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写给年轻人看的,出现了谬误并不奇怪,往狠里说,最多是别有用心罢了。人们恐怕只知道一九五八年放过“卫星”、刮过“浮夸风”,却很少知道这一年还刹过“浮夸风”。这一年的秋天,退居二线的毛主席挺身而出,向愈演愈烈的“浮夸风”进行了宣战,于是乎,荒怪不经的“浮夸风”出现了急刹车。在这种背景下,谢书记将四个公社干部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这些公社干部中有周忠贵和田震,他们的侨乡区已经改为人民公社,一个是书记一个是社长;另外两个人是南流公社党委书记谭永吉和社长郎益民。谢书记叫他们来,是要布置一项特殊任务。
    谢书记将屁股靠在桌子角上,右手托着左手,左手摸着络腮胡,对坐在眼前的四个公社干部说:“这两年,我们的头脑不光发热,还有点发昏,起着劲儿吹牛,弄得数字都失真了,搞不清地里到底打多少粮食,这还怎么指导农业生产啊?为了摸清当今的粮食生产能力,县委决定抓两个粮食示范点,通过规范生产,科学管理,摸出经验,尽快把全县的农业引向正道!”
    坐在谢书记身边的张部长也接话对公社干部说:“建立粮食生产示范点,除了谢书记所强调的,还有一层意思,这就是你们两个公社环境、条件都差不多,可以开展一次社会主义大竞赛,给全县做个榜样。”
    谢书记点点头,对张部长的话表示赞赏。他巡视着眼前的公社干部,又说道:“好,谈谈你们的看法吧。”
    周忠贵推让南流公社党委书记谭永吉,爱开玩笑的谭永吉却对他说:“别的呀,宽腮大脸的,你先说嘛。”
    周忠贵的眼睛客气地从田震身上溜了一趟,然后抬头说道:“谢书记、张部长,我们过去吹牛确实有点过头了,粮食亩产几千斤、上万斤,胡说八道嘛!咱都是种地农民出身,凭着现有的条件,亩产能达到三百斤就不错了。”
    田震扭着嘴巴,讥讽道:“高烧退了,领导的意图就是一副良药啊!”
    谭永吉也用眼角勾着周忠贵说:“老周啊,你当初病的可不轻,这好的也很快啊。忘了,三个月前你还发誓要亩产三千斤呢。”
    周忠贵却辩解道:“总不能世人皆醉我独醒吧?老谭,当初你如果不报二千八百斤的亩产,我也就不会吹出个三千斤来了。反正吹牛又不用纳税!”
    他又斜睨着田震说:“你老弟也不是善茬,五年实现农业机械化是谁说的呀,现今,公社农机站就那么几套破家伙,离机械化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田震反驳道:“那是你太抠,舍不得农机投入。”
    眼看他俩又要犟起来,谢书记挥手阻止道:“好了,当时谁不吹啊,我吹的还少吗?不提那些事了!”
    总想出风头的田震微微歪了歪脑袋,瞅着谢书记说:“谢书记,既然想抓示范点,县里怎么也得表示表示吧?”
    张部长接话道:“田震同志,你的问题县委已经考虑到了,专门拿出十吨氮肥,扶持你们两个公社。”
    田震又眨着眼对张部长说:“怎么分?总不能二一添作五吧?我们公社五万亩耕地啊。”
    邻座的谭永吉把头仰在椅子上,伸手拍着田震,说:“老弟,你是光想着一个五万,而忘记了另一个五万啊,我们的人口跟你们差不了多少。”
    田震还想争辩,周忠贵却大气地对田震说:“老田,都是兄弟单位,就别那么计较了。”
    谢书记不带恶意地瞪了田震一眼:“你这个小田,就会打小算盘!”
    谭永吉却咂咂嘴巴,揽着田震的肩膀说道:“老弟,让给你们千儿八百斤的氮肥也没关系,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说。”
    “老弟,你上次给我们设计的是灌溉网,泄洪排涝我们还差一块,你把泄洪网给设计好了,县里分的氮肥我只要三吨,其余的统统给你们!”
    谢书记对周忠贵说:“老周,你得好好谢谢老谭啊。”他又转向田震:“往后少打小算盘!”
