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像是在给宋訾说话,但实际上就是扣帽子,激化两个人之间的矛盾,而且户部尚书坐在这个位置上已经有将近十五年,比宋明成年长快二十岁,如今六十有五,是实打实朝中的老人。他曾经也有意气风发的时候,甚至因为长相出众,颇得先帝喜欢,人老了,就容易变得固执,看到非自己家的年轻人就会觉得讨厌。
    户部尚书正是那种一点都不服老的人,平日里最讨厌别人提到自己的年龄,听到这句话,顿时吹胡子瞪眼,更加看宋訾这张格外年轻俊美的脸不顺眼。
    宋訾看了看起来非常和善的现任户部侍郎一眼,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温和可亲的笑容下深藏的恶意,他只是简简单单笑了笑,从善如流的往后退了一步:“您二位说的都对说的对,两位大人年长,请先走。”
    反正走得慢了些,到时候皇帝不高兴,怪罪谁,也不会怪罪到他头上。
    从太和殿到御书房有一条长长的路,天子搭乘御撵,他们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腿,等到的时候,天子等了已经有一会儿。
    冯吉守在御书房外头,表情特别和蔼可亲:“陛下早已在内等候,几位大人请。”
    冯吉作为皇帝跟前的红人之一,虽然总是笑,但皮笑肉不笑的时候居多,这还是头一次这么友善,说明天子对自己十分看重。
    户部尚书想到天子分摊下来的重任,身姿都挺拔起来,感觉整个人年轻了不少,结果刚走进去,皇帝就劈头盖脸砸了一本账过来,纸张打人并不疼,至少不像是坚硬的砚台,砸在脑袋上可能都会死。
    户部尚书被纸糊了一脸,更多的是屈辱和丢脸,毕竟他刚刚在宋訾面前耍了威风,现在大脸盘子好像是被人扇了巴掌一样,生疼。
    但是接下来叫他心中不安的事情还在后面,皇帝冷眼看着他:“给朕解释解释,这本帐里是怎么回事。”
    对了,之前天子放婚假的时候问他要了账本,相关的资料一直都没有退到户部,因为不是那种急需要用的资料,户部自然不会有人去特意催皇帝,主要是也没人敢催。
    户部尚书扑通跪下,手哗啦翻着书页,看到几个被朱笔圈出来的数字,原本还镇定的神情彻底消失了,但是罪是不可能轻易认的:“这本账是户部侍郎做的,臣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被甩锅的户部侍郎唇边挂着的习惯性的笑容消失了,他看了一眼,账的确是他做的,但是姓张的想要全推到自己身上,未免也想得太美。
    来的就三个人,宋訾今日才来报道,他总不可能全推到没有接触过的宋訾身上,当即又甩锅给底下的人。
    好家伙,宋訾就看这两个人甩来甩去,立马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皇帝忽然又问了一句:“之前文武百官说的捐俸禄的事,几位爱卿记了多少?”
    户部尚书赶紧说:“臣记住大半。”
    户部侍郎说:“臣亦然。”
    宋訾道:“臣都记住了。”
    另外两双眼睛都看过来,显然没想到这个小年轻这么清高狂妄,在他们都没把话说死的情况下,这个家伙竟然敢说都记住了。
    他们要是记不住,真要去讨债的时候,有些地方就可以操作,高官可以少要点。太和殿上有本事的官员很多,但不是有才华就能够走得长远,当真是愚蠢。
    天子道:“朕近来记性不太好,但也记了个七七八八,年长者先,就由张爱卿先说吧。”
    户部尚书没想到天子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虽然有些磕吧,但是还是基本把每个官员都说出来了。毕竟在朝为官这么多年,他可能对不上具体的数字,但是到底有哪些人上朝还是很清楚的。
    “卓侍郎?”
