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田震砸了场子,张部长就一直耿耿于怀,但回来后他并没有表露出来,因为他有他的考量。田震跟谢书记的关系,张部长心里门清,凡是跟领导有特殊关系的人得罪了你,最好不要主动向领导告状,那样会让领导很难堪,最好的处理办法是让领导主动找你询问情况,而你又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这样领导就会感念你的胸怀,尽量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果然,张部长回到县委的第二天晚上,谢书记来到了他的办公室。
    “那小子的事我都听说了,真不像话!”谢书记坐在张部长的对面,一脸怒气。
    “事情都过去了,又没多大影响,这事就算了吧。”张部长故意把姿态抬得很高。
    “算了,算了行吗!”谢书记忽地站起来,气愤地说。“他这是目无组织领导,打县委的耳光,打魏副专员的耳光!”
    “他的出发点还是好的嘛。”张部长口是心非地替田震说话。
    “我不管出发点,他的影响太坏了,必须严肃处理!”
    “可是,”张部长也说出了内心的顾虑,“他错在哪里呢?细分析,说不清楚啊!”
    谢书记大眼珠子忽闪着,无奈中一腚又坐下了:“不管他错在哪里,他的行为影响太坏了,必须作出组织处理!”
    “啊呀,这不好做啊!”张部长背起一只手,在桌前闲荡了几步,向谢书记建议道:“要不,交给他们公社党委自己处理吧,这样也算是一个交代。”
    谢书记想了想 ,对张部长说:“那不等于不做处理吗。他们党委能拿一个副书记怎么样?”
    张部长收起脚步,窥窃了谢书记一眼,才去给客人沏茶。其实,他沏茶是假,为的是磨蹭时间,因为凭着自己的政治经验,谢书记前面说的话都是无关紧要的过场戏,纯粹是为了安慰,而他真正要说的话就在后面,这才是他成熟的思考。在张部长递上一杯花茶之后,谢书记轻轻呷了一口,看似随意,却又郑重其事地说:“老张,既然你这样宽厚大量,那我就谈谈自己的意见吧。”
    “看来,这个田震不太适合在党政机关工作,他既然是学水的,就让他做个专业干部吧?”
    张部长惊异地望着他:“你是说让他做水利局局长?可是老钱刚扶了正啊,好像昨天下的文。”
    “不!”谢书记摇摆着莫大的手掌,说道。“虽说他是学水的,但他有那个能耐吗?再说了,干部调整,不能走马灯呀。”
    他将茶杯撂下,又说道:“他不是一心想治河吗,就满足他一回。成立个治河指挥部,让他当主任。”
    “哪,这是个什么规格的主任?”张部长很在意干部的级别问题。
    “他的正科级待遇不变,但他不能兼任社长一职了。”稍停,谢书记又补充道。“但为了施工方便,还让他兼任侨乡公社的党委副书记。”
    张部长的所有疑问都变成了围绕眼圈的皱纹:“谢书记,听你这么说,这个治河指挥部是公社里的吧?但公社里的机构,还需要县委研究吗?”
    “我想这样,”谢书记解释道,“治河项目是侨乡公社的,但管理权还在县里,治理青云河不是个小工程啊,光靠一个公社的力量恐怕是不行的。”
    对于谢书记这个不伦不类的安排,张部长慢慢体会到了其中的玄妙。这样不但给了张部长一个交代,还等于给田震找了一条出路,级别不变,又能发挥他的专长。至此,张部长再次领教了谢书记的与众不同。但是把话落在台面上,张部长却另有一番表述:“谢书记,你的提议我很赞同,因为这样一来,不但对田震同志做到了量才使用,还跟魏副专员有了一个交代。对了,还有,周忠贵和田震虽然是老搭档了,但常在一起,难免会锅沿碰勺子,这样工作切块,也就减少了他们的矛盾。”
    对于他的理解,谢书记非常满意,他喝了几口茶,又对张部长说:“我又翻阅了一下田震过去写的治河报告,他提出利用青龙沟修筑围堰,在青龙庙下横截青云河,建造一个中型的水库,专家也基本同意他的意见。这样呢,我们干脆在青龙庙设立治河指挥部,省得在公社机关里产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赞成。”张部长说。“周忠贵与田震属于和而不同,缠在一起也不好。在青龙庙成立指挥部也便于现场施工,同时,成立了相对独立的指挥部,也好向地区争取物资支持啊。”
    “是啊,1958年连上的三个水利工程,把我们县快掏空了,我们就应当巧立名目,争取上级支持啊。对了,为了青云河指挥部像那么回事儿,给他们配备相应的人员,以及必要的物资。”
    张部长苦笑道:“人员好配,物资嘛,唉!”
