,这成何体统!”有老臣沉叹。
    旁边的人附和:“是啊。昔年为太子时贤明的一个人,如今是愈发有昏君之势了。”
    却也不乏有人规劝:“依我看倒也不必如此紧张。陛下到底是九五之尊,偶尔任性而为也没什么。再说,修个小楼、修个路也不是什么大事,比先帝当年可差得远了,称不上大兴土木。”
    他这样说,先前两人脸色多少好看了些,思索着点点头。只是话题翻过去,众人心里的不安仍在,不免担忧他今后会愈渐放纵,迟早与先帝变成一个模样。
    宫中,太后与太妃太嫔们聚在一道喝茶,众人想着外头传进来的风声,心情各异。
    太后与一旁的皇贵太妃说着话,贵太妃抬眸打量了她几番,终究还是开口:“太后……”
    太后闻声看过去,贵太妃抿了抿唇:“臣妾思量再三,陛下那边……咱们是不是也该劝一劝?静太妃的事臣妾不想多嘴,不过就是个小姑娘罢了,倒不必逼她为先帝……咳,为先帝那么个人守着。只是陛下还年轻,名声总是要紧的。他和静太妃愿意日日厮守在一起,朝臣们或许还愿意装个糊涂,可如今为着静太妃修那些东西……”
    贵太妃摇摇头:“这不是成心给朝臣们添堵么?传到民间也不好听啊。”
    太后微微凝神,听她说完,眼中漫开几分笑:“你这么说可就糊涂了。”
    贵太妃一愣。
    太后道:“他和静太妃的事是见不得人,日后史书为这个骂他,他也只能自己受着。可他修那些东西……你想一想,放在一个皇帝身上,那算得什么大事?左不过是因为有个静太妃,人人都会不由自士地将这些套到静太妃身上,就觉得不得了了。”
    太后说罢,目光扫过众人,正了正色:“这天下的事左不过就那么些道理。那些个腐儒读书读傻了,专爱罗织些昏君妖妃的罪名。可咱们呢,咱们都是在后宫待了一辈子的人,静太妃这孩子能有多大本事咱们都一眼就能看得清楚,皇帝能做成什么样,咱们先后历经两位君王,心里也都有数。有些事啊,外头的人嚼舌根,就由着他们嚼去,咱们别让自己也跟着乱了,倒跟着他们折腾。”
    她说着顿了顿,俄而一声冷笑:“他们在这样的事上摆出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有的是为名利,有的是为打动自己,有的更只是愚蠢而已。咱们如今都是颐养天年的人了,得活得清明。”
    自先帝昏聩开始,后宫变得乌烟瘴气,全靠太后一手操持。老资历的嫔妃们很多那时已然失宠,全靠她的庇佑才能活到今日,纵使从前有过野心生过不睦,经年累月下来也已对她心服口服。
    后来先帝驾崩,情谊已深的众人就开始安然养老。三两年下来,她们人人都过得自在,太后也已许久不摆出正宫的架子这样严肃的说话。
    现下忽而这样告诫,殿中倏然一静,继而一众太妃太嫔皆起了身,离席深福:“臣妾谨记太后教诲。”
    “别多礼了。”太后含笑,沉肃骤然释开,又成了平素的慈祥模样。
    她怡然地与她们闲话家常:“昨日皇帝还来了信,说待得白霜山中修得更好,咱们都可过去瞧瞧。山里还有几眼温泉,也会沏好池子,到时你们年轻些的都去试试吧。”
    殿中的氛围便又欢快起来,众人含着笑附和,齐太嫔与恪太嫔无声地相视一望,又不约而同地低下眼帘。
    太妃太嫔们在临近晚膳时从慈敬殿告了退,齐太嫔走在前头,走出不远,恪太嫔疾步赶上来。
    齐太嫔听到脚步声就转过脸,迎面撞上恪太嫔的一脸欣然。恪太嫔抓住她的手,眼中含着夜色难以遮掩的兴奋:“陛下近来真是把静太妃宠上天了,我们能不能……”
    “不能。”齐太嫔启唇。
    恪太嫔的脸色骤然黯淡,朱唇抿了一抿:“为什么?我们等了这么久才等到这一步,何不搏一把?”
