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大了,显得有些絮叨。
    姜姮勉强提起一抹笑:“养尊处优久了呗,养娇弱了。”
    “这样不行。”姜照皱眉:“你不能天天关在屋里不出门,得出去活动,没事骑骑马,射射箭,或者干脆找个懂拳脚的陪你练练,这整天关在屋里,好人也关坏了。”
    姜姮无奈摇头,还未说什么,林芝芝抢先一步道:“那怎么行?妹妹有了身孕,且得好生养着,这孩子如此尊贵,可不能有半点差池。”
    姜照还是那直来直往的性子,摆手:“我没说不该好生养着,我们姮姮自小活泼好动,这么关着她,她心情如何能好?她若心情不好,这孩子能好吗?”
    姜姮往榻边挪了挪,朝姜照伸出手,微笑:“爹爹,是我自己不想出门。我觉得累,这孩子太磨人了,让我太累了。”
    姜照握住女儿的手,只觉得滑腻冰凉,险些从掌间滑落,他默了默,问:“姮姮,你是不是怪爹爹?”
    姜姮惊惶:“爹爹为何这样说?”
    “你若不怪爹爹,为何不常来看爹爹?我们就住在芳锦殿,几步路的事,你怎么总推说忙不肯来?”
    姜姮实是情怯,既念亲人,又怕见亲人,最怕的是父亲发现,眼前这个姮姮,早就不是从前的姮姮,她容颜如旧,内心其实早已残破不堪。
    但她说不出口。父亲两鬓斑白,苍老如斯,八年来受尽委屈苦楚,眼看就可以安享晚年,她怎么能让他去承受这些。
    她不说话,双目盈泪,凄凄楚楚凝着父亲。
    林芝芝见状,忙道:“妹妹怎么会不念着我们?我们能有今天,能重新过好日子,全是妹妹的功劳,若不是有妹妹在,摄政王怎会对咱们家这么上心?”
    闻言,姜照不禁皱眉:“我们姜家得以洗刷冤屈、重整门楣,难道不是因为我们本就是清白的,不曾祸国乱政?为何叫你一说,倒像是沾了裙带关系似的。”
    林芝芝想再说,被姜墨辞拦住,他低声道:“好了,你什么都不懂,不要乱说了。”
    他半弯下身,冲父亲温和道:“自然是因为咱们姜家世代忠良,无愧天地。芝芝是个妇道人家,父亲就别与她一般见识了。”
    林芝芝捏帕子敛衽,好脾气道:“都是我不好,我乱说话,爹爹莫要与我生气,我回去给爹爹做鳝丝鱼羹赔罪。”
    姜照这才顺下气。
    一家人聚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姜墨辞让林芝芝先把姜照推回去,道自己还有话要对姜姮说。
    他们一走,姜墨辞便回来跪在了姜姮的榻边。
    姜姮骇了一跳,忙弯身扶他,被他偏身躲开,他声音颤抖,满含愧疚:“姮姮,对不起。我比谁都清楚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可是我不能拒绝。依靠裙带,有辱武将尊严,忠臣气节。可是我没办法,我们都能等,等真相大白,堂堂正正恢复清白的那一天,可爹爹等不得了。”
    姜姮一惊,忙问:“爹爹怎么了?”
    “是这里出了问题。”姜墨辞指指脑袋,“谢夫子给他诊过脉,说少则半年,多则三年,爹爹的记忆就会出现很严重的蜕化。他会不记事,慢慢变得痴傻,状若三岁稚儿。我想让他在还清醒时被平反昭雪,拿回本就属于他的一切。”
    “他这一辈子,太冤,太委屈了。”
    姜姮听得发愣,摇头:“这不可能。父亲是大燕战神啊,他用兵诡谲,骁勇善战,幡帜一祭敌将莫不闻风丧胆。他怎么可能会……怎么可能……”
    姜墨辞目中含泪,啜泣:“是真的。”
    姜姮只觉喉中有满腔涩意蔓延,说不出的苦楚辛酸,她下榻把姜墨辞搀扶起来,伸手擦干他的泪,勉强勾唇:“哥哥,没关系的,你别难受,我没什么的,我是摄政王妃啊,理当如此。”
    姜墨辞垂眸看她,咬住牙:“姮姮,我恨,我好恨。为什么我们明明忠肝义胆一心为国,却要落得这境地?而那玩弄权术的狡诈之辈却能扶摇直上享尽风光。忠义二字不值钱,辰羡死得也不值,不值,太不值了。”
    尽管姜姮也时常会对这个世间所谓的因果报应产生质疑,还是要安慰他:“我只知道父亲是问心无愧的,为国为民是他一生所求,他求仁得仁,心安理得。”
    也不知能不能说服姜墨辞,他目光涣散,更像未听进去,只握着姜姮的手,一个劲儿念叨:“对不起,妹妹,对不起……”
    姜姮温和地一遍遍回应:“没关系。”
    姜墨辞双眸通红地望她,“我不该在这个时候告诉你这些事。”
    姜姮早就猜到,波漪不兴:“没关系,全都没关系,我知道。”
    她搀扶着趔趔趄趄的姜墨辞,把他送到花厅门口,目送着他离开,才扶着腰慢腾腾回寝阁。