    “好啦,具体工作你做吧。”说着,谢书记便要起身走。
    张部长笑微微地伸手揽了他一下:“谢书记,怎么说也是一个科局单位啊,你是不是亲自去宣布呀?”
    “我不去!”谢书记面带气愤地说。“见了他我就生气!他打了县委的耳光,我真想回他一耳光!”
    话还飞着,他人已走了。
    张部长来到侨乡公社宣布人事任命,在座的党委成员似乎有所预料,但又感到有点震惊。自从田震擅自敲了铜锣,大家都预感到他要出事,却没想到出事出的这样快。田震本人对组织采取措施早有心理准备,但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个结果。在他眼里,这不过是社长改成了主任,没升没降,平分秋色,况且现在的职位符合自己的所长,干得也顺应自己的心愿,总的来说是值得庆幸的。当然,他心里也有失落,这就是管人少了,管事也少了,从前管着全社四万人马,如今呢?还不知道几个呢;过去管着几万人的吃喝拉撒睡,现如今呢?也就是管着一条河。虽然挂着个副书记,但那是便于协调关系的,他再也无法指挥侨乡公社的一兵一卒了,他对侨乡公社的唯一权力也就是协调,协调是个满足管理者虚荣的词儿,比着管理的含金量差远喽!张部长在宣布任命时,特意强调了田震与侨乡公社的关系,这就是为了治河工程,应当积极发挥协调作用,明白了吧,不是管理作用!同时,张部长还代表县委,让田震跟史祖军交接一下工作,因为史祖军成了副书记、代理社长,说白了,也就是史祖军取代了田震。
    尽管田震对自己命运聊以自慰,但大伙都清楚,这样安排,他是遭贬了,所以大家都流露出了对他的同情和可怜。轮到了指定发言,周忠贵和史祖军的调子几乎一致,首先肯定了田震这些年来在公社发挥的作用,做出的贡献,然后又高调地表态,今后要积极支持田震的工作,并欢迎田震常回来看看。听到这些话,田震真想吼一声“他妈的”,因为他还挂着这里的副书记,家还在公社大院,说这些屁话什么意思?分明是在排挤人吗!
    主持会议的张部长又让田震说两句,田震的发言又是一个非同寻常,他将右臂撑在桌子上,伸出了一个指头:“我问一个问题。”
    “好,你说吧。”张部长赞同。
    “我的指挥部在哪里?就我一个光棍司令吗?”
    “在青龙庙,先跟农科队挤一挤,以后再想别的办法。”张部长下意识地笑了笑,又说。“你这是两个问题嘛。指挥部当然不能你一个人啊,要给你配助手,配备后勤人员、勤务人员以及技术人员等等,有的县里配,有的公社里出,本来就是县里和公社两级的项目嘛。”
    向来说话慎重的周忠贵也插话道:“张部长,我不知道自己的理解对不对,治河工程的后勤保障、技术支持应当由我们公社承担一部分吧?”
    张部长答道:“老周,你这种态度,和你的理解,都是正确的。当然,县里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好了,我还有一问。”田震又伸出了一个指头。“原始启动呢?需要资金、人员和设备啊!”
    “我们今天就不探讨那么具体了,我只是来描绘个骨架,具体的事情,再作专题研究。”
    史祖军也开着玩笑说:“老田,公社水利站是你家的,农机站是你一手搞起来的,你还犯什么愁。”
    由于走了田震,周忠贵感到心里轻快了,也调侃了一句:“是啊,你不是说后勤保障吗,陈老四,我把最好的火头军也调给你!”
