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人的眼中,他的一生太过平顺,修炼之路也是一路平坦。
    随着修为渐长,他和同门师兄弟之间的关系却越来越疏远。
    从前间或还能交谈两句,后面只余无言。
    他们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惊讶、羡慕,慢慢变成了敬畏。
    他也从他们眼中的小师弟,渐渐变成了高不可攀的——
    宗主。
    转眼之间,百年过去,世易时移。
    师父在渡劫中陨落,亲近的师叔长老或是闭关或是化道,只余下几位对他敬畏有余、亲近不足的长老。
    早年的时候,身边还有师父陪伴。
    每一次出关,师父都会给他一件礼物,有时是一件法衣;有时是一瓶丹药;有时只是师父在凡间游历看到的一些小玩意儿。
    每一次收到师父的礼物,都能让他由衷地开心。
    倒不是这些礼物有多贵重,只是让他感觉他并不是孤独一人。
    可当师父渡劫失败陨落之后,这偌大的天衍宗,便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慢慢地,他便成了众人口中高山仰止、遥不可及的凌霜君。
    梦中的一切,于他而言都显得陌生而新鲜。
    更因为少年无论身处何地,是身犯险境抑或是春风得意,身旁总有一个红衣女子相伴。
    她说:“你要死了我不帮你,我只等着替你收尸。”
    哪怕少年数次生死搏杀、命悬一线,但是向来顺风顺水的景行,居然很羡慕他。
    羡慕他身边一直有一个人陪着他,无论他身处怎样的险境,总能在最后带他回家。
    他的最后一场梦。
    便是眼前的场景。
    少年精心设局,蛰伏多年,终于得偿所愿——
    亲手杀了她。
    一生未尝败绩的凌霜君,在那一刻用尽毕生所学,想要掌控身体,阻止少年,可最终,只是让他亲手感觉到了将剑刺入少女体内的锥心之痛。
    从那以后,凌霜君景行,不再做梦。
    第56章 叛主
    在梦中时, 他便知道那女子是陆玖,而他“附身”的那个少年,被陆玖起名叫做陆玖。
    做梦的时候未曾想过去寻找, 待到这梦结束时, 凌霜君赶到魔门,屠尽诸魔, 最后只找到两具尸体。
    一具在旷野,一具被掩埋在长哭殿的废墟之中。
    他将她的身体带去无妄雪山, 遍寻修真界,找到无数奇珍, 修复了她身体上的伤痕和体内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样的经脉。
    那一日,他枯坐在无妄雪山的洞窟中,执着千山醉, 醉眼迷离中,望着她与生前别无二致的模样, 恍惚间看到她好像笑了, 伸出手去却只摸到一片刺骨的冰凉。
    喝光了云渊藏的千山醉,他的心却一直清醒,未有分毫醉意。
    他无法欺骗自己她还活着,他清醒地知道, 人死了就是死了, 再也活不过来了。
    哪怕身体修复得再像生前,她也回不来了。
    在她死去后半年,景行才陡然感觉到这种天地寂寥无人相伴的怆然, 在战斗中受到的伤,才觉出几分隐痛来,竟是如虫蚁啃噬, 痛彻心扉。
    于是不愿继续留在无妄雪山,回了天衍宗就此闭关。
    硕大的雪片,从灰扑扑的天幕飞下,将周遭暗红的土地与残肢掩埋,浸染魔息、血流成河的大地忽然显出几分干净来。
    再抬步时,脚步已经很平缓轻巧,踩在刚铺就的雪绒之上没有留下半个脚印。
    一道冰蓝色的亮影划过天际,如同碎星坠落,迅疾如风,拦腰截断空中纷飞的雪片,落在景行手中。
    手,还是那双手。
    纵使有片刻的恍惚,他也从未忘记此刻身在何处。
    不管是他和那少年之间的联系,还是这一场始终无法忘怀的噩梦,都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剑起,阵破!
    远处萧索的群山、脚下淌血的碎石、空中飞下的雪片都在这一瞬间仿佛被按下了静止键,倏然停滞。
    然后——
    崩碎!