    果然不出一个时辰,梁潇就回来了。
    姜姮躺在榻上,脸上盖一方素白纱帕,疏疏密密的丝线中透出丹红的唇,高挺的鼻,以及如墨晕染的漂亮眸子。
    梁潇从侍女手中接过安胎药,坐在榻边,温柔道:“姮姮,起来喝药吧。”
    姜姮老老实实地掀开帕子起身。
    药汤黏稠苦涩,直渗入舌底,麻得几乎喘不过气。
    梁潇颇为体贴地往她唇中塞了一颗桃脯。
    香甜气瞬间盈满唇齿,冲淡了苦味。
    梁潇见她眉头略微舒展,伸手把她揽入怀中,歪头亲了亲她的脸颊,情愫深浓,缱绻细语:“姮姮,你仔细想想,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夫妻恩爱,亲人相聚,尊贵无忧,多少人孜孜求索而不得。我有百般缺点,可我有一点好,我不纳妾,将来后院干净,你的日子会过得舒心又安静。这不好吗?”
    姜姮闭上眼,一绺发丝顺着颊边滑落,勾勒得脸愈发小巧秀致。
    梁潇试着抚摸她的小腹,那里还小,尚摸不出什么,可他还是高兴,俊美容颜上荡开潋滟笑意:“其实,我是不怎么喜欢孩子的。可我一想到这孩子是你为我生,我心里就欢喜。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好不好?”
    姜姮抬起眼皮看他,冷冷道:“你可怜可怜我吧,别去折腾我的家人了,我知道厉害关系了,知道你的恩赐了,不用一遍遍提醒我。”
    梁潇脸皮惯常厚实,被揭穿后半点难堪之色都无,只凝睇她的双眸,问:“那这孩子能顺利出生吗?”
    姜姮唇边冷峭,点头。
    梁潇满意了,却愈发矫情起来,摸着她的小腹,幽幽叹道:“别对我太狠,也别对孩子太狠,我们是会伤心的。”
    第44章 . (1更)   我只想亲亲你
    姜姮撇过头去, 不想再与他演戏。
    梁潇却已习惯她的冷淡,不再苛求,自己褪了靴袜, 上榻钻进锦被里,躺到了她的身侧。
    她只穿着薄绸寝衣,料子柔软顺滑,隔衣抱她,香香软软,说不尽的满足。
    梁潇亲她的脸,细碎的吻辗转落于颊边,亲出几分情动,他愈加放肆, 姜姮却忍耐不住,躲避他的追逐,冷声道:“孩子还不到两个月,我会死的。”
    他的动作骤然而止。梁潇微抬起身子垂眸看她,那厚密乌黑的发顺着脸颊滑落,遮住大半边脸, 只露出一点圆润秀巧的鼻尖。
    看不见她的神情, 料想是嫌恶和厌烦的吧。
    他那若有炽火燃烧的身体一点点变凉,像被浸在了寒天深潭水里, 凉得彻骨, 凉得透心。
    他把那把沉甸甸的乌发撩起搁在肩头, 凑近姜姮的耳畔,低怅地说:“我没想……我就是想亲亲你,你以后能不能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
    姜姮轻笑,带有几分嘲弄, 梁潇忆起往事,瞬觉难堪心虚,掩饰似的轻咳了几声,给她重新把被子盖好,老老实实躺在她身侧。
    这一睡,整个下午再加一个晚上,倒是睡足了,得以起个大清早。
    梁潇已不在身侧,姜姮顿感轻松,从榻上起身,走到轩窗前,薄曦初散,朝云叆叇,桃花枝在清风里涤荡,妖娆碎花瓣扑簌簌坠落,溅起细微轻尘。
    侍女听到动静,进来给她梳妆。因医官嘱咐前三个月静卧养胎,本也没打算出门,就挽了松松的发髻,斜插一根玉簪,留大半墨发在身后披散,穿一件柔软无刺绣的细绫裙,倒是清爽轻快的装扮。
    姜姮坐在桌前用膳,侍女来禀说崔兰若递了帖子想见王妃。
    被梁潇软硬兼施旁敲侧击的一通,她早就歇了要与崔元熙合作的心思。从前就犹疑不定,而今更是半分热情都提不起来。
    一来她挂碍太多,经不起梁潇威胁;二来,她觉得崔元熙根本不可能是梁潇的对手。
    照梁潇的反应,姜姮甚至怀疑崔元熙得意洋洋捧着的计谋十有八九已经被梁潇探知。
    她冥思的功夫,侍女以为她不情愿见崔兰若,便屈膝道:“奴这就去回绝。”
    “等等。”姜姮想起那日竹荫下崔兰若声泪俱下的倾诉,还有自她口中得知的那些宫闱秘事,心思微动,冲侍女道:“你去传话,让崔姑娘避开午膳时间来。”
    梁潇忙得很,不至于一日三膳都守着她,但午膳是一定要陪她用的。
    因为医官嘱咐,那碗安胎药要在午膳后喝,每日梁潇都要盯着她喝完了才能安心去做别的事。
    崔兰若果然聪颖,午膳后甚至还给她留了小憩的时间,直到斜阳挂在檐下,才姗姗来迟。
    她说了几句俏皮话,对姜姮嘘寒问暖过,便坐在席榻上托腮,瞧上去十分不情愿地道:“小叔叔让我来问,王妃有了孩子,是不是要和摄政王殿下重归于好,安心认命了?”
