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与皇家,不共戴天!”他还在努力地够那药丸,张牙舞爪地喊着,犹如一头疯了的困兽。
    顾燕枝只静静地站着,他很快发觉她不会帮他,转而破口大骂:“你……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他脸色涨红,气息不稳,“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巧了。”她终于抬了下眼睛,看向顾元良,鲜见地学着苏曜贱兮兮的口吻说了句话,“我也没有你这样的爹。”
    “你——”顾元良直要背过气,苏曜笑吟吟地看着他,就这样当着他的面将药丸送进了口中。
    短短一刹,顾元良的一切气力都仿佛被从身上抽离。他连连跌退数步,脸色灰白如纸。
    “阿时……”他的后背撞在墙壁上,身子怔怔地滑下去,呢喃自语,“阿时,爹对不住你……是爹对不住你。”
    顾燕枝冷冷地看着他,心知这两句话是对她未曾谋面的姐姐说的。
    遥想当初乍闻姐姐的死因时,她恼恨于父母的欺骗之余,也曾心疼过他们这样执念地报仇。但时至今日,她已辨不清父亲这样的疯狂到底还有几分是为了姐姐。
    她摇摇头,不想与他再说一个字,转身向外走去:“我们走吧。”
    “嗯。”苏曜应了声,与她同行。才走出一半,他就已哈欠连天。
    是药效上来了。
    在他的哈欠打到第六声,她终于忍不住问:“你……还骑马吗?”
    他一副眼皮打架的样子,闻言就直挺挺栽到她身上:“骑不动了,你抱我回去啊?”
    “……你……胡闹!”她奋力推他,眼见林城和陈宾浑不自在地一个看天一个看地,脸上都发烫,“这是什么地方,这么多人呢!你走开!讨厌……快起来啊!”
    .
    暮色渐近,彤日酿云,皇城里更静了一重。
    西边的一方小院外一如牢房一般被重兵把守着,但院内倒很清净,两名宫女守在卧房中,略显老态的妇人盘坐在茶榻上,手里做着绣活。
    院外响起一声马儿的嘶鸣,两名宫女看出去,就见一衣着华贵的宦官正往这边来。
    待他进了屋,二人忙一福:“张公公。”
    张庆生没有理会,径直上前,在茶榻前拱手:“顾夫人。”
    顾白氏的眼帘终于抬了一下,想了想却说:“公公,我姓白。”
    张庆生一愣。
    顾白氏低下头:“我为燕燕做不了什么了,近来就在想……能与她爹的瓜葛少一点是一点吧。我欠他的,待到了阴曹地府自会还给他,但现下莫要再坑害了燕燕。’顾夫人‘这称呼,日后就不再提了吧。”
    “诺。”张庆生了然,拱手一应。
    顾白氏颔首:“公公有事?”
    “是。”张庆生轻道,“两刻前,顾元良已去了。陛下让下奴来禀夫人一声,他走得很痛快。”
    顾白氏怔住,脑中空白了半晌,神思缓缓定下来:“多谢。”她轻声。
    张庆生续说:“一如您为着贵妃夫人考虑……陛下也一样。您这身份日后说出来总不免招祸,陛下的意思是给您另造户籍,也入了恪太嫔一族去。自此之后,您与贵妃便和顾元良都没有关系了……虽说旁人心里都有数,但多少能遮掩几分,只要您别再惹什么乱子,陛下便不会许人去翻旧账。”
    顾白氏神色平静:“多谢陛下。”
    “夫人客气。”张庆生松气,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是贵妃夫人吩咐的。她听闻长姐的墓在云南,想着那边已没有亲眷,也不算家乡,想将墓迁过来。陛下已准了,说问问您的意思,您若不想动,便算了。”
    “……什么?”顾白氏一愕,多少有些意外。
    她原以为,自己与这个女儿的情分到底是不剩多少了。而她的长女,或许也会因为那些往日纠葛被当妹妹的记恨。
    却没想到,燕燕还肯做这种打算。
    她恍然记起很多年前的事情。
