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持羡慕地说:“你们倒自在。”
    元铮笑而不语。按说,他应该把兵马留在京师的,可是他的士卒就“哗变”了,拥簇着他一路北上,找公孙佳去了!一路上,这支队伍的军纪还不错,还照着原来的套路征粮,也不扰民。路上的官府也很仗义,照旧他们供应着粮草。仿佛这是一支有着正式调令的部队一般。
    消息很快传到了雍邑,赵司翰沉默许久冒出来一句:“谁带的兵像谁。”
    谁带的兵像谁,元铮是被公孙佳养熟的狼崽子,只认公孙佳,他的兵马亦然。公孙佳带出来的人就阴险得多,个个蜇伏,相机而动。
    赵司翰到了雍邑之后容逸就不放他走了,赵司翰动弹不得索性称病不出,闭门谢客。一场变乱,赵家损失惨重,赵司翰面前如今只有两个远房侄孙侍奉,他也就不干别的,专心看这两个人读书。
    容逸也稳坐钓鱼台,着急的是太皇太后,元铮这都回来了,那章嶟谁来顶?哪怕不是章嶟而是章砳,她这里一个章碛好好的,二人相争,章砳对她会不会有意见?她没有别的依靠了!
    太皇太后急把容逸请来,问道:“你快想个办法吧,公孙要怎么样才能回来?”
    容逸道:“公孙临行前就说过,是不会放过章……呃,上皇与章旦的。”
    太皇太后脱口而出:“那可太好了!”
    场面一度非常安静。
    容逸道:“臣再去与她联络。”
    太皇太后在后面催促道:“好好跟她说,别再怄气了,咱们这儿不保,章嶟也不会放过她呀!”
    容逸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一旁打瞌睡的王济堂。
    公孙佳倒不是完全不想回来,不过她现在还有事做——妹妹还在追击章旦,公孙佳闲着也是闲着,亲自缀在她的后面给她压阵。太皇太后不知道的是,在雍邑之外,公孙佳所到之处,地方官吏士绅已然不听朝廷的号令了。
    说是“朝廷”,究竟哪一个才是正统呢?上皇要复位,皇子奉太皇太后的命要登基,本来哪个都可以的,然而京师变乱之后,上皇的风评陡然间从被儿子迫害的无辜者变成了个疯子,雍邑的那一位至今什么都没干,不像个正经皇帝的样子。
    年长的人还记得昔年盛况,也有更年长的人记起了前朝末年的惨剧。算球,还是听个能正经干事的人的吧!谁当皇帝,干咱们什么事呢?更偏远一点的村落里,甚至都不知道改朝换代了,有些老人还存着前朝的旧铜钱哩。
    所以,妹妹的粮草、兵员依然充足,死者家属依旧得到抚恤,伤者也能得到安置,她还能沿途征兵。而章旦被她大半年来追了千多里地,已是油尽灯枯之相。公孙佳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就回雍邑了。
    元铮又带着大队人马来了,合兵一处,兵势更盛。然后没良心的两个人就开始看着女儿追着章旦到处跑,自己却安闲了下来。公孙佳嫌元铮带了太多的人马过来,消耗太大,对转运是一个很大的压力,打发了一部分伤兵、年纪大了小了的去囤田,兵士们在山的阳面深淘出了水井,引水灌溉,更像是要停下来过日子的样子了。
    容逸也乐得她先把章旦这个祸患除掉——谁能不恨章旦呢?
    便在此时,霍云蔚又发来“国书”,章嶟“驾崩”,现在他们是尊奉的章砳为帝。这下不再是两个势力,而是两个互相不承认的皇帝了!章砳这边认为,他是由亲爹认证的,那他是正统,章碛这边则说,亲爹已经是退位的上皇了,他是有太皇太后和玉玺加持的,他才是正统。
    两边国书对骂,但内部又都各有问题,骂得虽凶,都无法马上动手。章碛这边,能打的是公孙佳,她跟元铮一家三口正在欺负章旦。章砳这里能打的是梁平,他与霍云蔚是一路,正和南方士人扯皮。南方士人各有家族,想在小朝廷中各争要职,霍云蔚霸着丞相的位置,梁平是大将军,周廷也争到了一个丞相的位置,其他的呢?他们也想要兵权,也想要相位,这一分力总不能白出。
    还有,章砳得选妃吧?