    这当儿,张部长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顿时屋里鸦雀无声了。张部长庄重地巡视着在座的党委委员,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啊,同志们,田震同志不是需要助手吗?县委也同意配备一个副主任,大家看看,谁来担当合适啊,也可以毛遂自荐噢。”
    所谓的工程指挥部副主任,显然不能由实职领导干部担任,而符合这一条件的,也只有在座的几个没有实职的党委委员,由于大家尚不清楚这个副主任的规格高低,生怕被边缘化了,于是,那几个委员纷纷低下了头,极力躲避着张部长。会议室一下子沉闷了、凝固了。作为书记的周忠贵感到很没脸,轻轻拍着桌子鼓动道:“符合条件的都谈谈嘛!”
    史祖军用眼角叼着垂头的肖大嘴,怪声怪调地说:“别低头啊,我要是符合条件我第一个报名。同志们,治理青云河意义重大啊,它关系到农业条件的改变,关系到群众生活的提高……”
    史祖军还想发挥,被田震伸手打断了。田震望着张部长,发问道:“张部长,这个副主任什么配置?”
    张部长一愣,随口答道:“副科级!”
    一听如此高的规格,田震随手一指:“老肖,抬起头来!”
    在肖大嘴抬头的一瞬间,田震指向他说:“我选你了!”
    猝不及防的张部长,眨眨眼睛,只好征求肖大嘴的意见:“老肖同志,既然田震点了你的将,你同意吗?”
    肖大嘴扫了田震一眼,然后朝张部长点点头。
    其他几个没有实职的党委委员见肖大嘴“捡了个大漏”,不太甘心,其中一个不无所指地说:“涉及领导职位问题,是不是再议一下啊?”
    田震却带着情绪逼问开了张部长:“张部长,你觉得还用再议吗?”
    张部长看着周忠贵,挺了挺胸膛对大伙说:“我看就这样定了吧。”
    说着,他看看手表,站起身来说:“我还要到南流公社去,今天就到这里。”
    在周忠贵带领下,党委一班人把张部长送到了公社大门外。当张部长的吉普车走远后,周忠贵斜睨着身边的田震,略带调侃地说道:“老田,如今你独当一面喽,不应当开宴庆贺吗?”
    田震却回应道:“周书记,你就别拿我开涮了。项目还是公社的,我呢,还是你的副书记,有什么值得庆贺的?”
    史祖军也在旁边夹击田震:“老田,不管怎么说,你这次可是重用啊。不说别,可以直接跟县委汇报,在公社里,你可不能越级啊。”
    田震知道今天最得意的是史祖军,击打着自己的手掌,夸张地喊道:“对了,你老史当了社长,副科转正科,应当请客啊!”
    “我请,你也请好吗?”史祖军是不会放过田震的。
    这时,天已快黑了,周忠贵郑重其事地对大家说:“天快黑了,都各自回家吧。这次社教运动,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反对吃喝风,咱们不能跟上级的政策对着干啊。”
    于是,大家都各自朝家里走去。
    然而,田震走到了中途又悄悄拐了弯。他虽然被抹了社长,却当了治河指挥部主任,级别没降,还干了自己想干的事儿,心里的喜忧虽然不能确定比例,至少是不怎么难受的,他是一个心里兜不住事的人,此时此刻,他甚至产生了不吐不快的感觉。找谁呢?他第一个就想到肖大嘴,尤其是要将自己的思想灌输给他,让他对未来的工作充满了自豪,充满了信心。
    这两年,公社对家属院进行了重新改造,党委成员每家三间平房一个大院,一般干部每家两间平房一个小院,肖大嘴位列党委成员最后,便居住在了最后一排大院里。他回到家里正跟老婆在堂屋里准备晚饭,院门“邦邦”地响了起来,他穿过院子里的枝繁叶茂的葡萄架敞开了院门,田震机警地闪了进来。
    进了院子,田震就亲热地拍着主人的长臂,压低着声音说道:“祝贺你啊!”