    眼前的画面分崩离析,露出秘境中的景象。
    是在一个山谷中,脚下是一方荷塘,大小惊人的荷叶挤在一起,近乎遮盖了整个水塘,他此时正是踩在荷叶上。不远处是一个六角小亭,亭中一张香案,案上的乌金盘蛇香炉正吞吐着袅袅白烟。
    身旁,与他一道进入秘境的几人双目紧闭,垂首而立,武器落在荷叶上,脸上神情或惊或惧,极不安稳的模样。
    进入这秘境中的所有人,都被迫进入了幻境。
    亦或许,进入秘境起的那滔天巨浪,也是一个幻境。
    这并不是阴峡秘境中原本该有的东西。
    一道黑影,陡然出现在了亭后的崖壁上。身形巨大几乎占据了整个崖壁,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和邪气,似乎是头部的位置分出数根触手,扭曲着扩张,向着荷塘中人而来。
    粗哑如同枯树打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凌霜君到底是不同,哪怕是内心深处最不想面对的场景也能这么快抽身而出……嘎嘎嘎……”
    声音一开始很遥远,突然又变得很近,仿佛就在耳畔低语。
    “该说你是心性强大,还是太过冷——”
    话音戛然而止,崖上黑影也像他忽然出现时一样,亦忽然消失了。
    只见那一道颀长的白影向前踏出一步,看着步子不大,却在转眼间出现在了亭中,手中的剑指着香炉,剑尖挑开炉盖,白烟猛地一散,被打乱了形状。
    炉盖掀开,玲珑的香炉内赫然是一根长着参须和手脚的老参,头顶上结了一枚拇指盖大小的红果儿,闪动着诱人的光。
    景行缓缓伸出手,那在香炉中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是个死物的老参再也忍不住:“呜哇哇——凌霜君您大人有大量,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您心胸宽广就饶了我吧!”
    “我才五百年道行,不好吃啊!”
    老参手脚并用地躲到香炉的角落里,用尽全力贴在香炉上,力图离那一只足可毁天灭地的手远一些更远一些。
    而天不遂人愿。
    那一双手却并没有随着他的哭喊求饶而停下,反而愈靠愈近,直到捏起他的一根参须,倒提着提溜出了香炉。
    哭声戛然而止。
    老参心怀莫大的恐惧,一动不敢动地闭上了眼,白生生的小腿和胳膊僵硬地停留在前一秒挥舞的时刻,成了一个扭曲奇怪的形状。
    “放他们出来。”漱雪流云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老参却仿佛感到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此时参在人手,是半点不由己啊!
    老参的每一根触角都成了僵硬的形状,头上的红果儿随着动作晃了晃,嗫嚅道:“不是小老儿不听您的命令,实在是……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半晌没听见回应,老参颤抖着睁开绿豆大小的眼睛,小心窥去,却见男人的眼睛竟然盯着他的头上的红果儿!
    老参浑身一凛,赶紧建议道:“这幻境全靠乌金炉维持,现在乌金炉开了盖,也没有小老儿的法力维持,他们很快就会醒了。”
    景行神情不变:“你主人是谁。”
    老参豆眼一亮,立刻就想卖主求荣,张了张嘴却半晌没有吐出字来。
    见他阿巴阿巴半天,却说不出话,想必是被那人下了禁制,不能吐露他的身份,凌霜君垂眸,扯下一根参须丢进香炉中。
    “既不能说,便把记忆做成幻境,我亲自去看。”
    白生生的小手忍不住去捂了捂被扯断参须的地方,尽管并没有哭丧着脸小声应是。
    乌金炉暂停工作许久,其他人也渐渐从幻境中醒来,正揉着额角蹙眉观察周边的环境。
    听到凌霜君说话,抬头看去,只见小亭之中出现了一个身穿青色袈裟的和尚,戴着一串星月菩提佛珠。
    正阳真人是最快摆脱幻境的影响的,但是在看到此人的时候还是不禁露出了一丝迷茫的神情:“空明?你怎么在这……”
    忍不住上前一步,接触到凌霜君漱雪般的眼神,心中一凉,陡然清醒过来,退后一步,按住腰间剑鞘:“是幻境啊。”
    其他人也皱了眉头:“空明方丈怎会出现在此处?”
    “难道阴峡秘境的事情与他有关?”
    被提在手中的老参忍不住想要点头,奈何被倒提着,点头是个技术活,努力了半晌也不能让人分辨出他的动作,挣扎了两下丧气地停下了动作,浑然一副放弃折腾的模样。
    空明裣衽坐在案前,伸手打开了炉盖,白烟被打散,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用一根红绳捆了其间的老参出来,以指为刀在中间划了一道口子,淡绿的液体从中流出,馥郁的药草香瞬间席卷了整个荷塘,让每个闻到的人都忍不住心神一荡。
    看着记忆中的一幕,老参涕泗横流,他本以为,当日就这么被和尚抓出来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却没想到,时隔不久的今日居然再一次被人如此轻巧地捉了出来。
    “藏得倒好,只是苦了贫僧寻你许久。”
    “呜哇哇——别吃我!你要我干什么我都答应你!呜呜呜呜……”被红绳捆住的老参伸出触须胡乱挣扎,但是无济于事,红绳没有半分松动,于是哭得更大声了。
    空明慈祥一笑,落在众人眼中却无端显出几分阴翳来:“只是帮个小忙而已,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说完空明把老参丢进香炉中,连同香炉一道揣着离开了小亭。
    幻境就此为止。
    飞羽宗修士看完,有些发怔,开口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参小心翼翼道:“唔,有些日子了,仿佛是半年以前吧。”
    半年以前?
    众人回忆起这半年里发生的事情,觉得并不简单,这半年的修真界仿佛是气运到头了,坏事一件接着一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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