    那时燕燕还很小,顾元良才刚萌生要拿她去报仇的主意,顾白氏心思摇摆不定,既想为长女报仇,又怕小女儿沦为复仇的工具会受委屈。
    可很快,她就发觉丈夫仿佛待这个女儿更好了。她心里觉得古怪,去问顾元良,顾元良说:“你当我傻?我们若为了报仇就待她不好,她不免性子也要歪了,变得招人厌弃,便帮不上什么忙。宠大的姑娘才会温柔豁达,来日才用得上。”
    温柔豁达。
    顾白氏没想到在经了这么多的事之后,燕燕还能保持这样的性子。
    可这并不说明是他们昔日教得好。只能说明,现下仍有人在好好的呵护着她。
    她底气很足,无所畏惧,才会无心计较那些细枝末节的恩怨,只想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第97章 打算   苏曜边咂嘴边扭头:“我这是正事……
    顾元良的死自然不足以在宫中引起多大风波,苏曜着人将他葬到了城外,有一口还说得过去的棺材,还有一块简单的碑。
    顾燕枝已没有心思前去吊唁,后来听闻母亲要去,她思前想后,着人送了几两银子让母亲添置祭品,余下的一概没有再管。
    这些闲事抛开不想,她得以一心一意地陪着苏曜。
    苏曜服完解药后一连数日没精打采,陈宾说是他中毒太久,现下虽解了毒,但解药药力极猛,不免伤及元气,需要好生将养些时日。
    这样的事若放在平日不免耽误政务,因为皇帝也不好当,哪怕是去白霜山一类的地方玩乐,他每日也总有奏章要看。
    可在腊月这就正好,直至上元节前他都不必上朝,索性日日赖在房里,困了就睡,睡多了就起来走走。
    在一些既睡不着也不想起的时候,他就像个大章鱼一样扒在顾燕枝身上,懒洋洋地跟她聊天。
    如此一直歇到了除夕,他的气力已恢复不少,顾燕枝在除夕清晨终是硬将他拉了起来,跟他说:“今日除夕,你不要睡啦!”
    苏曜边打哈欠边被她推着去屏风后更衣,不情不愿地反问:“宫宴不都免了吗?”
    “那也还有家宴呀。”她认认真真道,“我与徐贵妃商量了好一阵呢,你放心,人不多,保管不累。白日里也没什么别的事情,我们去向太后问个安就回来,好不好?”
    她端得一副哄小孩的口气,苏曜咂一咂嘴,终是没再说什么,乖乖去更了衣。
    待得坐到步辇上,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问:“家宴都谁啊?”
    顾燕枝掰着指头数道:“就太后、你我、徐贵妃,还有齐太嫔与恪太嫔,可以吧?”
    不料他眉心一跳:“请齐太嫔和恪太嫔干什么?让她们自己过年,你别扰她们。”
    “过年聚一聚呀。”顾燕枝怔了怔,“我知道她们关系素来好,可过年这样的大日子……总要有个家的样子才像话,姐妹间一起过少些滋味。”
    苏曜嗤地一声笑,懒懒地又打了个哈欠:“什么姐妹,人家是两口子。”
    “你说什么?!”顾燕枝愕然,他咂嘴:“你若嫌人少,把你娘请进来啊。咱们两个死了爹的人,再把娘扔外面不管,不合适吧?”
    顾燕枝一滞,一时也顾不上齐太嫔与恪太嫔的事了,望着他满目犹豫:“你愿意见她么?”
    “为什么不愿意啊?”他浑不在意地倚着车壁,“要没她帮忙,搞不好现下正给你办丧仪呢,我哪有那么分不清好赖?”
    顾燕枝低着头,声音闷闷:“哦。”
    “请进来吧,晚上一起用个膳。”他边说边伸手将她揽住,“我知道你也想她。等年后还有别的事要忙,你可未必还有空见她。”
    “那也好。”顾燕枝终是点了头。
    她知道他说的年后的事是什么——是封后。
    这些日子,他们已认认真真将这件事谈了几回了。她对母仪天下这四个字着实有些怵,凭他怎么劝都还是怕自己干不好,可他说:“你看我这个德性都能当皇帝,你怕什么啊?没事啊,朝臣们能骂我的事多着呢,顾不上看你干得好不好。”
    这话把她逗笑了,他趁着她放松,又凑近说:“再说,我又不打算增添嫔妃,后宫这么简单,你怕什么啊?”