    肖大嘴四周打量了一眼,毫无色彩地答道:“有什么可祝贺的。”
    田震小声比划道:“公社的实职就剩一个武装部长了,但那是小媳妇,上头的婆婆太多,而你当这个副主任,是个二当家,你放心,我一定放权给你,这么些年,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不会仗势欺人,挤兑别人的。”
    肖大嘴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他又对他说:“田社长,噢,田主任,上屋里坐吧,咱俩喝一杯。”
    “不,到我家里去,咱们好好聊聊。”
    肖大嘴想了想,说道:“也好,我家孩子多,闹嚷。你稍等,我有一瓶五年的黄芪酒。”
    天黑了,田震约着肖大嘴来到了自己家院。透过屋里的灯光可以看到,这个院子跟肖大嘴的那个完全不同,没有枝繁叶茂、果实累累的葡萄架,四处光秃秃的,只有东墙脚下摞着几棵白菜,看得出,这里的主人不像是精心过日子的。田震和肖大嘴进了屋,见毕克楠蹲在地下捣蒜,撅着的大腚格外引人注目。肖大嘴主动跟女主人打招呼说:“毕站长,我来找饭吃啊。”
    毕克楠起身,不冷不热地朝着客人笑了笑。田震又向毕克楠吩咐道:“整俩小菜,咱们一块喝几盅。”
    肖大嘴也积极配合地从怀里掏出了一瓶黄芪烧酒。如果过去,有人来家里喝酒,毕克楠的兴奋劲儿跟打了鸡血差不多,因为她不但喜欢凑热闹,更主要的是跟田震喝了几口小酒,肯定会趁着酒兴凑到一个床上,轰轰烈烈地放纵一把,这也是毕克楠所渴望所期盼的,不沾酒儿,田震似乎就没有男女这些兴趣。而今天,她竟反常了,将蒜臼子里的蒜泥一下子倒在了一碗白菜丝上,言辞生冷地说:“你们就凑合着吧。我还要值战备班。哼,战备班跟水利站多大关系?史祖军刚当了社长就点了我的卯。”
    田震却打着圆场对妻子说:“咱们离海岸线近,搞战备值班很正常啊。过去不让你值班,是因为我工作繁忙,现在工作单一了,你值个班也是应该的嘛。”
    “嗬,”毕克楠用鄙视的目光扫了田震一下,“遭了贬、下了台,还自得其乐,真不得了!”
    肖大嘴对毕克楠说:“毕站长,可不能那么说,老田属于平级调整,怎么是遭贬呢!”
    “好,平级调整!”毕克楠又白了肖大嘴一眼。“原来管着四万人,现在管着几个人,还上了青龙庙,这叫平级吗?”
    看来她什么也知道了,田震和肖大嘴再次领教了坊间信息传播的神奇。
    在堂屋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肖大嘴,看着表情复杂的田震,悄声建议道:“田主任,要不上我家去?”
    田震深吸了一口气,朝着肖大嘴一挥手:“走,跟我去个地方!”
    这时,毕克楠酸溜溜地说:“赵尔芳那里呀,可别碰上姜元成!”
    田震没再理她,带着肖大嘴走了。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陈老四的宿舍,肖大嘴见里头亮着灯,一把推开了房门。刚从食堂回来的陈老四看到了田震,将手臂上搭着的围裙一扔,原地立正,夸张地敬了一个军礼:“报告田主任,火头军陈老四向你报到!”
    瞧这阵势,陈老四分明知道了下一步的工作去向。田震也装模作样地问道:“陈老四,你为本指挥部准备了什么呀?”
    “报告主任,两缸疙瘩咸菜、一箱黄海盐。”说着,他又从小厨里端出了一盘油炸知了猴。“还有一盘下酒菜。”
    从田、肖的神态里,他已看出两个人这是找酒喝了。肖大嘴哈哈笑着,又摸出了怀里的黄芪烧酒。
    三个老战友、老伙计当着一盘炸知了猴和几根大葱,痛痛快快地喝开了烧酒。甭说,田震首先讲述治理青云河的重要性,陈老四中间截住了他的话:“主任,为啥治河你就别讲了,我,老肖都是在河边长大的,谁的心里不盼着治河啊!”