    齐太嫔道:“我不怕自己去搏一把,但我怕害了她。陛下现在对她再好,也不过兴之所至。经了先帝你还不明白么?男人的那点兴致,说散就散了,翻脸不仅比翻书还快,更比翻书还彻底。”
    “那照你这样说,就没有合适的时候了。”恪太嫔黛眉紧锁,“薄情之人想要翻脸,什么时候不能翻呢?”
    “等她有孩子之后。”齐太嫔说。
    恪太嫔一愣。
    “等她有了孩子,他们之间的牵挂就更多了一层。到时陛下顾及亲生骨肉,才会对做母亲的多几分容让,我才能放心地跟她开口。”
    恪太嫔听得哑然,滞了几度,低头道:“可他们……这原就见不得人,万一就没打算要个孩子呢?”
    “那就是咱们没这个命。”齐太嫔冷声,摇摇头,“无论如何,咱们不能为了一己私利牵扯上旁人的性命。静太妃又不欠咱们的,不能让她犯这个险。”
    “……嗯。”恪太嫔静默许久,点了点头。
    “回吧。”齐太嫔拍一拍她的手,“晚上我做好点心给你送去。”
    恪太嫔复又点点头,嗫嚅应道:“好。”
    .
    晚风渐起,夜色笼罩。京城里的灯火渐次亮起来,暖黄的光晕一片片地晕染开来,温暖的颜色将顾宅中的安静衬托得分外凄清。
    顾家夫妇二人在正院的卧房里用着膳,半晌都没说话。末了等下人进来收了碗筷,顾白氏才一声叹:“若往好里想想……皇帝现在将她宠上了天,咱们也不算没有退路。要我说,不妨与她说个明白,让她去求皇帝,咱们各退一步,也还能收场。”
    “你想得倒好。”顾元良轻笑,摇头,“斗了这么多年,早就没有退路了。”
    “可是……”顾白氏拧眉,顾元良不等她说,就道:“皇帝如今起了杀心,又摸到了教士的底细,哪里是她能劝得住的?你若将她捅出去只会害了她,咱们就这么一个女儿了,你舍得拿她涉险?”
    顾白氏的脸色僵了僵:“我自然不舍得。”她咬唇,“可若不如此一试,就只有弑君这一条路可走。这到时候……”
    “如若弑君计成,皇帝骤然驾崩,宫中必定乱上一阵,我们自然有办法救她出来!”顾元良沉声,“如若不成,皇帝必定恨意更深,倒时她留在他身边,咱们就还有转圜余地。你提前把她捅出去,没有好处。”
    顾白氏良久没再说话,屋中一片寂静,只余烛火哔啵地爆了一声。
    她终是喟叹着点了头:“听你的吧。”
    顾元良颔首:“我明日就给教士传信。教士若应允,咱们就该安排下去了。此事若成……”他攥住顾白氏的手,“你我自此在教中就会受尽景仰,赌一把值得。”
    顾白氏没有应他这话。
    她不像他早年是行走江湖的人,她在青楼酒肆里活了二十多年,不在意什么江湖中的名望,期盼的只有太平日子。
    只是,她心里也有恨。
    那恨意一日不消,太平日子便也来不了。
    长久的静默之后,顾白氏长声一叹:“你要知道,咱们就这么一个女儿了。”
    顾元良神色也暗下去:“我知道。”
    顾白氏忽而想起些往事,惹得眼眶一红。
    无意再多说什么,她站起身,转身往外走去:“……今日刚买了些桃子,我去制些阿时爱吃的桃脯。”
    “多做些。”顾元良沉沉叮嘱。
    阿时小时候最爱吃桃脯和杏脯,每每只要家里有,她总能自己抱着罐子吃上大半罐,一度吃得牙痛,就边抹眼泪边揉着腮帮子吃吃。
    万幸后来换了牙,不然怕是要疼一辈子。
    .
