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差一点没要了海林的命。至于后来他是怎样被人从雪窝里拉上来的,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从母亲兰花的口中,他才知道幸好那天大妈家的狗在自己头上的那片雪里撒了尿,随后又冲着那块雪地死劲地吠着,这才引起了大妈的注意。如果不是这样,海林这次一定会死在雪窝里了。大妈高兴地冲海林道:“幸亏你回来后经常到我家玩,让我家的狗认识了你。你看这次要不是狗知道是平时和它玩的人,它就算闻到了味道也不会在意到呢。”
    海林的母亲望着海林流泪道:“一切都将会好起来的,海林。”又看着大妈跪下道:“大妈,我家海林这次真的要好好感谢您了。要不是您今天突然到小店去找大爷回家,我这海林怕是一个冬天就这样埋在雪窝里也没人知道的了。”
    大妈见兰花只不过是海林的继母,竟然这样有礼数。她不禁心里好一阵感动,忙接口道:“我应该感谢你才对了。啊唷!真想不到老婶你,只不过是过继过来的母亲,就把我们李家的孩儿看得和亲儿子一样。前一个女人有你一般好我们也不用为这个孩子而整天操心了。今天的事情我是应该做的呢,换做是别人发现了也一样。”
    成武揉了揉眼睛道:“可见冥冥中是有老天的意思的,若不是老天让我家大爷今天这么大的雪天去打麻将,大妈你也不会去找他,那我家海林更是不可能活着回家了。”
    大家望着躺在床上只管发着高烧的海林,一个个都心急如焚的。李开山道:“这大夫怎么到现在还不来,要么我再下去催催他。不然这孩子真的急死人了。”
    兰花强做欢笑道:“你这又着急作什么,人已经找回来了就很不错了。这会子只不过因为刚才在雪窝里冻得感冒发烧而已。就算没有大夫过来,他睡一觉,发了汗也就没有什么事情了。”
    大家正说着,只见钟大夫径直走了进来。他笑道:“人怎么样了——哎哟,这老天!雪下得实在是太大了,早就想赶过来了,只是实在是没办法了。真的很对不起你们了。”一边又给睡得昏迷不醒的海林看了看情况。
    见钟大夫停了下来,兰花忙让大妈给递过一杯茶,一边又问着海林的情况。
    钟大夫道:“情况不是很好,都烧成肺炎了。不过不要紧的,吊上几瓶水就好了。你们可以出去忙你们的了,让他一个人休息休息,到了大概针水快完的时候,再过来帮他把吊瓶换一个。”
    众人见说,便一个个鱼贯而出。成武继续劈着用来过年的柴禾,而李开山老头则一边看电视,一边看着窗外的雪。一旦雪下得多了,他便出去将路给扫出来。兰花则忙着给家里扫尘——这是农村过年前的规矩:家里的每个角落都要在年前扫得如新的一样。兰花死命拉着大妈在吃个晚饭回家,但大妈说到底还是回去了。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尽管地上已经堆积了很多雪了。李海林虽然头脑昏沉沉的,人也懒得说什么,但他的心里还是很清楚了。望着家里的天花板,他不由地落了两行热泪:为什么雪始终都不来看自己,为什么电话上已经说好了,她还爽约?难道家里的人说得一点也没有错:婊子的女儿还是婊子吗?难道她以往和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她故意要使出来报复自己的手段么?
    海林这么痴呆呆地想着,但这一回他是误解了雪了。
    在这个大学纷飞的早上,雪本来是不想过来的。于是她打了一通电话给了海林。但心不在焉的海林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自己手机的响声,继续在那个已经被大雪封死了的路上继续等待着。在打了几个电话没人接听后,雪感到心里的不安。于是她最终还是决定了冒着风雪步行到海林家的大队。在那高高的路口上,她发现了:原来海林并没有在那片以往他们相约的小塘埂边等待着她……
    海林沉沉地睡着,什么也不想想。此时此刻,他只想安安静静地睡上一觉。自从认识了雪以后,他就没有一晚正正经经地睡过一个安稳觉。白天看到的是雪的身影,一个人走在路上满脑子想的都是雪,回家到了睡觉的时间,他更是要把与雪相处的情节反复在自己的头脑里重新播放几次才能心安理得地睡着觉。而今天在病魔的面前,他不得不让自己屈服,乖乖地什么都不想就睡了下去。事实上,他也实在太需要睡眠了!
    突然,他的手机又开始猛烈地响了起来。海林听了,就感到头疼。他看也不看就将手机接在耳朵边叫道:“臭婊子,这时候打什么电话。婊子的女儿都是婊子!”