    她听得一愣,哑然看他,连连摇头:“怎么能不添嫔妃?你……你还没有皇子呢,这不行呀。”
    话一说完她就反应过来,他应是想让她生。
    这按道理没什么不对,只是想到承继大统的重担,她就觉得一个皇子势必不够,少说也得有那么十个八个再挑个最优秀的才行——那若让她生十个八个……
    她可真是办不来的。
    然而他却没那么说,嘴角勾了一弧笑,意味深长地跟她说:“这我自有打算。”
    至于这“打算”是什么,任她怎么追问他也没说,她到现在也不太清楚。
    约莫一刻后,二人步入了慈敬殿的门。
    往年这个时候,太后都忙于召见命妇。今年因为苏曜要安养,免了过年时的一应礼数,太后就清闲起来,二人步入殿门就看到她正在照镜子,身上绣纹繁复的大袖衫显是新制的,暗红的绸缎上绣着一只大气磅礴的金色凤凰。
    顾燕枝的目光投到镜中,清清楚楚地看到太后满目的笑意。
    一旁的孙嬷嬷夸道:“奴婢知道太后素日不讲究这些,嫌这些衣裳麻烦,可这看着是好看,很衬太后。”
    太后被捧得喜滋滋的:“替哀家赏那些绣娘。啧……再让她们多制一些满绣的衣裳来。”
    言及此处她从镜中注意到了苏曜与顾燕枝,忙回了头:“你们来了。”
    那一瞬里,她脸上大有些窘迫。苏曜仿若未觉,上前一揖:“母后好似心情不错。”
    顾燕枝随之福了一福,太后轻咳一声,招呼他们坐,孙嬷嬷才一旁说:“太后听闻陛下身上余毒已解,这些日子都高兴得不行。又怕搅扰陛下安歇,不敢去看。今日一早……”她笑睃了太后一眼,“太后就说这年是最喜庆的,让奴婢将最隆重的衣裙找出来。奴婢看来看去,这身最好,若放在往年太后必定懒得穿,现下倒赞不绝口了。”
    “哪这么多话。”太后冷冷一瞪,孙嬷嬷闭了口,笑意却仍含在眼睛里。太后不再理她,看向苏曜与顾燕枝,清了清嗓子,“如今烦心事都算了了,等册了后,有些要紧事你们也要心里有数。”
    她说着语中一顿,看着苏曜,意有所指地道:“你这个年纪,膝下很该有几位皇子了。哀家知道你用情深,但皇子之事乃国之大计,你哪怕是为着自己与燕燕后半辈子的太平,也不能在这样的事上。”
    顾燕枝听着她的话,自知她的意思。
    太后显然也觉得苏曜该广纳嫔妃,不然现下他二十出头,储位空悬倒不打紧,可到了四十、六十,终究会有大祸。
    这样的话倘使放在平日里说,她心里多少要有些不自在。他们正过得两情相悦,她心里纵使知道对错,也终究不想别人来横叉一脚。
    可现下因他那句“自有打算”的缘故,她听太后一说起这事,就只想探究他的打算究竟是什么了。
    她扭头看他,苏曜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脸看她:“别看我。”
    “……”她抿唇,知他不想她明着问,就闭了口。
    然而年关一过,她就知道他的“打算”是什么了。
    那日碧空如洗,苏曜一早去上朝,顾燕枝就园子里走了走。小山坡上的野菜又抽了芽,她带着宫人一道掐了些,想晌午回去添个小菜,不多时就见孙嬷嬷急匆匆地寻了过来,上前朝她一福,满脸的焦灼之色:“夫人,您快去慈敬殿一趟吧。陛下……陛下跟太后吵起来了,太后直气得头疼。”
    顾燕枝听得一愕。
    自这对母子将话说开,太后好似已许久不与他生气了。便是从前时常不对付的时候,她好像也没见太后真被他气得头疼过。
    顾燕枝于是再顾不上采什么野菜,打发身边的宫人先回了灵犀馆,自己跟着孙嬷嬷往慈敬殿赶。
    她边走边探问:“是为什么事吵起来的?”
    “唉!”孙嬷嬷一声叹,“也不知陛下在想些什么,竟说不想做皇帝了,要禅位!”
    顾燕枝心里咯噔一下。
    她怎么想也想不到,他所说的“打算”竟然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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