    双方除了“争正统”这个共同的目标之外,又都给公孙佳去了“诏书”,与她约定攻伐另一方,成功之后她就是救国于危难的功臣。
    公孙佳将双方的诏书一扔,哪个都不想搭理。
    经夏至秋,谷物开始有了收获的时候,妹妹派人过来报捷——章旦被追杀两千里,逃到了一处游牧的部落那里,被头人割了脑袋当了投名状。
    妹妹高高兴兴带着颗人头回来给亲娘当礼物,彭犀笑道:“女公子回来得正好!冬至日就快到了,”转身对公孙佳道,“这是章氏的叛逆,您为章氏除了,前尘往事都可以了断了。冬至日,请燎祭!”
    燎祭是祭天之仪。天子祭天,诸侯祭土。
    直到此时常安公主等才知道了公孙佳的算盘,也明白了钟源一直以来对她们有所隐瞒。
    “章家是要完了,是吗?”常安公主问儿子。
    钟源低声道:“不,章家还在,只是天下不归章家了。”
    “那你们就要与小霍对决了。”常安公主了然,章碛必然是保不住雍邑的。早该想到的,这对兄妹是破门而出,难道真要他们一辈子放羊?那也是不甘心的。
    钟源道:“章嶟已经死了。”
    常安公主道:“我要回贺州,你们去给我拿回来。”
    钟源松了一口气:“是。”
    第318章 劝降
    “舅母是这样说的?”公孙佳再三向钟源确认。
    钟源叹道:“是。”
    公孙佳望了一眼门板,常安公主一直不肯出门,钟源道:“她心里过不去。你们见了面能说什么呢?是她说谅解还是你说谅解?你的心情她明白,她的心情你也知道。造化弄人罢了。”
    他在中间左劝右劝,左右为难。别人都还好些,公孙佳与常安公主处得最好,反而是关系最好的人最想不开。两个人都是心志坚定的人,常安公主就是不出门,公孙佳就是得空来门外站一站。钟源哪一个也劝不动,他自己就快要被亲娘赶出门了。
    公孙佳道:“罢了,我先走了。照顾好舅母。我也不想这样,可总怕不过来走一走,以后就没有勇气再过来了。”
    钟源道:“你也该忙一忙正事了。”
    公孙佳无聊地笑笑:“有什么正事呢?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她自己心里有数,彭犀更是不停地在完善着纲领,别人治国千头百绪,他们是从一开始就搞明白了的人。人丁、土地、财税、各项政策的优劣、哪里需要调整,统统门儿清。
    他们还有个巨大的优势,这事儿余盛揣着小本子在她书房里打滚的时候就给她说明白了:旧族损伤巨大!阻力都变小了。她可以在尽可能顺利的条件下推行她对人事制度的改革,将科考录取的人数增加。
    她在北方经营几十年,人心向背是很明白的。即使是还没拿下的南方,单宇等人对南方的环境也有所了解。税制方面,凌峰是参与了苏铭的盐税改革的,拣起来就能用。
    二章相争,把人都伤了,她只要正常对待都能安抚人心。
    步骤也都想好了:先北后南。
    钟源认真地说:“不能这么讲!你可用的人才,比起太祖太宗时如何?他们当年那么多能臣辅佐,如今还不是……”他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公孙佳道:“当年的旧人还有些在的呢,你我说起来还是太宗朝的大臣呢?有用吗?”