    姜姮瞥了眼被她赶到廊庑下的侍女们,嗤笑:“关他什么事?我可曾给过他半句承诺?”
    崔兰若乐起来,两团秀靥灿若朝花,笑吟吟道:“自然没有,他痴心做梦。”
    几日不见,她对崔元熙的怨恨好像又增添了几分。
    “我一听说王妃怀孕了,我就知道这事得黄。你又不傻,凭着现成的荣华富贵、子女绕膝的好日子不过,非得上赶子作死不成?”
    她从袖中翻出一本书,说:“这份礼怕是也送不出去了。”
    姜姮接过书,翻开,见是一本寻常的志怪书册,只是书册中夹了三份籍牒和配套的路引。都是再寻常不过的良籍,路引上的目的地有南有北,有水乡有山城,都离金陵和襄邑远远的。
    那是她渴求的寻常人生。
    她一阵错神,鬼使神差地竟把书册收进了手边的檀木匣中。
    崔兰若纳罕地看她,见她悠然一笑:“我猜你是为贺我有孕而来,这书权当是贺礼,我就收下了。”
    小姑娘立即意识到,她的意思是东西要收,但事不办。不禁目瞪口呆,怔怔道:“您真不愧是摄政王妃,与那一位作风如出一辙。”
    姜姮看这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显露笑颜。
    奇怪的,姜姮和崔兰若甚是投缘。这些日子姜姮和谁说话都难有真心开怀的时候,包括林芝芝和梁玉徽这两个少女时的闺中密友。但面对崔兰若,却能真正的放松,话渐多起来,内心甘美畅快。
    大抵是因为两人都怀有心事,而又不得不苟且前行。
    崔兰若没再提过那晚说过的要一起跑的事了,只说些奇闻异事,里头夹杂着自己的见解,时而老练深醒,时而浅薄天真。
    这一年,她辗转于朝中重臣的床榻,到底学来些皮毛,但骨子里还是个烂漫单纯的小女孩。
    直到夕阳沉暮,檐下绚色晕染,崔兰若起身要告辞。
    姜姮凝着她那张娇媚稚弱的脸,心中不忍,拉住她的手,道:“我虽然救不了自己,可我能救你,你若不想回去,就不必再回去了。”
    崔兰若脸上挂着温恬的笑,笑着摇头。
    “没有那么容易,我在长垣还有在乎的亲人,除非能想个办法彻底脱身,否则……不行。”
    姜姮只记得崔兰若曾说过,家里人为攀登云梯而出卖女儿,她提起来也是冷讽鄙夷的,以为她早就不在乎了。
    崔兰若道:“我家里情况是很复杂的,等改日跟你说。”
    姜姮扶了扶她鬓边歪斜的金钗,笑说:“好啊,那你明天再来,我等你。”
    目送着崔兰若的背影显示在廊垣尽头,姜姮才回来,冲侍女道:“我有些饿了,想吃一碗鹌鹑肉羹。”
    侍女罕见她主动要吃食,忙殷勤筹备,除了一碗鹌鹑肉羹,还另配了些酱茄瓠,油泼嫩笋,糟苜蓿等爽口小菜,还有一盘水晶藕糕。
    姜姮吃完,赶在梁潇回来前,去院子里转了转。
    长河落日,天边余晖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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