    周忠贵瞟着谭永吉说:“老谭,我找人写篇稿子,在广播站给你吆喝吆喝。”
    “对,应当发挥广播的作用!”张部长对周忠贵的做法给予了肯定。转而,他又嘱咐周忠贵:“老周,下一步你们公社广播网的建设也要抓紧啊。”
    “好的。”周忠贵朝张部长点头说道。“我们一定按照你的要求,村村通广播,户户喇叭响。”
    胶东的暮秋,是个诡异的时节,尤其在这半拉子下午,薄云蔽日,见不到太阳,却能感觉到阳光,听不到风声,却能感觉到凉爽。缓缓流淌的青云河看似风平浪静,却也不时打个旋儿,以示它的深奥和惊险。周忠贵和田震推车行走在沿河的堤坝上,交换着各自的想法。从谢书记办公室出来,田震骑车要走,周忠贵对他说:“咱们走走吧。”
    走走就走走,田震知道他要跟自己交换意见,搞粮食示范点毕竟不是一件小事啊。
    路上,周忠贵问田震对提高粮食产量有什么想法,一向嘴快的田震回答道:“你是书记、班长,还是你先说吧,不然我说了,让你一句话就给否了。”
    “我可没那么独裁,”周忠贵辩解道,“至少在生产上,我还是很尊重你的意见的。”
    “啊呀,你说得可真好听,我的大班长!”田震流露出了不满。
    “不是吗?”
    田震又反问道:“是吗?”
    接着,他举例进行了说明:“我说买台大拖拉机,深耕细作,还不是让你给否了吗。”
    周忠贵扭头冲他笑着说:“可不能这么说,这是党委会上没有通过啊。”
    “算了吧,你就别用挡箭牌啦,”单独交流,田震是不给他留面子的,“党委会还不是看你的脸色。”
    他又对周忠贵说:“现在,粮食增产的条件基本具备了,你看,种子,有秦国良的耐旱新品种,肥料,农家肥、化肥都有了,水吧,今年也算风调雨顺,只要加上拖拉机的深耕细作,增产是很有把握的。”
    “你有你的道理,可公社有公社的情况。”周忠贵对他说。“一台履带拖拉机连同耕翻犁耙,七八万元,而我们公社账目上仅仅还有十万元,买了拖拉机,别的就不用干了。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我也当过家啊,但是权力让你收去了。”田震愤愤不平地说。“僧多粥少,你的确为难,可是,咱们是人民公社,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以粮为纲,全面发展啊!”
    “工业以钢为纲,农业以粮为纲,这是伟大的指导方针,我们应当坚决贯彻落实。但上头千条线,下头一根针啊,我们这个针眼太小了,都要照顾到,很难哪!你比如说,兴办农村广播吧,是县里部署的一项主要任务,我们不落实能行吗?而这项工作的投入,至少需要五六万元,钱从哪里来?只能从我们可怜的经费里出。”
    “发展广播是很重要,但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吧?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我们应当集中人力物力 ,先解决群众的温饱问题啊。”田震干脆停下脚步,扶着车子说。“老周,想想我们的农民都吃什么?糠菜团子、黑窝窝头,除了逢年过节,连个白面馒头都见不到啊!群众生活这个样,原因固然很多,但跟粮食产量也有直接关系!我们共产党掌权快十年了,再这样下去,你心里好受吗!”
    周忠贵也收起了脚步,对他说:“发展粮食生产,改善群众生活,需要硬手段,但也离不开宣传鼓动,我们打天下靠什么,一是枪杆子,再就是笔杆子,不能顾此失彼啊。再说了,兴办广播事业,这是张部长亲自抓的,他的作风你不是不知道吧,看起来不温不火,谁要是拿他的话不当话,他准会收拾你!”