    肖大嘴对田震说:“田主任,你就讲讲咱这个指挥部怎么启动,从哪里干起吧。我干过粮行,当过大兵,对于治水还是个门外汉啊。”
    “具体地讲,分五步走。”田震掰着指头讲解道。“一是组建指挥部,二是制定施工方案,三是组织施工队伍,四是按计划施工,五是大坝截流、合龙,六是水库管理。”
    “妈耶,这么复杂啊!”肖大嘴是个喜欢简练的人。
    田震心事重重地说:“这只是计划,具体的运行,比这还要复杂。”
    陈老四跟肖大嘴碰着酒杯,说:“你呀,就别考虑那么多,到时候田主任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不就得了吗!”
    陈老四这番好意,弄得田震有点哭笑不得。
    肖大嘴带着田震的口信去青龙庙联系借住房子,进展非常顺利。秦国良要转让农科队借住的两间库房,素全法师愿意腾出四间偏房供指挥部之用,这样的开局,让心中没底的田震无比欣慰,他安排肖大嘴去做两面锦旗,给农科队和寺庙分别送去,肖大嘴一拍脑袋,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对了,素全法师借房子时提了一个要求,说他们的神像年久欠修,请我们帮着修缮一下。”
    面对这个要求,田震有些为难了:“青龙庙就那么几尊神像,修缮起来并不难,只是我们现在手里没有施工队伍啊。”
    肖大嘴小眼珠儿滴溜溜转着,对田震说道:“主任,公社广播站正在扩修,从那儿的建筑队抽出几个零工,用不了几天就把青龙庙的事情给办了。”
    田震觉得他的建议靠谱,便去找周忠贵。
    趴在办公室里修改社教运动报告的周忠贵听了田震的请求,第一句回答让田震有点莫名其妙:“老田,你这是赴任后的第一个请求,别这么简单化,换个难度大的吧。”
    田震迷离惝恍地说:“阁下,你什么意思?”
    “唉!”周忠贵扬起头来,将脑勺靠在椅背上叹息了一声,又朝前倾倾身子。“这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重要的一个内容就是破除封建迷信,树立科学的共产主义思想。你说你让我帮你修缮神像,这不跟社教运动的目的背道而驰吗?你换个别的项目,只有政治上没问题,我保证全力以赴!”
    “你别耍花枪,我就要几个泥瓦匠,何必呢!”田震有点不太满意。
    “老田哪,田主任,你就别难为我了,咱俩搭档这么多年,你又刚离任,无论从组织关系,还是到个人感情,我都应该支持你啊。可是,你也别让我为难呀。这么说吧,下一步你们不是动用民夫吗,你的计划我看了,四百人,我给你五百!”
    他的话,激起了田震的大脑皮层的兴奋点。田震向周忠贵伸出一只手:“一言为定!”
    周忠贵接过他的手,紧紧一握:“我说到做到!”
    田震忍着意外惊喜,转身走了。
    再次见到肖大嘴,田震大老远就笑眯眯地问他:“想问泥瓦匠的事是吧?”
    肖大嘴端详着他,猜测道:“你又搞了什么名堂?”
    田震得意地摇晃着脑袋:“呵呵,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老周怕跟封建迷信走近,不给我泥瓦匠,但我多抠了他一百个民夫。”
    “啊呀,”肖大嘴却皱着眉头说,“你多要民夫干啥呀?现在刚开工,用不了那么些人。”
    “傻啊你!”田震歪着头,嗤笑道。“我就不信,这五百个民夫挑不出十个泥瓦匠来!”
    肖大嘴脑筋也转过来了,点着头,慢慢竖起了大拇指。可不久,他的额头又卷起了愁云。他对田震说:“田主任,按计划民夫快进工地了,可是我现在才筹集了十几个帐篷啊,这几百号人,怎么住啊!”
    “办法总会有的。”田震胸有成竹地说。“你到县里去一趟,缠住张部长,他分管,不能看着民夫住在野外吧?另外,悄悄地做好准备,到沿河大队号房子,战争年代八路军不都这个样吗。”
    “田主任,你的脑子就是好使。”
    面对老战友的夸奖,田震有点厌烦,他朝他挥着手,说:“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本主任不接收副主任的夸奖!”