    户部侍郎又跟着说了一遍,他还特地说错了几个,免得户部尚书给他穿小鞋。
    宋訾挺直了腰板,像是背书一样流畅,把每个数据都说了,而且是按照发言人的顺序一个一个说下来的。
    “啪啪啪”皇帝鼓起了掌,他抽出一张名单,“这是上朝的时候,史官记录下来的,和宋爱卿所言分毫不差。”
    先说的人当然会更吃亏,因为后面的人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查漏补缺,时间也更加充裕,但是人家说的分毫不差,说明就是比说错大半的人强。
    皇帝道:“张爱卿年事已高,也到了该服输的年纪。”
    这种话从皇帝嘴巴里说出来,就意味着自己脑袋上的乌纱帽不保,张尚书慌了,他立马拉自己的下属下水:“陛下,方才卓侍郎说错的明明更多,而且臣有什么地方记错了,也会同诸位同僚核对,保证不出什么岔子,宋訾年幼,有很多地方可能执行不到位。”
    “同同僚核对,是指你同他们串通,中饱私囊,从朕的国库中掏钱吗?!”
    皇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张梁,朕对你很失望。户部掌控朝中财政大权,你总爱向朕哭诉钱不够,可是前几年大晋风调雨顺,这钱都被你花到哪里去了?!”
    司马彦当然不可能任由他们这么糊弄,水至清则无鱼,他作为掌局者,对很多事情都是睁一只眼闭只眼,这次发作,是因为他查出来的东西足够触目惊心,已经才到了他的底线:“朕知道你年纪大,有时候太过心慈手软,连看到国之蛀虫,都不忍心捉出来,把它们喂得白白胖胖的。”
    皇帝冷了语气:“你要拿你自己的家产,你的血肉去喂,朕管不着,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国库的主意!全天下都是朕的百姓,蛀虫偷走了粮,朕拿什么去救济幽州百姓。靠朕卖砚台,靠每个朝臣捐俸禄吗?!雨季多洪灾,冬日里又有雪灾,朕还要养皇后,还要养皇子,国库被你们掏空了,朕拿什么钱去养这么多人,怎么安定得了司马家的江山?!”
    皇帝劈头盖脸的骂完,稍微放缓了语气:“这样吧,户部侍郎暂时担任户部尚书一职,既然这账本是经了你的手,就你来查。”
    天子看向自家皇后:“宋訾,即日起,你辅助户部尚书查清此事。一定要查个清清楚楚,水落石出。”说是辅助,但实际上户部侍郎马上就要去幽州,这件事情还是由宋訾来主导,这是摆明了要给宋訾送政绩。
    司马彦还特别冠冕堂皇的问了一句:“宋訾,你做得到这件事吗?”
    这么关键的时候,该自信就绝对不能有半点谦虚,宋訾自然回答:“臣定竭尽所能,不负陛下所托。”
    皇帝摆明了就是要清算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他能够正常的退下来,就是给他留一个体面,但要是退不下来呢?!
    户部尚书一下子瘫软在地上,皇帝道:“来人,送张爱卿出去。”
    “等等陛下,微臣还有话要交代。”张尚书为官多年,是个实打实的狠人,他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久,牵连的人何等一个,“罪臣愧对陛下信任,臣想戴罪立功。”
    宋訾看了眼皇帝,后者道:“你们两个都听着吧,卓爱卿当引以为戒。”
    卓侍郎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是。”
    一日的政务处理完,宋訾不像某些朝臣,家也不回,直接呆在政事堂,他换掉了朝服,应了卯,坐上了回家的马车,然后从宫中的政事堂,回到了天子寝宫。
    宋訾换了身衣服,见到坐在椅子上的皇帝,在门框上敲了敲:“阿言?”
    “小七。”司马彦招了招手,“小七过来。”
    等宋訾走近,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对方,然后询问:“今日去户部,可还适应?”
    “还好。”宋訾道,“多亏了阿言前段时间给我开的小灶。”
    有皇帝这个在高纬度布局的给他把情况都讲得清清楚楚,宋訾心里一点都不慌。
    他又给司马彦捏捏肩膀:“阿言辛苦了!”
    这才一日的功夫,司马彦的肩膀感觉就比早上更僵硬。皇帝嗔道:“是很累,所以小七多多体谅我才好。”
    宋訾手法自然是无可挑剔的,皇帝的身子也软了下来,问了一句:“小七有没有觉得当时我太凶了?”
