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会让人送来。”
    殷慈光笑着道谢,又道:“我乃戴罪之身,死后不能入皇陵,也不必再浪费地藏我。烧了尸身,骨灰寻一处山野洒了便是。”
    殷承玉应下,最后瞧了他一眼方才转身离开:“孤会命人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
    殷慈光俯身,额触地,拜别:“多谢殿下,殿下保重。”
    *
    殷慈光赐死之日,殷承玉没有再去送行。
    只传令宗人府,命人好好收敛尸身,火葬之后,将他的骨灰埋在了金云寺后山。那处遍植桃树,佛音袅袅,不受凡尘俗事侵扰,可安然长眠。
    之后又过一日,便至大行皇帝下葬之日。
    两世相处,早已磨光了殷慈光对于隆丰帝的感情。下葬之日他按照仪程一板一眼完成应行之事,心中却着实没有什么伤怀之情。
    大行皇帝下葬之后,便要着手准备登基大典。
    殷承玉身为太子,先帝大行后他便是名正言顺的继位人。在以内阁学士为首的朝臣三请之后,殷承玉顺势应允,礼部便要开始着手准备登基事宜。
    登基大殿虽从简却郑重,钦天监算了又算,才最终定下了六月初六的大吉之日。
    这中间还隔着大半个月的时间,殷承玉作为嗣皇帝,虽尚未正式举办登基大典,但所有该皇帝处理之公务已全部压在了他的身上,因为初初接手,事务比从前更多更杂。
    新旧交替之际,朝中人心惶惶。加上谢文道科举舞弊案在国丧之后已经进入重审阶段,牵连人数甚众,朝中颇有些人心惶惶,生怕一着不慎便被新帝清算。
    殷承玉每日里忙于安抚人心和处理政务,便没有太多时间与精力分给旁人。眼看着登基大典的日子渐近,朝中诸事也逐渐理顺,殷承玉终于有了些许闲暇,才惊觉最近薛恕似乎与他生疏许多。
    还未正式登基,加上他着实有些嫌弃乾清宫晦气,便还住在慈庆宫里。
    从前薛恕每晚总要想尽理由留在寝殿里不肯走,如今却常常不见人影。
    殷承玉皱眉回想,才发觉薛恕已有三日未曾与他同。眠。
    往日里恨不得与他长在一处的人眼下也并未侍奉左右,不知去向。
    殷承玉倒是并未多想,只以为薛恕是遇见了什么难办的事。瞧了眼处理得差不多的公务,他没让人去传召,而是起身亲自去寻人。
    薛恕如今在宫中的威势比郑多宝还要足一些,殷承玉随意寻了个内侍一问,便知薛恕在荐香亭。
    他没事去荐香亭做什么?
    殷承玉心里疑惑着,脚下已经往荐香亭行去。
    到了地方时,才发觉不只是薛恕,谢蕴川竟也在。两人在亭中对坐,中间的石桌上摆了茶具,正言笑晏晏地说话。
    比起上一世剑拔弩张,两人间的气氛不可谓不融洽。
    他还从未见过薛恕对他以外的人如此和颜悦色过。
    狭长的眸子眯起,殷承玉驻足看了许久,没有上前,拂袖回了弘仁殿。
    看来倒是他自作多情了。
    第127章
    回了弘仁殿,殷承玉接着处理未批完的公文。将需要批阅的文书尽数处理完时,该回来的人却还未归来。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眉,铺开一张宣纸,提笔作画。
    只是初初下笔,线条就乱了。
    他只能弃了宣纸,再铺一张。再落笔时,又觉得意境不对,只能撤了再画。
    如此折腾了几次,废了四五章上好宣纸,外头已经是日影西斜,殷承玉面前仍是一张白纸。
    正心浮气躁要搁笔时,却听见外间传来脚步声。
    手腕一顿,殷承玉抬眼看去,就见薛恕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一身暗红织金麒麟服,胸。前麒麟威势赫赫,怒目圆睁。串着宝珠的帽带在下颌收紧,余下长长一截垂在胸。前,随着行走微微晃动。整个人就如同补子上麒麟一般,凶势赫然。
    殷承玉淡淡收回眼眸,手腕悬空,笔尖随意勾勒出冷硬轮廓。
    但很快他便意识到自己画了什么,拧眉顿笔,又瞥了立在一旁的人一眼。
    自进来后,薛恕便未曾说话,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与往常大相径庭。
    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快,殷承玉重重搁下笔,笔尖的墨汁溅开,霎时间弄张了画纸。
    薛恕听见动静,这才抬头看过来:“殿下?”