    “你在骂谁呢?”兰花听见了里面的叫声,慌忙跑了过来。海林听见母亲过来了,便匆忙把手机一合,装作一副睡得很响的样子。其实,当他把手机一放下,他只躺了不到十几秒钟就睡着了。
    “这孩子又怎么了?”李成武见老婆慌慌张张地跑到楼上,自己也匆忙赶了过来,以为儿子出了什么事情。
    兰花看了看海林一眼,叹了口气又轻轻出来冲着正赶来的成武摇了摇手,示意他出去。走出房门后,兰花看着满脸焦急的成武道:“也没什么的,只不过是海林刚才说了梦话了,不要这么急的。”
    这边雪放下了手机,轻轻地点上了一根烟。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了出来。望着窗外的野地上那纷纷扬扬的大雪,她不禁流了几滴眼泪。
    雪优雅地坐在窗前的一张沙发上,吊起了二郎腿。望着远方,她轻蔑地笑着,那双深邃的眼睛中又放射着无限讽刺的味道。
    一直到了晚上十点钟,海林才从梦中醒过来。望着空旷的房间,他喃喃地说道:“为什么我又醒过来了?既然老天让我醒了,为什么又要让我感到心痛?这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不是么?”
    想着白天的等待,他不禁又要怨恨起雪的无情。又想了想那副惊险的一幕:当他在雪窝里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天啊!海林突然感到不可思议,他发现他那时想到的居然是如何爬出那片魔鬼的地盘,好好的活下去。想到这里,海林突然有一种愧疚感:自己看来对雪的用情还没有真正到家。如果真的很喜欢雪的话,自己在要死之前想到的肯定是她!海林想了想,又安慰着自己:幸亏自己没有对雪动情太深,否则自己的情意没有被人家接受,或者人家光是接受了,但却根本就没有同样对自己也动情,那么自己到头来岂不是太亏了自己了?
    既然雪今天没有来,那么她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海林心里想着,便不由自主地给雪拨了个电话,但电话那头显示她正忙。海林只好望着手机叹了口气,又望着黑咕哝咚的窗外发起呆了。
    茫茫的冬季,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海林突然就想着。他随后也就突然感到奇怪了:自己明明就是喜欢冬天的,为什么现在又希望这冬天早一点结束呢?这实在是让自己感到费解了。
    “海林,现在还没有睡觉么?”兰花敲了敲门道,“我可以进来和你说会话么?”
    上一次海林告诉兰花关于女朋友和他讨厌的人在一起的事情,并没有引起她的足够重视。她当时只是认为那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便是那个女孩和海林所讨厌的人是极为亲密的好友。但她万万想不到海林所说的那个人居然就是那个曾经在海林家住过一段时间,将这个家搞得鸡犬不宁的女人张碧玲。而这也是昨天从丈夫的口中,以及海林的表情里,她才得知的。
    想到这里,她从昨天晚上又开始睡不着了,今天晚上也一样。她很后悔当初没有向海林问个明白就那样轻率地给他出注意。哦!她想,如果问了海林,他一定不会告诉自己的,搞不好甚至会恶化自己和他的关系。但今天既然知道了这事情,她就一定要管:绝对不能让这个女人再一次踏入我们家的大门!
    兰花虽然是因为丁哓哓的母亲是个妓女才不喜欢她的女儿和自己家里有什么牵连,但她最关心的却不是这个:张碧玲与自己丈夫的认识并不是人家介绍了,而是丈夫主动追求人家的。而自己的相貌并不出色,甚至是有点老了,这当然不会引起成武的注意了。她与成武的认识与相处完全是通过成武第一个妻子的母亲,海林的亲外婆介绍的。相处了四年的他们,也只是和普通人一样过着很平淡的生活,并没有像人家说的李成武和张碧玲之间曾经拥有的浪漫的爱情故事:彼此间为了爱,一个要跳黄浦江,一个要出家当和尚。
    天啊!我到底在想些什么?兰花想到这里不由地打了个寒战。突然间,门开了。她抬头看了看,儿子海林那张布满胡须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展现在自己的眼前了。这么几天下来,兰花突然感觉到海林老了很多——哦,不!好像是变得更加成熟了。
    “妈妈,您怎么这么晚还没有睡么?”海林将母亲迎了进来,“外面走廊上的风好像也大得很,妈快进来吧,我去给你倒一杯热茶过来——马上就来。”
    兰花并没有回答,并没有说不要忙的意思,只是呆呆地看着儿子匆忙地披上外套,匆忙地穿好拖鞋,又匆忙地拿着一只瓷杯子咚咚地向楼下跑去。对于这个儿子能够那么亲密无间地叫自己母亲,她已经感到无限的满足了,觉得这是她出生以来遇到的最大的幸福。想起当初还想把自己的亲生女儿给了他,她突然就有了一种“糟蹋了这个儿子”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很奇怪的:亲生母亲怎么可能不时刻为自己的女儿着想呢?但实际的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儿子又漂亮,学历又高。自己的女儿不是很好看不说,初中的书还没有念完就非得要出去上班。就是那几年的书,她也不是很好好地念。