    “没有!我觉得阿言当时运筹帷幄、敲打张尚书的样子特别威武霸气!”反正张尚书马上要凉了,宋訾趁机告了一状,“之前我来的时候,他还跟我讲什么尊卑之分,说我没家教。”
    皇帝猛地坐起:“他好大的胆子!”户部尚书自然是比不上皇后尊贵的。
    “也怪不得他,毕竟他也不知道我是皇后。”宋訾道,“先这样吧,我还得替阿言要钱呢。”这些官员顾虑重重,怕得罪同僚,他们怕,宋訾可不怕。
    宋訾想到这一点,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们肯定想不到,咱们是一家的。”
    他亲了皇帝一口::“要是他们中伤我,污蔑我,陛下可一定要为我撑腰!”
    被美色俘虏的皇帝拉住了皇后的腰带:“在我为皇后撑腰之前,皇后还是替朕松快松快,朕不仅肩膀酸胀,腰也酸着呢。”
    第75章
    张尚书在皇帝下达旨意彻底剥除他的官职之前,他就还是户部尚书,是一品大员,处理这个级别的官员,堂堂直接动用了三司会审。他本人被押到大理寺,由大理寺少卿、刑部尚书、审刑司司长三司会审,案子是贪赃枉法、挪用国库银钱的大案。
    即将升任户部尚书的前户部侍郎本来也要留下来参与此次调查,但是他要去幽州赈灾,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由宋訾来接手。临走之前,这位前户部侍郎还特地和宋訾小谈了一会儿,用特别温和的语气鼓励说:“好好做,年轻人就是要像你这样锐意进取,不畏权贵。”
    他主动示好,说了一大通暗示的话,等人走之后,宋訾发现自己桌子上方高高垒起的文件里多了一份特殊的资料。
    宋訾见了一次凌夷,把这份递交的证据都给了审刑司,然后新官上任三把火,一烧就烧了不少人。
    在朝堂工作,宋訾远比在七略书局和北境的时候更累,虽然那个时候他也经历了很多,但因为他是当东家的,势力也算是他一点点建起来的,他对后者的管控力远远胜于前者。
    户部的水却深的很,势力盘根错节,再加上前任户部尚书和前任户部侍郎留的人手,虽然宋訾执行力强,下手够狠,还有明面上的当左相的爹指导和撑腰,他还是不受控制的感觉到了疲惫。其实身体上还好,他年轻底子好,体力比起这些官员来说好得多,更多是一种心灵上的累。
    梳理户部的事情太累,宋訾当值一个月都没有正经休沐过,攒了几个休沐日,终于给自己连着放了一个稍微长点的假,借着这个机会好好的陪陪自己的媳妇孩子。
    宋訾递交休假的条子的时候,整个人都轻松的不少,明明才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走出户部的办事处,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回去的时候,皇帝并不在寝宫,问了伺候的宫人,说是天子在御书房,被他问话的宫人有些惶恐道:“奴婢这就去请皇上。”
    “不用了。”宋訾不安排人去通知,过一会儿也会有人告诉皇帝他的去向。
    他看着等人高的琉璃银镜里自己的脸,有点被自己憔悴的样子吓到:“你们先去给我……给本宫准备一盆温水,剃须的刀,还有面脂,不要那种带香气的。”都过去一个月了,他还是不太习惯自称本宫,很容易会说错。
    宋訾点的东西到了没多久,皇帝本人也到了:“小七突然回来,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宋訾捂住自己的脸:“这不是想给陛下一个惊喜吗?”
    “我这样子邋里邋遢的,阿言不要看。”宋訾看着皇帝,又赶紧把自己刮了一半的胡子暂时丢到脑后,上前把司马彦扶到软椅上:“你现在身子重,就不要走太久,先坐着。”
    司马彦道:“没事,反正现在我也不用上朝。”他主动接过刮胡刀子,“我替小七刮吧。”
    宋訾哪里敢让他碰刀:“这个我来就好了。”
    皇帝不高兴了:“小七是嫌弃我什么都不能做?”