    五百名民夫准时在青龙庙前排成了方队,田震做了简单的动员,肖大嘴又走到了队伍前头,举起一只手喊道:“谁干过泥瓦匠,把手举起来!”
    呼啦啦,二三十人举起了手。肖大嘴指着队伍的一侧说道:“按年龄来,谁的年龄大谁站到那里去,我只需要十个人。”
    选出了泥瓦匠,陈老四又举着手跑到了肖大嘴旁边:“六个,六个做饭的,谁懂得煎炸烹炒,跟我来!”
    选完了人,田震喊了一声解散,突然又举着双手,“啪啪”拍了两下,喊道:“今天放羊了,会捉鱼的到河里去,捉一筐鲜鱼,咱们搞大会餐!但有一条,谁也不能逞能,不能出事!”
    他这种管理方式,还真适应了散漫惯了的农民,大家嗷嗷叫着,涌向了脚下的青云河。陈铁掌指挥着三条小渔船等着他们呢。
    中午的大会餐就在庙前的小树林里,大家按照编组,十个人一伙,蹲在树底下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虽然秋后有点凉爽,但人们的心情还是挺舒畅的。
    指挥部这伙人也在民夫中间,不过除了田震、肖大嘴、陈老四和通信员小丁,还多了参与捕鱼的陈铁掌。肖大嘴喝着酒,也没闲着嘴巴。他对田震说:“田主任,你这多要了一百个民夫,开始用不上啊。是不是挑一些体格差的,打发他们回去啊。”
    “又傻了吧你,”田震瞥着肖大嘴,开着玩笑说,“咱们是穷摊子,不怕干活的人多。你把这多了的人变成一个中队,跟着铁掌同志进驻百草滩,那里有苇子,有油草,编席子、打垫子,运到城里就是人民币啊!”
    陈铁掌也发表了自己的观点:“眼看天气越来越凉了,咱们动动手,打一些保暖草棚,不比住在农户里差。”
    但肖大嘴却信心满满地说:“用不着。明天我就进城,拉回一车帐篷来,首先解决那些牛棚里的苦难弟兄们!”
    田震端着盛了烧酒的瓷缸子,敬着肖大嘴敬说:“来,祝你马到成功!”
    可是第二天晚上,肖大嘴从城里回来时却低头耷拉角。田震问他怎么了,肖大嘴喝了一口水,用袖子抹了抹嘴角,然后掐着腰,仰着头,模仿着张部长的样子说道:“老肖同志,你们的困难我是理解的,但是,五十顶帐篷县里是有困难的。当前,全县都在搞献礼工程,建国十五周年嘛,这些工程许多是野外作业,需要风餐露宿,僧多粥少啊,所以,我只能尽其之力,批给你十顶帐篷。余下的困难,你们就自力更生吧。”
    说到这里,他猛地一甩手:“混账!”
    田震抿着刮净的嘴唇,瞪着眼睛出了一会儿神,突然对肖大嘴说:“别发牢骚了,发也没有用。你去趟草编中队,让他们把活干得漂亮一点,帐篷不够,咱自己打造草棚,弄得漂漂亮亮,暖暖和和,建设一个有特色的生活基地。”
    “对,不蒸馒头争(蒸)口气!”肖大嘴看来憋了一肚子气。
    “还有,”田震又吩咐他说,“你去跟陈老四商量一下,把炊事班再扩大一倍,这百草滩水草丰茂,咱们自己养猪、养羊,学习三五九旅,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但肖大嘴却心有余悸地说:“田主任,咱得悄悄地干,如果太张扬了,让周书记知道了,他会扣留咱们的调拨粮的。”
    “这点我早就想到了。”田震对肖大嘴说。“虽然工程调拨粮是县里和公社两级筹集的,但为了防止节外生枝,你可要多动些心眼啊。”
    “怎么动心眼?”
    “这还用我教啊?你不是干过粮管所长吗?”