    殷承玉眯起眼,盯着他。
    片刻后神色淡淡道:“这宣纸不好,孤作画总觉不顺,你去寻些好的来。”
    弘仁殿所用的宣纸都是澄心堂纸,是殷承玉平日里最为喜爱的一种宣纸。今日却忽然说不好用……薛恕有些疑惑,却还是去库房取了新的泥金笺来。
    等他将纸铺好,殷承玉提笔轻划,眼角余光斜斜落在他身上,仍道:“不好,再换。”
    薛恕只得再去库房取。
    然而接连换了四五种纸,殷承玉始终不满意。
    他掀起眼睫,自上而下地扫视薛恕,指尖摩挲着笔杆,不疾不徐道:“今日宣纸不宜作画,孤想试试换一种纸。”
    薛恕与他对视,自是已经察觉他心情不快,故意在折腾他,只是却猜不到原因,只得问道:“殿下想换什么?臣再去寻。”
    “你坐到那边去,背对着孤,将上衣脱了。”殷承玉下巴微抬,指了桌案对面的矮金裹脚杌子。
    薛恕神情一顿,深深瞧他一眼,只得坐了过去,将上衣褪至腰间。
    殷承玉一手端着砚台,一手执毛笔,绕至他身后,俯身细细端详,似在思索从何处落笔。
    如今已是五月末,天气愈发炎热,薛恕刚从外面回来,身上难免有些许汗水。
    殷承玉皱眉瞧着,掏出手帕来细细擦拭,口中指挥着道:“朝前趴着些,不要乱动。”
    手指隔着一层绸缎在脊背上移动,薛恕下颌绷紧,依言将身体朝前倾,背脊肌肉却不受控制地绷起。
    殷承玉擦干净了汗,方才提笔蘸墨,笔尖悬空在他背后移动,将落未落。
    薛恕是习武之人,背后乃是空门,他素来不容外人靠近。然而如今殷承玉执笔却不落,那饱蘸了墨汁的毫尖虚虚悬在后背时,比真真切切落下来还要叫他紧绷。背部肌肉轻轻抽动,薛恕甚至能想象出身后人的神情。
    他不知如何惹了他不快,他便想方设法地折磨他。
    此时嘴角必定是恶劣至极地勾着。
    想到那饱满上翘的唇,薛恕喉结动了动,低声唤了一声“殿下”。
    殷承玉未应,似是终于欣赏够了,悬停的笔尖落下,在他背脊左侧落下一笔。
    柔软的毫尖饱蘸着墨汁划过皮肤,微凉中又掠起一阵瘙痒。
    薛恕眼角抽了下,握紧了拳才控制住没动。
    一笔之后,又有两笔,三笔……
    身后的人似是终于满意了这新“纸”,下笔流畅如有神,不过两刻钟,便听身后人笑道:“好了。”
    他似极满意这幅画,俯身细细打量着,温热的鼻息喷洒在皮肤上,比夏日的温度更烫人。
    “这幅画孤甚为满意。”
    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薛恕感觉背脊又有什么划过,不是毛笔,微凉细腻,是殷承玉的手指。
    那手指缓缓抚过,又轻轻摩挲。
    薛恕喉咙发紧,嗓音带着克制的低哑:“臣想看看殿下的画。”
    殷承玉轻笑了声,没有拒绝,到外间叫人送了铜镜来,斜斜放在他身后,叫他自己看。
    连笑声也透着恶劣。
    薛恕扭头去看镜中,先见后背满树红梅,之后才瞧见那树下一双缠绵的人影——
    竟是副春。宫图。
    “孤画得如何?”殷承玉放下镜子,挑着眉看他。
    薛恕舔了舔唇,嗓音越发低沉:“甚为传神。”
    殷承玉瞧着他面上并不陌生的欲色,又笑了声,将毛笔扔回桌案上,便下了逐客令:“孤画完了,薛督主可以走了。”
    “殿下这是用过就扔。”薛恕脚下纹丝不动,似生了根。
    “孤就是用过就扔,你待如何?”殷承玉倾身靠近他,指尖顺着高挺的鼻梁滑落,按在唇上。
    薛恕目光微深,攥住他的手腕,在那根挑衅的手指上用力咬了下,透出些许狠意:“殿下可以试试看。”
    他似被骤然被触碰了逆鳞的凶兽,深深黑眸里暗潮翻涌,似有凶光。
    殷承玉皱眉瞧他,还欲说些什么,却忽然被咬住了唇。
    薛恕的动作又凶又急,禁锢着他的手臂强壮有力,殷承玉挣扎时,才发觉他竟难以撼动。
    这种失去掌控强弱对调的感觉叫他又想起了上一世,那时候的九千岁便是如此难以撼动,像一头肆意掠夺的失控猛兽。
    自两人开诚布公以来,薛恕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失控过。
    唇齿间已有血腥味蔓延,殷承玉愣了下,紧接着未消的怒气翻涌上来,亦不客气地回击,喘息着道:“你发什么疯?”
    薛恕不语,只越发凶狠地俯身过来撕咬。
    ……
    殿内一片狼藉,桌案上整齐堆叠的文书被扫落在地上。
    殷承玉整理好衣冠,瞧着满室狼藉怒火越发高炽,磨牙瞧了薛恕一眼,拂袖回了寝殿清理:“将殿中整理干净!”
    这一晚,薛恕没宿在寝殿。
    第二日一早倒是如常来伺候洗漱,只是殷承玉瞧着他那张脸就想起昨日如野兽争斗般的情。事,实在摆不出好脸色,不等他说话便将人赶了出去。
    瞧不见人,殷承玉才终于消了火气,往弘仁殿去理事。
    登基大典在即,每日都有各部官员前来议事。今日礼部会同翰林院终于拟定了大行皇帝的庙号、谥号,来寻他最终定夺。
    殷承玉瞧着礼部官员呈上来的“文、康、景”等褒谥,思索片刻全都否了,只提笔写了一个“灵”字。
    “此字更合。”
    不勤成名曰灵;乱而不损曰灵;好祭鬼神曰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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