    “妈,你在想些什么?笑得这么开心。”海林一手端了一个装着茶叶的茶杯,一手提着个暖水瓶,望着母亲嘴角中露出的笑意感觉很奇怪。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我这么大的年纪还能到你家来过个大家庭所拥有的日子,我就感到好幸福。”兰花望着海林笑着说道,“每次听到你叫我母亲,我就感到好高兴——真不知道我那个女儿怎么非要叫你父亲为叔叔,真拿她没办法。”
    “妹妹今年到现在还没回来么?”海林很随意地问着,一边给母亲倒着茶,又端了过来。
    兰花接过茶,一边道:“她呀!今年三十坐她自己叔叔的车子一起回来的——我倒是不希望她回来的,那么大的雪,一想到她还在那么滑的路上,我就提心吊胆的。”
    海林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坐自己家亲戚的车子,终归还是放心一些。再者叔叔的车子是一般的小轿车,就算车翻了人也没什么事的——别怪我的嘴很烂啊。”
    兰花望着海林就笑了,并没有立刻回答。她顿了好一会儿功夫,又喝了口茶道:“哎哟!本来是不想喝的,只这一口,人就感到全身都暖和起来了。”
    海林并不知道要说这么,只是望着母亲搭讪着微笑。兰花默默地喝了一会儿,突然就抬起头道:“你那个女朋友到底是不是叫丁哓哓呢?能不能告诉我呢?”
    海林听言,顿时那张笑容就僵住了。他望着窗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泪水不要流出来。对于母亲的话,他并没有直接给予回答。
    兰花继续说道:“你和谁在一起,做母亲的都会支持你的。”
    海林惊讶地望着兰花,他不知道母亲下一步会说些什么话。
    “但是丁哓哓除外。”兰花正色地说道,“你已经大了,应该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其一,你的一家人曾经被她的母亲闹得焦头烂额的,他们并不希望这个女孩的母亲再次出现并成为自己的亲家;其二,在我们农村人眼里,做了戏子和婊子就不能再做别人的亲家或是老婆——不要怪妈的话说得过于难听——至于那个女孩的母亲是不是做那一行的,我并没有亲眼看见,但已经掌握得很确切的了。一来人家都这么说的,二来她曾在汽车站外面招人家‘休息’,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我们是个小户人家,并不想因为和这样一个人做了亲家招人家的骂,受左右邻居的孤立。我并不管她的女儿的人品怎么样,就算好得不得了我们也不会接受的,就是因为她有那样一个妈妈。其三……”
    “可是,妈……”海林道,“雪并不是丁哓哓啊,她亲口告诉我她和那个女人只是八辈子打不到一个边的亲戚的,妈……”
    “那也不行。”兰花淡淡地抚摸着海林那宽阔的肩膀说道,“其三是最重要的,那就是为了我自己。我不知道如果那个女人再次出现在这个家门,我该怎么去面对。”
    海林不解地望着母亲,一下子就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兰花呆呆地望着房门道:“曾经听说那个叫张碧玲的女人和你的父亲有过一段像电视上说得那样,很浪漫的爱情故事。她和你父亲的结合完全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的——也许你并不知道这一点,但我却是早就知道的。想想我和你父亲的认识,一个是为了能让自己的女儿今后找上一个好丈夫,能让自己不再过着那种孤独的日子;另一个则只是为了可怜一个孤苦无依的,比自己还大上那么三四岁的女人。这两个人的结合可以说完全没有任何爱情的因素,有的只是为了能让生活继续下去,能让家庭完整下去,过着很普通的日子。”
    海林惊讶地望着自己的母亲,他万万想不到父亲和那个恶毒的继母居然还有浪漫的爱情故事,想不到母亲嫁入到这个家只是为了能让自己和女儿有个好归宿。突然,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于是他忙问道:“那么,您是不是刚开始的时候想把女儿嫁给我?”
    兰花默默地点了点头,又道:“自从上次你和我单独说了话后,我就没有抱这个心思了。我现在倒认为我的女儿并不适合你。”
    “那么。”海林继续道,“你是怕我将雪娶进家后,因为雪的关系,父亲和那个女人又重生旧情?你怕因为我娶了雪而让你未来的生活没有了保障。”
    兰花点了点头道:“请原谅我的自私。”
    看来,她也是个很朴实的女人。对于这点,李海林也能够谅解的:乡下女人没有文化,她们能够为自己的下一代考虑的,也只有通过这些方法了。何况,阿姨本来就不是什么坏人。
    海林苦涩地微笑了一下,好像自言自语似地说着:“原来是这样的,那么,我们是一定不能够在一起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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