    肖大嘴心中豁然开朗:“县里的调拨粮公社无权挪用,但公社的筹集指标就不好说了。”话到这儿,他悄悄凑近了田震:“田主任,咱们先动用公社的调拨粮,县里的留着。对了,将公社的十万斤调拨粮先拉到工地来。”
    “对,指挥部不要在寺庙里了,跟群众打成一片,移到生活基地中间,粮食就存到指挥部的帐篷里。”肖大嘴也启发了田震的思路。
    肖大嘴又建议:“干脆,把县里的调拨粮也拉来,存到可靠的老乡家里。”
    田震听了,哈哈笑了:“哈哈,这怎么跟当年坚壁清野差不多呀。”
    “这怨谁?”肖大嘴噘着嘴巴说。“这都是逼的!我看出来了,有些人说是治河工程重要,摊上了事,就不管不顾了。”
    “怎么,你后悔了?”田震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问他。
    “我后悔啥?正儿八经当了个副科级,心满意足了。再说了,这也是给老少爷们治河啊!”
    治理青云河需要批方案,可是田震跟水利专家制订的方案报给了张部长后,迟迟没有回复,田震见张部长不拿治河当回事儿,也就不按套路来了。他带着几百号民夫直接奔向青龙沟,在那儿砍树、除草,清理沟底的障碍,肖大嘴有些担心,问他擅自施工行不行,田震对他说:“听那些官僚的,黄花菜都凉了。”他又告诉肖大嘴:“只要治理青云河,必定选择青龙沟为库区,这些障碍他批也得清,不批也得清。再说了,这么多民夫集中起来,让他们闲着,不几天就心散了。队伍散了心就不好带了。”
    青龙沟的清障刚刚开始,肖大嘴就拿给田震一份通知:“田主任,为了迎接建国十五周年,县里要组织献礼活动,要求各单位报项目,然后进行验收,评选红旗单位。这是通知。”
    田震接过通知扫了几眼,忽然皱起了眉头:“怎么,这通知是公社给我们的?”
    “哦,对啊,通信员小罗送来的。”肖大嘴随口答道。
    田震将油印的通知一把推给了肖大嘴:“退回去 ,让小丁退回去!”
    “退回去,为啥?”肖大嘴问道。
    “我们是相对独立的正科级,跟公社平级,他们给我们发通知,不符合规矩!”
    田震的话,肖大嘴一时理解不了,因为在肖大嘴眼里,田震是一个不在乎高低贵贱的人啊。
    肖大嘴劝他道:“你我还在公社里任职,人家下达通知,也说得过去。”
    “不行,尤其是县里的活动,更不允许公社给我们指令!”说到这里,田震才向肖大嘴解释道:“原先怎么说的,不是公社的项目,县里管理吗?正因为形同四不像子,有人才扯皮推诿,不拿我们当牌出。这回如果我们认了,咱们再跟县里打交道就更难了。一定要让县里认可我们!还是你回公社吧,亲自把通知退给周书记,这样,他就会跟县里反映,县里就会重新认识我们!”
    “田主任,这样好吗?”肖大嘴充满了担忧。“我们这样不给周书记面子,往后他还支持我们吗?”
    田震却说:“老周是谁?官场上的‘老家贼’!他本来就想把我们推出去,让我们少麻烦他,我们这样一闹,他正好有了借口,趁机把我们推给了县里。你去吧,说不定他还请你喝酒呢。”
    肖大嘴去了公社后,周忠贵的态度还真让田震猜着了,他心平气和地收回了通知,苦笑着对肖大嘴说:“县委的新亮主任我怎么说他也不听,我说你们指挥部直接受县里管理,应当由县里下达任务,他非得让我们公社代劳,你看看,得罪田主任不是,老肖,你回去跟老田好好解释一下。”
    “他理解你,说这事你肯定受难为了。”肖大嘴不负盛名,很会编瞎话。
    就在肖大嘴往回赶的路上,县委办公室刘新亮主任的电话早已打给了田震:“田主任,听说你生气了?怎么,喝几盅压压惊?”
    “我怎么敢生你的气呢,刘大主任!”田震清楚刘新亮是个滑头(当然不是滑头也当不了县委办公室主任),也软中带硬地说。“我们当小媳妇当惯了,在别人眼里是大是小,不在乎了。不过刘主任,即便是小媳妇,也得主家过日子吧?你们帐篷可以不给我们,钢钎、炸药、水泥,这些东西总不能少吧?没有这些东西,拿什么治河啊,这个指挥部不是形同虚设吗?”