    自然,田震对看似温文尔雅但内心十分强大的张部长也是有所了解的,听周忠贵说出了苦话,田震觉得再争辩下去意义不大了,便蹙着眉毛说道:“上车走吧,我发现我尽说了些废话。”
    而周忠贵并不急于赶路,依然原地不动说:“老田,回去之后除了布置示范点的工作,还要尽快改进一下秋收的方式,大兵团作战,浪费太多了。”
    他的话,把田震给说愣了。因为自从“三夏”过后,侨乡公社也掀起了一场大炼钢铁运动,在周忠贵的亲自指挥下,各大队男女劳力统一编组,进行万人大会战,夺去了全县“钢铁元帅”的锦旗,尝到大兵团联合行动甜头的周忠贵在秋收秋种中,又将万名劳力一字排开,从东往西掰玉米、刨地瓜,对大兵团行动一直持怀疑态度的田震发现,由于各路劳动大军图速度、图省事,秋收很不彻底,小棒子撂在秫秸上,小地瓜留在地底下,他几次告诫周忠贵,都没引起周忠贵的重视,没想到周忠贵现在提出了大兵团作战的问题,田震的心里难免有些激动。他对周忠贵说:“你说得对呀,搞万人大秋收,由于不是自己地里的粮食,有些人马马虎虎,造成了很多浪费,如果不及时纠正,来年恐怕要闹饥荒啊。今年是个丰产年,如果来春闹饥荒,可就成了历史性笑话了。”
    周忠贵不露声色地对他说:“所以,我犯下的错误,由你来纠正,这才是党政领导的积极配合啊。”
    田震兴奋地说:“好,这事我来办。你出面等于打自己的脸。”
    看到田震高兴,周忠贵也暗喜起来。其实,纠正农业生产大兵团作战错误,是谢书记给他的指示,周忠贵再交给田震执行,就能哄得他高兴,满足他的自尊,这样一来,他也就不会在拖拉机问题上过分纠缠了。
    果然,当田震把主要精力投入到秋粮复收时,周忠贵明着在抓粮食示范点工作,暗地里却在为户户喇叭响做准备。
    解散了公社劳动兵团,各大队分头组织二茬秋收,全公社收获的遗留地瓜达二十多万斤,遗留玉米接近五万斤,周忠贵及时写了个报告,然后光明正大地上县里领奖去了。田震心里有怨气,但又说不出来。
    那天下午,田震要下村检查保墒保苗情况,在公社大门口被民政助理赵尔芳和水利技术员姜元成拦住了。田震望着他俩,心里好生奇怪: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了一起?
    赵尔芳拿着一张图纸对田震说:“田区长,天快冷了,姜技术员设计了一个节煤保暖炉,我想给三十个烈属每家配一个,你看行不行?”
    这样的事他能不批吗!田震粗略打量了几眼图纸,觉得成本很低,便对赵尔芳说:“总共五六百元,在我的职权之内,你们做去吧。”
    就在这时,到县里领奖的周忠贵回来了,他下了车,从车把上摘下了挂着的一个崭新的黑色牛皮公文包,又从包里摸出了一副黑色皮手套,一同递给了田震:“老田,这是县里发的秋收奖奖品,你劳苦功高,给你了。”
    田震接过奖品,眨眨眼,现将公文包交给了赵尔芳,又将黑手套送给了姜元成,然后说道:“你们为烈属过冬想得很周到,这两件奖品归你们了!”
    赵尔芳和姜元成兴奋不已,周忠贵朝他俩一挥手,说:“你们高兴去吧,我跟田区长还有事呢。”
    赵尔芳和姜元成走后,田震问周忠贵有什么事儿,周忠贵对他说:“去骑车吧,我在这里等你,有人请我们喝酒。”
    “谁?”
    “去了你就知道了。”
    周忠贵带着田震跟出了门,直接插入了北边的小树林,田震问他:“这是上哪?”
    周忠贵并不作声,只是闷着头蹬车子。穿过了小树林,是通往南流公社的一条大道,田震的心中渐渐有了数:这是要去找谭永吉,因为侨乡公社多分的氮肥已经到手,而田震却一直没有帮着人家设计泄洪网。果然,在去南流公社的方向一清二楚之后,周忠贵才向田震透露实情:“在县里开会,谭永吉恨不得撕碎了我,所以我今天要把你押送过去。”
    “呵呵,”田震轻轻一笑,又毫无忌惮地说:“行啊,我走了,你就清闲了。”
    不想,周忠贵毫不避讳地认可道:“算你说对了,没你在,我更开心。”
    田震不依不饶地说:“既然这样,报告组织啊,把我给调离了。”
    周忠贵却突然板下脸说:“打住,别太随便了,都当社长了,不知道什么该说不该说吗!”