    看到她情绪低落,钟源又转了话题:“无论如何,现在你要立起来!否则……咱们就这么与南朝耗着?”先是章嶟,章嶟死了是章砳,章砳你难说他好或者是不好,但是他不但有霍、梁,还被南方士人包围着!钟源愿意与南士分享权利,却不愿意被南士压一头。
    公孙佳道:“最后还是要打一打的,又要与霍叔父对上啦,我想,他现在的日子应该很难过。”
    钟源道:“他与我们不太一样。”霍云蔚更死心眼儿,钟源心里有外家,更有整个贺州老乡的利益。
    公孙佳道:“顶多再挨点骂,我挨习惯了。还好,嫂嫂她们没有更生气。”延福公主已开始为儿子操持了,湖阳公主女儿一家没了,自家现在又乱糟糟的,也没心情怄气,平嘉公主亲家被自己侄儿给杀了,都不知道要怨谁。
    一地鸡毛。
    钟源道:“回去吧。我送你。”
    公孙佳与他两个慢慢往外走,公孙佳道:“还记得那天晚上吗?你背着我。”
    钟源道:“当时不曾想,你会有今日。”
    公孙佳道:“我也未曾想过,在那之前,我连自己什么时候死都不去想的。”
    两人说着闲话,绕过一道门,妹妹小跑着迎了过来:“阿娘,舅舅!舅婆她……”
    钟源道:“没事儿,别想太多。这是谁?”他看到了妹妹身后一个高个儿的年轻男子,长得很好看,一双桃花眼。钟源马上警觉了起来。
    公孙佳看了一眼道:“哦,他是妹妹带回来的人。东方狐。”
    “瑚琏?”
    男子轻笑了一声:“狐狸。”
    他娘的!钟源心里泛起一股不喜,哼了一声。妹妹被他哼得莫名其妙,说:“这名字有来历的,刚好出生的时候打到了只狐狸嘛。”
    钟源磨了磨牙,说:“想来是将才?”
    “嗯。”
    钟源放软了声音问妹妹:“你爹也这么说?”
    “嗯……阿爹说,年轻人,要再磨炼磨炼才好。反正接下来不愁仗打。”
    钟源心里舒服了:“年轻人,是得磨炼磨炼。好啦,接上你娘,回去吧。”
    “哎!”妹妹闲不住,上前挽了公孙佳的胳膊,低声问,“舅婆还是不高兴是吗?”
    “怎么可能开心呢?这座江山,她也出过力,弄到现在这个样子,她心里怎么会没有遗憾?甚至恨意?”
    “那,那怎么办?”
    公孙佳道:“什么怎么办?把章旦的头给雍邑送过去。”
    内部就是否要举行燎祭朝廷了一场辩论。
    公孙佳认为彭犀等人建议,国号为雍,现在连雍邑都不在自己手里,这不搞笑呢吗?她也不想现在就过份的刺激舅母她们。
    公孙佳道:“我还不是天子。”
    彭犀与单良心中怏怏,彭犀认为应该“正名”既然已经说了不当章家的臣子了,而且这一年多以来百姓归附,为什么就不能祭天了?你得打起旗号来,有人望风归降的时候才有得说道。再说了,你行了燎祭不就是了吗?
    单良更是对公孙家一片热炭团一样的心思,他很不理解公孙佳的畏手畏尾。现实摆在眼前,章旦一平,收拾收拾就是杀回去把章碛拉下龙椅了,到时候总不能没个名号吧?你让章碛降什么呢?你弄完了章碛还有章砳,那就没完了。大不了天下一统的时候你再祭一回天嘛!