    做孕夫的就这样,在享受呵护的同时,又经常会因为这种过分的呵护气恼,明明他有手有脚,是个正常人,又不是轻轻一碰就碎掉的琉璃,就算理智告诉自己现在的确是特殊情况,但是这种区别对待就是让人难以忍受。
    “好好好,你来。”宋訾看了下刀,也不算特别危险,“阿言,我这可是把自己的脸交给你了,你可千万小心。”
    皇帝的手稳的很,两三下就帮他把剩下的胡茬刮完,然后把小刀扔到一旁:“好了,你洗把脸看看。”
    宋訾用清水浸了浸脸,又拍了拍脸颊,下巴十分光滑,脸上也干干净净的:“刮得很干净,也没有出血,阿言真棒。”
    天子细眉一挑:“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朕还当什么皇帝。”
    这话说的,做皇帝要会的东西很多,但是肯定没有会自己刮胡子这一条。宋訾把东西整理好,危险物品全部推得远远的,这才道:“我刚休了几日的假,接下来哪儿也不去,就在宫里陪你。”
    司马彦黑眸像是浸润在水银中的黑曜石一般闪亮:“小七同我真是心有灵犀,我刚让礼部下旨,朕身体抱恙,接下来一个月都不会上朝。”
    不上朝并不是太影响司马彦处理一些重要的国事,因为折子会先递到六部和中书省,鸡毛蒜皮的事情可以直接由朝臣处置,剩下那些权限不够的,能拖的就压到朝会上解决,事态紧急的足够紧要的事情,可以进宫及时汇报。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现在司马彦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七个月了,还有差不多一个月它就要出生,天子的肚子越来越大,他并没有变胖多少,所以如果把宽松的衣服脱掉,腹部的隆起就会特别的明显。
    皇帝在宫中行走的时候,就挺着这么个大肚子,然后穿着那种木屐走来走去,宋訾有时候看着都觉得心惊胆战,上半身还是那么细,甚至腰也没有变粗多少,就是肚子特别的大:“你待在寝宫也好,到时候盖着毯子,可以遮一遮。”
    美人眼带幽怨,手轻轻放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小七可是觉得我这副样子见不得人的,需要遮掩。”
    “没有!我怎么会这么想。”宋訾道,“我只是想,若是阿言你不喜欢别人奇怪的眼神,挡一挡也没关系。”
    他话锋一转:“是,我是不高兴,我不高兴别人盯着我这么貌美的妻子看。”
    之前蛊毒事件在众人心中已经被淡化了,大家估计已经不太记得皇帝还中了什么蛊毒。宋訾记性好,倒是还记得皇帝当时说的解毒后遗症,是可能身材走形,喜怒无常,腹部隆起。
    若是他的阿言见朝臣,或者穿那种比较宽大的袍子上朝,然后再在上半身塞枕头什么,做一些整个身子都浮肿的修饰,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毕竟他的阿言坦荡自然,一点都不扭捏。
    阿言作为当事人这么自然,宋訾更加不能对这件事情表现过于夸张,他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大肚子不是很正常嘛,你看满朝文武,十个里面有五个肚子不小,我看着有的和十月怀胎一般。”
    很多病都会让肚子胀起来,比如说太久没有正常如厕,肚子里塞满了大便,或者肚子里长了一个巨大的肉瘤,以及神秘蛊毒的后遗症,还有些官员喝多了酒,吃多了肉,导致大腹便便,人看着挺瘦的,可是肚子特别夸张。
    本来天子高高在上,就鲜少有人敢盯着皇帝看,更”别说是议论瞧不起皇帝。皇帝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男人又不能生孩子,除了几个知情的太医和宋家人,没有谁会脑子抽到揣测天子怀孕。
    司马彦嗔道:“小七这张嘴,真是越来越会说甜言蜜语了。”
    宋訾信誓旦旦:“我什么时候说过甜言蜜语了,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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