    田震满不在乎地吹了声口哨,猛力冲到了前头。
    到了南流公社后院的接待室,谭永吉闻声从屋里窜了出来。见到了周、田二人,他夸张的比划道:“我炖了这么大一条花鲢,今晚好好伺候伺候两位兄弟。”
    而周忠贵却调转车头对谭永吉说:“人,我给你带来了,你们怎么着我就不管了,走了!”说着,他跨上自行车,回头一招手,飞快地离去了。
    猝不及防的谭永吉无奈地耸耸肩,对田震说:“他走了,咱俩更痛快。”
    他把客人让进了客室,比划着说道:“田老弟,你安心在这里住下,早晨稀饭油条,中午一荤一素,晚上一壶小酒,别怕,公社卖旧报纸的钱,你给我把泄洪网搞好了,才准许你出这个大院。”
    田震开着玩笑对他说:“谭大书记,你这不是绑架吗。”
    “我才不管那些呢,反正搞不好泄洪网,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见谭永吉态度如此坚决,田震眼珠儿转了转,对他说道:“其实搞泄洪网很简单,你只要弄台履带拖拉机来,我保准你们公社一个月之内大功告成。”
    “瞎扯吧你,”谭永吉对他的话有点儿怀疑,“搞泄洪网,跟拖拉机有啥关系呀?”
    “当然有关系了!”田震接过谭永吉泡好的一杯茶水,将杯里的茶水倒在了窗前的三抽桌上,然后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开了图形:“你看,咱们是沿河公社,洪水来得快,退得慢,如果任其漫延,必定形成灾害。如何驯服这个怪兽呢?我们可以发动群众,在各大队的村头,挖大坑,形成湾塘,这样,洪水来了,储存积水,天旱少雨,又可以利用湾塘存水抗旱保苗……”
    “我明白了,你是说将拖拉机改成推土机,挖掘湾塘,是吗?”谭永吉听到后半部分就明白了。
    “聪明!”田震用玩味的口吻夸奖他道。“一台拖拉机,小水塘一天挖一个,大水塘两天挖一个,加上人民战争,一个月你们公社的水塘就会星罗棋布,纵横交错,形成一个渠道相连的大网。”
    谭永吉点点头说:“难怪前年发大水没淹着你们呢,原来你们的湾塘起了作用啊!”说到这里,他又皱起了眉头:“老弟,你的主意倒是不错,只是买一台拖拉机多少钱啊。”
    田震对他说:“谭大书记,多少钱你也值啊!”
    “怎么个说法?”
    “你别光算一笔账啊!”田震对他说。“有了拖拉机,不仅有利于防洪抗旱,还有利于粮食增产。”他拿起抹布,擦掉了桌上的图形,又写开了提示文字:“你看,你们公社的粮食种植,品种改良了、肥料储备了、今年又风调雨顺,可以说增产增收的条件基本具备了,但还有一个致命弱点,这就是深耕细作不达标,无论秋季还是春季作物,现在要求深翻三十厘米,可单纯靠人工是达不到的,所以,只要你添置了拖拉机,深耕细作就达到了标准,到明年年底,你们公社的粮食亩产就不会落后我们公社。这样,你也就不用看谢书记的脸色了!”
    谭永吉瞅着他,忽闪着眼睛问道:“你这是真帮我,还是别有用心呀?”
    田震却坐在椅子上,仰着头说:“爱听不听,我这是怕你们到时输得太惨了!”
    “这么说,你们公社也要买拖拉机?”
    田震故意扭头朝着窗外:“我不知道!”
    “呵呵,”谭永吉笑呵呵地给田震续上水,犹豫不决地说,“你别使性子啊,买拖拉机不是买打火机,几万块呢,唉,我们有限的资金,已经投入乡村广播网一部分了,手头紧哪!”
    田震撇着嘴巴对他说:“广播网也该搞,可是总得有个轻重缓急吧?你为什么朝着广播网使劲,不就是为了讨好张部长吗!”
    田震不管不顾,一下说到了问题的要害。谭永吉十分难堪地笑了笑,然后坚定地说:“好了,你别埋汰我了,我明天就派人到地区去,购买拖拉机!”
    田震也很够意思地说:“地区农机局的乔局长我熟,我跟你们的人一块去,给你们弄个优惠价。”
    “好啊,为这事,今晚我要上好酒!”