    “你看看,你看看,”刘新亮说,“我是来下达补充通知的,你却伸出了一只大手,要这要那,我有那个能耐吗?”
    “刘主任,我并不是向你伸手。我那些申请报告快比泰山高了吧?麻烦你尽快送达给领导啊!”
    “啊呀,老兄,都送达了。施工方案,张部长说要送专署审批,你那些要钱要物的报告,都在领导手里呐。”
    正说着,他突然降低了声音:“田主任,张部长叫我了,我来电话就是问一下,你们指挥部的国庆献礼项目想好了吗?”
    “想好了。”田震毫不犹豫地答道。“大型草编工艺。”
    “什么,草编?你可别胡来啊!”对方了解他,发出了忠告。
    “怎么会胡来呢?劳动者也有革命的浪漫情怀嘛!”
    一个月后,献礼项目考察组来了,他们是从侨乡公社新建广播站来的,两辆吉普,缓缓停在了青龙庙前。让田震想不到的是,谢书记也来了,这是田震调整工作以来第一次见到谢书记。身材魁梧的谢书记下了车,面对有些兴奋的田震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表现,不仅如此,他似乎对迎上前来的田中熟视无睹,回头对随他下车的张部长说:“走,看看他搞得什么名堂吧。”
    田震看出谢书记有意跟自己保持距离,也便调整了心态,公事公办地对着谢书记和张部长说:“请领导跟我走。”
    他领着考察组拐到了庙宇的侧面,只见顺着下坡出现了一片棚子,近处是草席搭建的,远处是帆布帐篷,鳞次栉比,错落有致,就像是电影上的古代兵营,场面十分壮观。
    张部长巡视着这片营地,问田震:“这也是献礼项目吗?”
    “是啊。”田震答道。“治理青云河,总得需要营地吧,既然上级困难,没有足够的帐篷,我们就自力更生,发动群众编织芦苇,搭建草棚,你们看,我们的草棚不仅注意了防雨、防寒,还强调了坚固、美观。这样的特色营区,作为献礼项目不行吗?”
    从田震的话里,谢书记已经听出了怨言,他为了保住张部长的面子,赶紧转移了话题,问田震:“你们的工程进展到了哪一步了?”
    可田震偏偏朝着谢书记忌讳的方面使劲:“如果施工方案批了,物资保障跟上了,现在至少是库底清障结束了。”
    当着谢书记的面田震如此不管不顾,张部长确实有点儿不安,他对田震说:“田震同志,你也要从大局出发,体谅上级的难处嘛!”
    田震刚想回击张部长,却让谢书记挥手打断了:“田震哪,治河工程可是很复杂的,要稳扎稳打。”
    “可毛主席教导我们,要‘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啊!”
    谢书记没想到田震摆出了领袖的指示,他有点尴尬,抖着嘴唇,没说出话来。当然喽,比谢书记更尴尬的是张部长,他让田震弄得内心很糟糕,为了扭转局面,争取主动,他走到了田震跟前:“我们搞社会主义建设,就应当鼓足干劲,多快好省。你的那几个报告,我都看了,回头我就向谢书记汇报。”
    谢书记望着张部长,眼里带着微妙的笑意:“既然县委让你分工水利工程,你就不用汇报了。”
    这些话既有含义,又有分量,让张部长不得不考虑。随后,他主动问田震:“你们现在最急需的是什么?我是说最急需的,多了,县里也拿不出来。”
    “钢钎、炸药和水泥。”
    “好吧,你明天派人去找我。”张部长觉得应该给田震解决一些问题了,不然也不好跟谢书记交代。
    为了买上级的好,张部长又凑到了谢书记跟前:“谢书记,这个特色营区,也很有意思啊。”
    想不到谢书记扭着嘴巴,斜瞅着田震说:“这算什么项目啊,不就是搭了几间棚子吗!”
    虽然谢书记的话难听,但田震的心里却甜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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