    最后讨论的结果,乃是先拿章旦的头做了一场法事,祭奠了京城变乱的亡灵。再将章旦的脑袋转手送回雍邑,以示最后的切割,为章氏的朝廷尽最后一点义务。公孙佳再下令妹妹之前率领追击章旦的兵士回归雍邑去听“朝廷”的指挥。因为他们名义上还是旧朝廷的官军,是妹妹在尽最后的义务。这群货也是“谁带的兵像谁”,当时散了,跑出营地转了一圈又原封不动地回来了。与熊孩子玩游戏那种耍赖的心态完美地契合了。
    然后再举行燎祭。
    拿到了章旦的脑袋,上至太皇太后,下至京城逃难过来的流民无不拍手称快。快意之余还要再啐两口,骂一声“杀千刀”,恨意更浓的还要骂“断子绝孙”。
    行宫里,章碛还戴着孝,分辨了一下发黑的人头,说:“示众吧。”然后很和蔼地问赵锦:“丞相可好?”
    赵锦虽然年纪一把了,仍然十分精神,担了个来送头的使者。她看着这个小年轻跟她面前装镇定心中十分好笑,章碛经历也算丰富了,丰富的经历也确实增长了他的一些见识,他倒是能发现问题,却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赵锦不卑不亢地先回了一句:“敝上已非丞相。”然后才说公孙佳现在还好,正在收拾章旦那一路逃命留下的烂摊子。他的溃兵,他对沿途的破坏,以及对曾经收留过他的人的处理。公孙佳奖励了擒杀章旦的头人,没有问罪公公只是容留过章旦一段时间的人,只是对曾经给章旦提供了粮草、兵马的人予以惩戒。
    章旦的溃兵有部分是京城的守卫,有部分则是无业流民、游手好闲的混混之类,这两类也是区分对待的。士卒,另行编队,也不重责,但对有官职还陪着章旦疯的,有一个算一个治起来毫不手软。
    总之,层次分明,很符合她的一贯风格。
    再有就是善后了,恢复生产是必须的。乱军过处必然有损,因此受到损失的百姓要有减免税的措施——不减他们也拿不出什么钱粮来了。因此受损负债卖身为奴婢的,官府出钱赎回,务必不能减少良民的数量。等等。有被乱军挟裹的人,开了条子许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等等。
    章旦与章嶟一样,逃命也没忘了带金银珠宝,熊孩子妹妹直接分了一半给献头的首领,拿了另一半回来交差。公孙佳也不好骂她,分了一半让熊孩子犒赏三军,另一半就用来填窟窿。
    章碛微微怅然,挺能干的一个人,可惜就这么走了。他试探地问公孙佳接下来有什么计划,赵锦也很坦率地告诉他:“现在敝上应该已经行完燎祭了。”然后拿出正式的文书,算是通知章碛。
    章碛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既然拦不住,他也没有再当面责问赵锦。事已至此,他更加希望可以与公孙佳联手,把南边那个章砳给干掉!那个才是他的腹心大患。赵锦此来却不是为了这个的,她说:“这不是在下可以做主的事情。”便告退了。
    章碛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是可行的,他想了一下,召集了容逸又命人请来赵司翰,这两位曾是昔年的丞相,想必会有更好的办法。
    容逸与赵司翰面面相觑,心道:你还没看明白?赵司翰就更是懊悔:当年三个皇子,为什么不好好教一教?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两人都没有对章碛当面挑明,而是说会与赵锦谈一谈。看到章碛一副放心的样子,两人不知是该心疼他,还是心疼自己。论理他们都是老鬼了,该心疼天真的年轻人,想到自己的一腔抱负、想到天下的百姓,又觉得自己真是太可怜了!
    出了行宫,赵司翰道:“去见见文华?”
    容逸道:“本就打算见她的。”
    赵锦在雍邑的宅子都还没被没收,也是奇景了。容逸、赵司翰与在雍邑的几位京派望族的话事人都到了,再见面时感慨万千——赵锦越活越精神了,谁能想到,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妇人还能跑这么一趟呢?
    她还与他们平起平坐。
    容逸等人还要顾及身份,再确认一回:“果真没有转圜余地?果真是敌国了?她真的已然自立?昔日君臣之义,就这么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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