    午饭前,周忠贵下乡归来,独自在办公室里擦拭他的二把匣子,史祖军进来,要替他擦枪,周忠贵严肃地说:“我有那么腐败吗,你忙你的去吧。”
    史祖军知趣地离去了。自从政权稳固后,人民公社实行了“三把枪”制度,党委书记、武装部长和公安特派员每人一把短枪,周忠贵坚持了战争年代的好作风,一直自己擦枪,从来不让别人代劳。由于多年的武装斗争经历,他对手中的武器有着特殊的感情,出发带着枪,睡觉搂着枪,经常还到靶场放几枪,给自己提提精神。他刚刚将枪擦好,忽而听到了一阵轰鸣声,走到窗前一看,是一台崭新的履带拖拉机轰隆隆地开进了公社大院,更让他惊奇的是,驾驶拖拉机的竟然是田震!
    平静的公社大院忽然闯进了这么一个大铁家伙,而且还是社长田震亲自开着,人们都震惊了,大小公社干部从办公室里窜了出来,好奇地观看着在院里转圈的红色拖拉机,更有几个大院里的孩子跟随在拖拉机后头,一边奔跑,一边欢叫。看到这个情景,屋里的周忠贵犯了心思,这是怎么回事呀?哪来的拖拉机?拿着饭盆准备打饭的毕克楠见丈夫驾着拖拉机,举着饭盆不住地召唤丈夫,打扮精致的赵尔芳跟几个青年女干部站在路边,一会儿朝田震招手,一会儿起劲鼓掌。特别让周忠贵吃味的是尤蕴含,她一向不爱凑热闹,下班回来后也躲在一棵大树后忘情地观看左拐右转的拖拉机。一时间,田震仿佛成了从天而降的大英雄。拖拉机的轰鸣声,吓得大树上的一群麻雀不敢落下了,它们惊慌失措,盘旋在空中不停地乱叫。周忠贵似乎找到了机会,推弹上膛,提着匣子枪走出了办公室。就在人们观赏滚滚前进的拖拉机时,周忠贵随手一甩匣子枪,“啪啪”两声,两只惊飞的麻雀从天上掉落了下来。枪声一响,田震的拖拉机也刹住了,院里的众人望着落在地下的麻雀,再一次响起了掌声,这掌声是送给周忠贵的。周忠贵收起匣子枪,对从拖拉机上跳下来的田震说:“这是哪里的车?”
    田震笑滋滋地答道:“南流公社买的,从这里路过,我过过车瘾。”
    “行啊,不愧是洋学生。”周忠贵言不由衷地夸赞道。
    “还是你行,宝刀不老啊!”田震也言不由衷地回敬了一句。
    周忠贵围着拖拉机转了小半圈,努努嘴,却没再说什么。
    有几个年轻干部要往前凑,周忠贵板着脸对他们说:“有什么好看的,吃饭去!”
    可能他觉得这样说不太好,又补充了一句:“不就是个拖拉机吗,南流公社能买,我们也能买!”
    田震很会抓时机,举起双手,带头鼓掌。当大家掌声响起来,周忠贵走到田震跟前,小声说道:“你少起哄。账上就还有四万块,有本事你把拖拉机给买回来。”
    尽管还差着三万多元货款,田震还是毫不犹豫地应下了:“只要你下了决心,我就能买回来。”
    周忠贵瞪着他,悄声说道:“我不下决心能行吗?南流公社是咱的竞争对手,我不能输给他们!”
    田震得意地打了个响指,然后又朝拖拉机走去。
    地区农机局的乔局长喜欢散步。这是初冬的早晨,河边上弥漫着袅袅白雾,乔局长沿着一条小路悠悠行走着,忽觉身后有什么动静,军人出身的乔局长迅速蹲下,一个大旋转躲到了大树后头。跟踪者还在傻乎乎地朝前走着,猛然被乔局长背后喊住:“站住,你是干什么的!”
    当跟踪者转过身来,乔局长惊呆了:这不是侨乡公社的田震吗!