    “你吃一口。”
    山中小院里,苏曜坐在茶榻上读着书,突然塞来一口吃的,下意识地就吃了进去。
    他凝神一尝,果然又是奶味的糕点,侧首一看,桌上的两碟糕点果然都被吃得差不多了。
    “不齁吗?”他费解地看着她,她茫然摇头:“不太甜呀。”
    明明很甜。
    苏曜撇撇嘴,饮茶冲了一冲,小声揶揄:“孩子都没你爱吃奶。”
    “……”顾燕时斜眼睇他,“我好心分你一块,你还说我!”
    他挑挑眉,没再说话,有几分敢怒不敢言的味道。
    她冷哼一声,又吃掉一块就不再吃了,跑去洗了手,回来挤到他身边坐:“已住了七八日了,你真的不急着回宫吗?”
    “不急。”他读着书的眼睛抬都没抬一下,手却揽住她,不老实地在她腰间揉来揉去,“明天我画个风筝给你,我们找个空旷的地方放风筝。”
    “好。”她点点头,窗外忽地人影一晃,她提醒他,“林城来了。”
    苏曜皱眉:“烦人。”说着叹了声,起身向外走去。
    林城来了,就说明有必须有他过目的奏折送来。并不太多,可隔三差五总是会有。
    顾燕时看看他的背影,不大懂他为何突然这样有闲心赖在这里,宁可让林城这样跑腿都不想回去。
    过不多时,兰月进了屋,四下看看:“陛下呢?”
    “见林城去了。”顾燕时道。
    兰月点点头:“水备好了,奴婢服侍姑娘沐浴去?”
    “好。”她颔首,就与兰月一同往外走。
    她素日沐浴并不爱在屋里留人,只是现下在荒山野岭里,汤室那边又挨着山崖,山风一过好似鬼哭,自己待着多少有点怕,这些日子就都由兰月陪着。
    她走进汤室,兰月帮她退了衣衫,扶她步入浴桶,自若地笑笑:“无踪卫可真是人如其名,来无影去无踪的,神出鬼没。”
    “是啊。”顾燕时一哂,“林城轻功好,天天飞檐走壁,跟书里写的大侠一样。”
    “奴婢也见过林大人几回。”兰月说着皱了皱眉,偏着头想,“可他们飞檐走壁的,随时面圣倒方便,却不知陛下平日如何传召他们?”说着笑了声,“不知会不会传的时候找不着人。”
    “不会。”顾燕时想到那日所见,笑了一声。
    兰月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姑娘怎么知道?奴婢看这些人最不好找了。”
    顾燕时神思忽而一紧,想起了苏曜那日叮嘱的话。
    她无声地吸了口气:“……应该不会吧,听命于陛下的人,陛下还能找不见?那多误事呀。”
    兰月见她并不能拿得准,面露失望。
    想了想,她又道:“这回到这荒山野岭里,也不知陛下有没有安排无踪卫跟着,这么多天了,除了林大人时常往来,也见不着周围有人守着,奴婢心里总不大安生。”
    “没事的。”顾燕时摇摇头,兰月眸光微微一凛,又听她道,“虽然没有无踪卫,但圣驾亲临,周围肯定都严防死守着呢。搞不好你往外走几里路就能看见重兵把守,必定不会出事。”
    “这倒也是……”兰月轻声。
    她口吻恹恹,顾燕时听得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兰月旋即有了笑容,“奴婢就是对无踪卫挺好奇的。从前总觉得朝廷和江湖不相干,哪知陛下手下也有人手能这样飞檐走壁?”
    顾燕时不禁看了她一眼:“这还是少好奇的好。无踪卫只听命于陛下,经手的一应事务俱是机密,咱们打听多了没好处。这种话以后别说了,免得让人听去徒惹嫌隙。”
    “……诺。”兰月闷闷一应,见她是这样的态度,心里多少有些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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