    “乔局长,听说你在这里,我一路跟踪过来了。”
    乔局长好奇地问他:“拖拉机不是买回去了吗,让你死皮硬赖砍掉了五千元。”
    田震说:“南流公社的是买回去,可我们公社还没买呀。”
    乔局长抬手看看手表,对他说:“吃了吗?没吃到食堂去先填饱肚子。”
    “吃饭是小事,”田震笑着说,“关键是拖拉机的问题。”
    乔局长却说:“拖拉机没问题,你拿钱,我发货。”
    “但,这个钱……”田震故意说了半截子话。
    乔局长警觉起来了。通过两次交往,他发现田震聪明过人,小算盘“啪啪”地响,对于这种人,乔局长不得不提防。
    “田同志,既然你想买拖拉机,就把钱凑齐了再说,我可以给你优惠,但最多优惠到上次的价格。”
    “哦,乔局长,你别理解错了我的意思。”田震随即转变了语气。“我呢,既想买拖拉机,又想增进你跟老部队的关系。”
    “这话怎么讲?”乔局长一头雾水。
    “是这样。”田震振振有词地说。“乔局长,你不是在骑兵团干过后勤处长吗?如今,天气越来越冷,军马吃不到青草,单靠细料不利于战马的爆发力,速度上不去,而我们那儿又盛产油草,现今稍微带点黄头,依然绿油油的,如果你把油草送到骑兵团,老战友们都得喊你万岁。”
    乔局长审视着田震,猛然醒悟了,对他说:“好小子,你来买我的拖拉机,资金不足,再让我帮着你推销油草,顶替货款。是不是这样?”
    “啊呀呀,”田震朝他伸出了右手的大拇指,“百分之百的正确!”
    乔局长先是眯起眼睛,继而将右手伸到腰后,仰着脸说道:“田大社长,你算得可真精细啊!目前军马确实需要长纤维饲料,可是,我只买我的拖拉机,不去给你当这个推销员。”
    “乔局长哪,我去就失去意义了。”田震诙谐地说。“我去算个啥?充其量是个推销员,而你出面就是另一番光景了,老后勤处长来了,送来了迫切需要的草料,士兵列队,战马昂首,战刀雪亮,万众一声——向老首长敬礼!”
    乔局长眯着眼,晃着脑袋对他说:“呵呵,可真有你的,明知是个坑,我还非跳不可。”
    田震得意地撇撇嘴,说:“现金四万,油草二十万斤,换履带拖拉机一台!”
    乔局长思忖道:“不对吧,二十万斤油草才两万元啊,这样还少了一万元货款啊!”
    田震紧接又喊道:“送地区农机局猪饲料一万斤,草席一百领。”
    乔局长听了,指点着田震笑了。
    一辆吉普车驶进了骑兵团的营区。这是中国的营房,却处处透露着苏式的风格,团部的建筑尤为突出,横竖组合的丁字式平房,菱形顶盖,咯咯愣愣的黄色墙壁,正门搭着长廊,又黑又高的宿团长带着几个人在廊口等着乔局长。乔局长和田震下车后,宿团长恭恭敬敬地给乔局长行了一个军礼:“老处长,您好!”
    乔局长上前揽着宿团长,问道:“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宰了一匹老马,给你留了一个马头。”
    乔局长哈哈笑了几声,又拍着田震说:“年轻人,跟我沾个光吧。哈哈哈……”说着,他将田震介绍给了宿团长。田震跟宿团长握了手,然后拍了拍随身带来的挎包,对宿团长说:“草料我带来了,百草滩的油草厚实、筋道,光说不行,咱们到马厩里去试一下吧。”
    宿团长却朝田震伸过了一只大手:“把你的宝贝拿来。”
    田震从挎包里掏出一把油草,但他不明对方的意思。
    宿团长抓过油草,舔到嘴里咀嚼了一阵子,然后吐出来对乔局长和田震说道:“行,好料!”他见田震傻傻地眨眼,挥手笑道:“好奇是吧?有啥好奇的,一个骑兵团长不会辨别马料,那是扯淡!”
    然后他又对乔局长说:“老处长,就按你说的价钱,我全收下!”
    田震兴奋地并拢双腿,向宿团长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宿团长,您帮我们购买了拖拉机,我代表侨乡公社五万群众,向您表示感谢!”
    “嗬,”宿团长瞅着田震说道,“军礼还挺标准的!”
    乔局长向宿团长解释说:“你可别小看他,当过八路。”
    “好,中午一醉方休!”宿团长豪情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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